高则崇笑道:“又不是报减刑,写什么思想汇报?”
二龙说:“写出来让大伙服气啊!你不知道这帮臭人的嘴啊,你要不拿出点真格的,堵不上!背后该有人牢骚了,都是改造,凭什么你积极他表扬我屁都没有?谁又不比谁少干一个网子?这半年,你看人家老三他们,都有一个差事,或者检验,或者管生产、管组、管库房,麦麦也不容易,管着两条线儿,还得帮他三哥管号儿,写个决心书什么的哪。那两个小不点,没人说得出屁话来,不行就拉出来溜溜,谁比他们干得多,我就做主把票儿让给他!高所啊,你也写写你的成绩,让他们心服口服不是?”
高则崇苦笑道:“我7月份才来,能有啥成绩?”
广澜笑道:“老高!那也不怕,谁他妈要说闲话,你就告诉他:我屁成绩也没有,我就是有门子!全结,不服气的你也让他找一个门子来啊,明年也给他‘积极’。咱就搞不正之风了,怎么着吧?嘿嘿。”跟屁虫何永立刻会意地附和起来:“就是,有本事他们也找门子去呀,到这里面还玩正经,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在这种玩笑的气氛中,高则崇依然笑着,不过已经显得窘迫,腰杆也似乎软塌了一些。
胖子歇了一周,也就磨蹭着来“上班”了,跟二龙他们那一圈的也面子上和睦,估计是背后被做了工作,把话说开了,心里有没有疙瘩倒在其次了,关键是这件事就这么糊弄过来,没有惊动上面,老朴似乎可以放下心了。
不过也有令个别人不快的事。
傻狗和李双喜分了家,端着饭盆,玩起独行侠的角色来,看着很有个性。没两天,又跟何永他们凑一槽子里来了,何永举双手双脚表示欢迎。李双喜只能暗恼,嘴上调侃傻狗是条野狗,笼子里关不住,喜欢跑着吃百家饭。
邵林说,傻狗经常跑他们屋里,要崔明达把他调过去,他在崔明达面前说李双喜的坏话,码起来得有半屋子了。崔明达除了让傻狗给按摩,并不应他死话,只说“抓空把你弄过来吧”。傻狗寄托于这句许诺,更不屑巴结李双喜了。
“他不也就是一条狗吗?”傻狗说李双喜。
因为天气渐凉,外面没有什么好玩的了,二龙除了偶尔逗逗柱子,就把不定期地戏耍傻狗当成了主要的户内娱乐。
暖气还没有开通,不过暖气片已经装好,看着心里也塌实。柱子整天在蜡块上烤手,手背还是冻裂了,广澜他们开始到七大去运劈柴,回来点火取暖,被主任看见,急扯白脸地制止了,二龙也笑骂广澜,说他又过得滋润了,想弄场火灾加加刑玩儿了。广澜不管那一套,又把火场转移到工区外,经常聚一圈弟兄围着烤馒头片,老三为此还专门做了一个铁篦子。这下又打了温大队的眼,过来教育了大伙一顿,广澜边叫大家灭火边抱怨说:“大冷的天,暖气也不通,我们怎么改造?”
温大队过来,原来是找高则崇的,碰上广澜玩火,是赶巧了。高则崇昂首阔步地跟着温大队,一直奔接见室方向去了,远处,教育科的老白正往这边望着。
高则崇去了好久才回来,用小板车拉了一个大纸盒子,招呼宁宁过去帮忙,随后朴主任就到了,笑着吩咐道:“先卸检验台边上吧。”
老高拉来了一太25寸的康佳彩电。
高则崇说:“给咱中队的,装号筒里吧,大伙的业余生活太贫乏——回头您给安排俩电工?”
朴主任说:“电工倒没问题,不过这事儿我还得研究研究——你怎么也不事先跟我商量一下?”
“哦,是这样的,温大队说这想法挺好,支持我,我就先弄来了。”
“行啊,是好事,先放这里吧。”朴主任没多看电视一眼,仰着脸去了管教室。
老高那个电视并没能放在号筒里,一是号筒里总有一些落后学员干活,二是冬天太冷,所以准备放进娱乐室,钥匙就由老高拿着,每天负责给大家开电视。
很快就知道,是老高找了温大队,强烈要求为集体做贡献。老三很鄙夷高则崇的智商,说这么一显摆,不眼巴巴把朴主任给得罪了么?
我笑道:“老高要的是政治效应,二龙不是说他没成绩么?这下有了。”
“他那是一脑袋屎汤子,管别人怎么说呢?劳改队里,活得舒服就是实力的象征,谁说什么也没用,他还是迂得不行啊,捐什么电视?把那钱给主任一塞:咱好歹也算同过行,您的辛苦我理解,也快过年了,买点东西补补身子吧——操,多漂亮!”
