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
东风恶,欢情薄,一杯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悒鲛绡透。
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陆游·《钗头风》
八百多年前,一个叫陆游的诗人在一个园子里含泪写下了这首《钗头凤》,这一年,恰好是他与心爱的女人唐琬分别十年,十年之后,两个相爱的人在这个园子里不期而遇。
陆游和唐琬的爱情就要从这一个园子里说起。
这就是沈园。一个宋朝的园林,一个很普通的园林,却如杭州的断桥的一样因为许仙和白娘子的爱情而名垂千古。《钗头风》成就了沈园,沈园成就了陆游和唐琬的爱情,陆游与唐琬的爱情又成就了《钗头凤》。
陆游自穿开裆裤那天起就和唐琬认识了,那正是两小无猜的年龄,但爱情的种子却已经植进了他们的心灵,就在沈园,这俩小娃玩起了过家家,留下了一个人一生中最为天真最为快乐的笑声。
陆游和唐琬青梅竹马,也门当户对,两个人都是书香门第世家,陆游的父亲陆宰是一个极具爱国主义思想的官员,博学多才,家中藏书万卷,唐琬的来头也不小,她虽然没有一个值得骄傲的父亲,却有一个令她自豪的爷爷——苏门四学士之一的晁错之。
还有一层关系得说清楚,陆游和唐琬是表兄妹,这层关系也许会令我们乍舌,但请不要以现在的目光来看待那时候的婚姻,在那样一个年代,表兄妹结亲不但不违背伦理,而是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很多表兄妹都这样想,陆游和唐琬也这么想,在沈园俩小娃玩过家家游戏的时候,两个人的身份就确定了,陆游扮演“相公”,唐琬扮演“娘子”……
这或许是天意。
从小到大,一直有这样的信念深根蒂固在陆游的心田,我这辈子要娶就娶表妹唐琬。
从小到大,一直有这样的信念深根蒂固在唐琬的心田,我这辈子要嫁就嫁表哥陆游。
弹指一挥间,就到了花季,陆游成了青年才俊,唐琬成了妙龄少女,两个心心相印的人开始尝到了爱情的喜悦。花季一过,就是绵绵的雨季。这时候他们才知道,爱情不仅仅是喜悦,还有相思之苦。偏偏这个时候他们见面的机会少之又少,原因很简单,陆游要寒窗苦读,考取功名,唐琬已经成为黄花大闺女,这个年龄的女孩应该待字闺中,成天在外面跑,不成体统。
但他们一有机会就偷偷的溜出来,沈园,无疑成为他们约会的“老地方”。
断云石畔,映波桥头,清风拂过,诉不尽的相思之苦,说不完的海誓山盟,短暂的相会,接下来是更长久更焦灼的等待。
陆游的母亲见儿子不在书房里念书,便偷偷的尾随儿子的身后,看看他到底在干什么,于是跟着儿子七拐八拐来到了沈园。唐琬的父亲见女儿偷偷的溜出去,也尾随女儿来到了沈园。
陆游和唐琬在沈园如期而至,陆游的母亲和唐琬的父亲却在沈园不期而遇。两位老人家见到了陆游和唐琬缠绵的一幕,这个意外的发现使他们震惊,但很快就转为惊喜,他们都没有前去打扰两位年轻人,他们彼此心照不宣,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一样,悄悄的离开。
当天晚上,陆游的母亲试探着问儿子,说为儿子找了一位黄花大闺女,问陆游有没有心思前去见上一面。陆游借故考试为由,拒绝了,其实他不是拒绝母亲,他是在拒绝除唐琬以外任何一个女人。母亲又问陆游有没有心上人。陆游支吾着不作答。
当天晚上,唐琬的父亲试探着问女儿,说为女儿找了一位相貌堂堂的才俊,问唐琬有没有心思前去见上一面。唐琬借故不想过早的离开家为由,拒绝了。其实她不是拒绝父亲,她是在拒绝除陆游以外任何一个男人。父亲又问唐琬有没有心上人。唐琬支吾着不作答。
陆游和唐琬都没有把自己的心上人告诉自己的家人,因为他们知道,还没到时候。
那么什么时候才是时候?