我笑道:“这就叫与其捐钱,莫若贿官。”老三赞叹道:“就是这个道理!老高一脑子粪啊!已经有门子给盯了,还花冤枉钱买骂,暗里还得觉得自己特有水平哪,操,一脑子大便不知道闷了几十年,当个屁所长,就这个水平?”
“隔行如隔山嘛,人家以前又没研究过劳改队。”我笑着替高则崇辩护。
老三总结道:“看着吧,他把犯人、帽花全得罪了,以后有得混啦!哪天温大队要象大黄一样倒霉拉胯了,他就是屁眼第二!”
一直尘封的“娱乐室”被打开了,高则崇带领着自己组里的犯人,把里面清理一新,电视请了进去,却遇到新的尴尬,除了老高屋里的,其他组的犯人都不迈那个门槛。我本来想去参观一下,一看形势,心里也猜出几分奥妙,乖乖地回了屋,笑着问老三:“晚间剧场怎么没人看啊?”
老三把进口的茶水差点吐回杯子里,赶紧对大伙说:“忘了通知了,咱屋里的人,谁也不许去看电视啊,想看,去胖子跟龙哥屋里,龙哥说了,他的门永远对大家敞开着。呵呵。”
小杰突然把门推开一条缝,笑眯眯甜丝丝地问:“三哥?不去看电视?”
老三正色道:“没看正开会呢嘛。”小杰看一眼大家,默默地“哦”了一声,把脑袋缩了回去,老三立刻喊:“咳,关门啊,你他妈玻璃尾巴咋的?怕掩?”
小杰赶紧回来把门带上。刘大畅苦笑道:“拉客来了,混得跟小太监似的。”
“老高现在就是他爸。”老三不忿地给人家安排血缘。
小杰经历一番煎熬,一起一落中,估计也深谙平安是福的古训了,原先的威风自然不敢再耍,就是一副下台老干部的矜持倨傲的尊容,也被毁灭得看不着痕迹了。真如刘大畅所言,“混得跟小太监似的”,没有阳刚,只剩些委靡、拘谨和讨厌的甜丝丝。
没有电视,手里的书也翻得腻了,《监规》也不用再背,除了聊天混时间,实在没有别的娱乐,慢慢总算熬过点名,洗漱几下,抓紧睡了。
关门捉贼
倒头就是一天,李双喜在生产线上跟傻狗叫着:“你是三只眼还是俩脑袋啊,就你玩新鲜的?剩活不往回带!”
原来傻狗因为白天太贪图跟广澜玩火,又被二龙疯逗了几遭,把网子剩下了,晚上还自作主张没有带回去干。
“嘁,这点儿活算什么,紧把手就赶过来了。”这话,和小杰第一次挨打时候的论调如出一辙。李双喜跟他大喊大叫,说这样下去“我还怎么管别人”?傻狗装聋作哑地埋头干活,不理他那个茬了。
李双喜最后来了个“下不为例”,气哼哼地离开,奔方卓来了:“眼镜儿,听老三说你昨天的质量有些糊弄了,肉皮儿又养过来了是吧?”
方卓背后被踢了一脚,赶紧说:“我注意。”
“小杰,周传柱!你们的花线也给我烧好点儿啊,老三说了,缝花线那组净反映你们俩的问题了。”
老李刚往边上一溜达,周法宏立刻看我一眼,意味深长地一笑:“给老三布雷哪。”我说:“我现在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想裁决书,看了吗,今天又破月了,再一个、两个、三个月,老弟就拜拜啦,唉,想起你还要在网里穿啊穿的穿两三年,我这心就痛苦啊——唉,好几十个月,十多万网子啊!”
“你甭刺激我,哥哥挺得住!”周法宏笑道。
正白话着,老三喊我过去,严肃地低声说:“你们穿灰网的可出了质量问题,一大批漏针的,我以前没注意。”
我看他的眼神,马上说:“不是我。”
“这就好,你回去别说话,我慢慢查,肯定是一两个人的活儿,诚心这么干,图省事啊,妈的这不黑我么?”
灰网的质量,一般不太容易暴露出来。其实各道工序都有各道工序的“偷手”,不当精品验,大概一过眼,总可以很容易蒙混过去。加上现在厂家现在验活的师傅小青,让劳改队这个环境给糟践得每天有点不务正业,所以很长时间没出过质量问题了。
蓝小姐已经很久不见,大家偶尔会怀念她,不过她一露面,质量问题就要反复地敲打,也让一些人感觉有压力。
老三明察暗访了两天,终于告诉我,两个人有重大嫌疑:一个是何永,一个是邵林。
何永我不奇怪,我在老三问我以后,已经发现他玩花活了,除了他,坐我旁边的周法宏也偶尔搞搞小名堂,我偷偷告诉他老三在检查,让他赶紧金盆洗手了。邵林的作案嫌疑倒让我有些意外,并且马上跳出一个有些卑鄙的疑问:“怪不得他干那么快!”