陆游二十岁的时候,他觉得是时候了。
这一年陆游参见了殿试,向皇帝交了一份满意的答卷,他的成绩是所有的考生中最好的,理所应当成为状元。可是他的名次排在了秦桧的儿子的前面,于是秦桧就把陆游的名字抹掉了。
陆游还不知道这样的结果,他永远也不会知道这样的结果。当他还不知道这样的结果的时候,他兴高采烈的参加了一次小型的家庭聚会。聚会在舅舅家,也就是唐琬的父亲家里。于是两个年轻人再一次遇见,第一次在双方大人都在场的场合。
唐琬的心情是可想而知的,心里像揣了个小鹿一样怦怦直跳,就餐的时候,她没有心思吃饭,只希望宴会快点结束,她好和表哥陆游单独在一起。唐琬低着头,不敢明目张胆的看陆游,只是用眼角的余光偷偷的瞟上几眼,这一瞟不打紧,正好看见陆游也向她这边瞟过来。唐琬是一个羞涩的女人,脸一下子红到了脖子跟。唐琬的这一变化被陆游的母亲敏锐的察觉到了。
宴会终于结束,男人们在一起谈论国家大事,女人们在一起打麻将。陆游和唐琬趁机溜了出来,他们去了沈园。
两个人携手漫步在沈园里,亭台楼榭,小桥流水,这是一个完美和谐的世界。
唐琬在静谧的氛围中,拿出她那把心爱的焦尾琴。低语般的琴声弥漫在整个园子里。唐琬弹奏的是《化蝶》。这首如泣如诉的曲子似乎已开始就预示着,陆游和唐琬,一如梁山泊和祝英台,爱情的道路曲折和艰难。伴随着对爱情的珍惜,伴随着对幸福的满足,唐琬用她那纤纤玉指,演绎着对生活的渴望和追求。
陆游在唐琬的琴声里,吟诗作赋。妙语连珠,如清泉般汩汩而出,与唐琬美丽动人的琴声交融在一起。
转眼间已经日落西山,陆游和唐琬依依惜别。分别的时候,陆游终于向唐琬求婚了,他送给唐琬一只家传凤钗作为定情信物。陆游没有向唐琬承诺什么,只是深情的凝望着她,在这深情的凝望中,唐琬读懂了陆游心里所有的情意。没有什么承诺比这只凤钗更重要,唐琬握着它,热泪眼眶,泪光中,目送陆游的背影渐渐远去。
当晚,陆游先斩后奏,他告诉母亲,他已经把家传凤钗送给表妹唐琬了。陆游的母亲听了,并不惊讶,因为她早就知道了是怎么一回事。她也没有理由反对这门亲事,陆游和唐琬,门当户对,郎才女貌,表兄妹结亲,亲上加亲,这应该是一件好事。再说了,陆游已经二十岁了,也应该成家了。
陆游没有料到母亲这么快就答应了,兴奋得一夜没合眼。第二天,父亲母亲就去唐琬家提亲。唐琬的父亲二话不说,当即拍板,选个黄道吉日,娶过去就是了。唐琬在珠帘后面,听到了他们的谈话,喜极而泣。
唐琬就这样嫁入陆家,事情顺利得出乎意料,很长时间,唐琬都不相信这是真的,她以为是在梦中,这样的梦她做了一次又一次。洞房花烛夜那天,唐琬剪下自己的一小撮发丝,又剪下陆游一小撮发丝,用一块锦帕把它们包在了一起。又将两只菊花枕头放在了床头,这菊花枕头是她用放在太阳底下晒干的菊花一针一线的缝制而成。今后的日子,她和心爱的人就要在这菊花枕头上夜夜相拥而眠,影影绰绰的清香,芬芳了他们的爱情,芬芳了他们的梦境。
婚后的陆游和唐琬过了一段幸福甜蜜的岁月。也正是有了唐琬,陆游第一次殿试落第并没有怨天尤人,在唐琬无微不至的照顾下和温暖人心的鼓励下,陆游很快就投入了新的一轮应试的准备之中。
以后的日子是耳鬓厮磨,是相濡以沫。陆游用功苦读,唐琬把衣服披在他身上,把饭端到他跟前。有空的时候,两个人就去沈园散步,走在用鹅卵石铺成了花园小径上,唐琬挽着陆游的胳膊,把头靠在他的肩上,幸福得连树上的鸟儿都羡慕不已,叽叽喳喳的叫个不停。
“船前一壶酒,船尾一卷书,钓得紫鳜鱼,旋洗白莲藕。”这是婚后陆游和唐琬初期生活的生动写照。
然而似乎过于顺利的生活总暗含着某种不幸,接下来的三件事让婆婆一改往日对唐琬的客气态度,也扰乱了陆游和唐琬的平静生活。