老三恶狠狠地说:“黑我!好啊,我非抓他个典型不可,让他吃不了兜着走,以前的质量问题,这下全折他们俩头上,尤其那个邵林,气死我了!”
我发现,老三对邵林对他的背叛原来一直还在耿耿于怀。
老三咬牙切齿地说:“他不‘积极’嘛,这回我叫他鸡巴!”
对于邵林的事,我劝了老三两句,我说其实那孩子也不错的,没必要一棒子打死,提个醒就成了。再说,孩子积极票都快糊弄到手了,你再给搅黄了,是不是也太狠点儿啦。
“他这么搞,根本就是害我,哪天查出了成批的质量问题,主任还不把屁眼给我塞上!他那么不替我掂量,我照顾他情绪干什么?我跟他又不沾亲带故。”老三看来是真地出离愤怒了。
我知道事到如今,我帮不了邵林了,狼嘴里的兔子,狗嘴里的骨头,都是抢不得的。而且我和邵林也并不“沾亲带故”,同情是另一回事,他也是自找。
老三一晚上都不怎么说话,在那里气得鼓鼓的,他说他必须马上行动,等厂家先一步发现,他就死定了。老三必须找一个该死的来挡箭,否则他所有的成绩,都将从网眼里漏掉。
转天吃早饭时,老三一副若有所思心不在焉的样子,我叫了他一声,他才激灵一下,晃了下脑袋说:“难办。”
“什么呀就难办。”
“难办。”老三慢慢咀嚼着馒头,喝了口稀粥,一副大敌当前举棋不定的踌躇。
我下意识寻了一下邵林,看到他正给崔明达他们收拾碗筷。另一个倒霉蛋何永还在几个小不点中间穷白话着,神采飞扬,不知死活。
开始干活儿了,李双喜坐一旁跟广澜说笑着,流水线上一片繁忙景象,老三跑成品堆上翻腾着,一会儿扔出一个网子,一会儿扔出一个网子。
主任进了工区,喊:“老三,后天走货啊,赶紧过来验活儿吧,你倒腾那堆成品干嘛?”
“我这不是认真负责嘛,要不主任也不答应啊。”老三大声说,望着主任进了管教室,这才拿了一个网笼,冲进流水线,直接奔我们这里来了,拿起何永一个网子,搭了几眼,猛地往地上一扔:“你他妈糊弄大头哪!”
何永哆嗦一下,回头笑道:“三哥你吃什么了,嗓门这么大?”
“我吃你妈的狗奶啦!你看看你穿的网子!缺目,啊,又缺!你是他妈不明白怎么干吗?你诚心耍滑啊!”
何永看一眼手里的活儿,惊讶地说:“呦,还真给漏了一个眼儿,还是三哥眼贼,嘿嘿,您别急,我马上改,这个拆了,重穿!”老三说:“打住打住!甭跟我演戏。我憋你好几天了,你知道吗?人赃俱在,让我抓个现行,你还有什么说的?”
何永敷衍地笑道:“唉,三哥,我以后注意,绝对绝对注意!”
“以后?以前那些怎么算?我给你攒一堆啦!你给我挨个改!质量上闹屁,打我这里别想过去!”
广澜和李双喜闻声都走了过来,老三向他们说明了情况,广澜打圆场充和事老,笑道:“你他妈糊弄你三哥是吗?以后注意啊。”李双喜踢了何永一脚,骂道:“拿老三找乐是吗?出了屁谁盯着?我到时候都得陪你吃挂落。”
老三脚下一拨,把球传出去:“行,生产杂役在呢,何永你就问老李,要不要改,只要他说句话,我这里还不好过么?”
明摆着担责任的事,李双喜自然不吐口,把何永晾旱地上了。
结果从生产线和库房的存货架上回收了二百多个“问题网子”,何永一看就急了:“这哪是改网子,这不整个改我吗?操,我就不信了,这条线就我一个这么干?”老三说:“我就抓到了你,这就跟警察抓贼似的,逮住一个,全世界都是你偷的。”
何永激动地跳起来:“咱查,咱挨个查!查出来就跟我一块改,我凭什么一个人背大伙的黑锅,我又不是伙房的!”李双喜冲何永骂道:“查你妈的头呀你,嫌事情不够乱?”
“不行,我不背这么个大锅!凭什么呀!”何永继续叫嚣着。
我发现邵林的脸通红起来,紧张的。
这时二龙拎着何永贡献的那截桃木棍走过来,打了何永一下:“发情哪,叫什么叫!”
李双喜笑道:“这小子耍滑,让老三给逮住了。”
“逮住了就让老三发落呗。”二龙说。
“这不正让他改网子嘛。”老三说了一句,表情气愤起来:“这要是一个两个,我就放他过去了,何永你自己说——以前我为难过你吗?这次你也太过了!你不往死路上挤兑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