第一件事情是陆游第二次和第三次殿试都名落孙山。婆婆没有细究陆游屡试不中的原因是陆游的血脉里流淌的是诗人的血,是因为他的刚正不阿而得罪权贵,而把罪孽全加在了唐琬身上。说唐琬让陆游沉迷于女色,不思进取,荒怠学业。这其实是子虚乌有的事情,陆游和唐琬在一起的时间不及陆游用功苦读的时间四分之一。
第二件事情是唐琬肚子不争气,一直没有为陆家生下一个儿子。封建社会,任何一个女人把生儿子视为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情。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陆游的母亲传宗接代的封建思想根深蒂固,谁也劝不了她。唐琬没有为陆家生下一个儿子,这是婆婆突然冷落唐琬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
第三件事情是有一天,婆婆心血来潮,为陆游和唐琬的婚姻卜了卦,卦上说陆游和唐琬的八字不合,唐琬是克夫的命,会影响陆游的仕途。婆婆听了,大惊失色。偏偏婆婆是个老封建迷,对这样的事情深信不疑。她联想到近几年来陆游仕途不顺,唐琬又没有为陆家生下一个儿子,更笃定了婆婆这样一个信念:唐琬不适合陆游。
陆游的母亲在回家的路上产生了一个念头,她要想办法让儿子把唐琬休掉,再娶一个旺夫的女人作为正室。陆游的母亲起初想以虐待媳妇的方式好让唐琬知难而退,自动离开陆家。可是,她又不得不承认,唐琬实在是一个好女人,几乎挑不出什么毛病。唐琬是一个极为忍耐的女人,婆婆故意刁难她也好,让她干重活也好,她都难忍受。别人对她怎么样她不在乎,只要陆游对她好她就满足了。然而,就连这个小小的要求也很快落空。
婆婆见不能逼走唐琬,只好使用最狠的一招,她抓住女人的弱点,尤其是唐琬深爱着陆游之一点,给了唐琬致命的一击。婆婆亲自做唐琬的思念教育,开始说了很多好话,说她逼不得已才这么做的,最后一句话就是:如果你爱他,就离开他。如果你留在他的身边就会害了他。你没有罪,是陆游有罪,他控制不住自己,因为你的存在,他把心思全部放在了你的身上。
那一瞬间唐琬无话可说,换做任何一个女人都无话可说。婆婆的一番话是一把软刀子,能置人于死地,但却不沾鲜血。唐琬是爱陆游的,所以她没得选择,如果她的离开真能够让陆游高中的话,她毫无怨言。
说服了儿媳妇,又去说服儿子。母亲在儿子面前摆出的是另外一幅姿态,她把前面提到的三件事作为休妻的理由,全部跟陆游说了。陆游当然不肯,平生第一次顶撞了母亲,说母亲荒唐。关键时刻,母亲使出了她的杀手锏,她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说:“妻子和母亲只能选择一个。”
这是世界上最难的选择题。陆游是个孝子,纵然有千般不愿,陆游不得不做出抉择,他选择了对母亲的“孝”,放弃了对唐琬的“忠”,一纸休书把心爱的人逼出了家门。
唐琬没有怪陆游,她只能怪自己,怪自己是一个女人,女人一生下来就有了罪。
这是他们一生中最痛苦的时刻,陆游和唐琬在沈园诀别。
唐琬站在玉波桥上,拿出锦帕,把包裹在里面两个人的发丝一根一根的扔进了湖中。这一刻,唐琬甚至想从桥上跳下去,但是她没有这么做,因为她要听陆游的话,她要好好活着,找一个好人家再嫁出去……
陆游走了,唐琬开始了用一生的时间来把他忘记。
两年后,唐琬再嫁赵士程为妻,而陆游也娶了另外一个女人做妻子,那个女人的名字不提也罢,连唐琬的一半都不如。从此,唐琬和陆游两不相见,各自只活在对方的记忆与思念里。
在此我们感谢赵士程,他没有嫌弃唐琬是二手美女,他也知道唐琬并不爱他,知道唐琬爱的是陆游。但他仍然要与唐琬过下去,因为他敬重陆游,也要保护唐琬,给她一个名分,一个柔弱的女子,如果没有丈夫,没有家,那将是怎样的生活。
如果爱情就这么消失,倒也罢了,不料没,命运又对唐琬开了一个玩笑,十年后,当唐琬觉得自己真要忘记陆游的时候,他们,再一次在沈园不期而遇。这一次相会,惊心动魄的程度不亚于许仙和白娘子在断桥相会。
十年是一个什么概念?只能用唐朝诗人元稹的一句诗来概括:曾经沧海难为水。
十年可以改变很多,可以改变唐琬的娇丽的容颜,也可以改变陆游眉间的皱纹,但是唯独改变不了的是彼此对对方浓稠的思念,这思念犹如陈年老酒,越酿越浓。
沈园还是沈园,小径还是那个小径,满天的柳絮飘将下来,在相遇的那一刻,唐琬和陆游能做什么?
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唐琬与陆游在沈园不期而遇,当时赵士程也在场,照理说,应该是陆游离开,因为他是电灯泡,但是明事理、善解人意的赵士臣却推托有事离开了。不久,又派人把唐琬心爱的焦尾琴给送了过来,又命仆人为唐琬和陆游准备了一桌酒菜。
葡萄美酒夜光杯,然而此刻,唐琬和陆游都没有心情享受,他们面对而坐,满腔的柔情,满腔的愁绪。
原以为真的可以忘记陆游,然而当此刻陆游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终于明白,她不但忘不了他,反而爱他更深。如何来表达自己的感情呢?弹琴吧,唯有弹琴了。依然是《化蝶》。一曲终了,泪湿满襟。
原以为真的可以忘记唐琬,然而当此刻唐琬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终于明白,他不但忘不了她,反而爱她更深。如何来表达自己的感情呢?写诗吧,唯有写诗了。于是,一首饱含泪水与情思的《钗头凤》一挥而就:
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
东风恶,欢情薄,一杯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悒鲛绡透。
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然而一切都已经过去,事情无法改变,时光也无法倒流,短暂而珍贵的沈园相会很快也成为过去,接下来的日子,唐琬和陆游又陷入无尽的思念之中。
就在沈园相会的第二年,无法摆脱相思之苦的唐琬再一次来到沈园,她期待着能够与陆游再一次相遇,但是,望断秋水,也不见陆游的身影。泪水涟涟中,唐琬在绝望与悲痛中,在墙上也题了一首《钗头凤》,用来回应一年前陆游为她题写的《钗头凤》: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
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
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字字血,字字泪,这两首《钗头凤》成了千古绝唱,也成就了陆游和唐琬感天动地的爱情悲剧。
题完这首词不久,唐琬就在忧郁中死去,像一片落叶一样随风飘逝。
唐琬念着陆游的名字含泪九泉。
赵士臣一边唤着唐琬的名字,一边派人叫陆游赶来见唐琬最后一面。
陆游匆匆赶到,然而,一切为时已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