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一个中秋圆月夜,武安城丐帮弟兄们齐聚在西山关帝庙里喜庆中秋节。大殿内灯火通明,殿堂中央一坛老酒,众乞们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十几个大碗在百十人中间递转。你一口,他一口……
我三叔麻天成高高端坐在香案上,面前一盆一盘:盆里一只狗腿,盘里一颗猪头,大碗酒喝得正兴起。
人群中,小乞李三正手舞足蹈被罚酒,讲故事:
一个公差,押一个犯罪的和尚,晚上住在一家旅馆。和尚用酒把公差灌醉,然后把公差的头发剔得光光的,自己逃走了。
公差酒醒后,发现和尚没有了,急得连连敲头,发觉自己的头变成光秃秃的和尚头,大声叫:和尚倒是在这里,我逃到哪里去了……
麻爷听罢,哈哈长笑,忽然晕厥,倒在案上。
大殿里呼声一片,哭成一团。哭叫声竟然弄不醒晕厥的乞王麻爷。
老乞吴伯说:“世上有千般死,嚼着大肉,喝着美酒,听着天下奇闻,陶然大乐而死者,乃万一,为人之终,大幸也。”
我三叔麻天成出殡仪式是在三天后举行的,那天,茫茫大雾,天地皓白,百多名丐帮兄弟一身缟素,站立两旁,把我三叔装殓入棺。泊安学堂的八十名孩子齐齐跪在乞王灵柩前。人们看到,乞王躺在木棺里,脸上依然笑着,他活得痛快,死了也快活。
此时,四个响器班子奏起哀乐,那萦绕在晨雾中哀鸣的曲调,人们听起来竟透着几分英烈。
吴伯,八旬老身仍健,他要统领这支送丧队伍,行走八十里,把一代乞王送回故里安葬。吴伯一声“起灵”,二十四肩扛的八寸厚的紫漆柏木棺稳稳升起。吴伯又一声“走灵”,柏木棺缓缓抬下山去。
这天,武安各行各业几为停市,路祭送灵者无数,街衢多处堵塞。正午时分,队伍才拐出武安县城,在城边,“仙客酒店”的女掌柜,一身素装,抬出一坛老酒。一碗一碗地泼洒在麻爷棺前,竟流淌成一条酒河。
长长的送丧队伍浩浩荡荡走上官道,这时候,吴伯忽然觉得响器班子的吹奏的哀怨曲调不妥,就上前止住,说:“我天成贤侄一生侠肝义胆,英气豪壮,我们怎能用这般悲怆的哀乐送他呢?改奏‘霸王剑’、‘乌江潮’。”
响器班子换了曲调,一曲激昂雄浑的唢呐声倏然在人们头顶上啸鸣。抬巨大棺椁的二十四个汉子脚下生风,整个丧队就舞出一股雄姿来,如浩荡凯旋的军阵,一路雄风通向紫河镇,麻家祖茔地。
午后酉时,一代乞王的灵柩抬到麻家祖茔地,就要安葬。我八十一岁的爷爷麻满囤拄杖站在祖茔地,拒绝儿子麻天成的尸骨葬入茔地。送丧的队伍白花花地跪下一片,哭求老人家答应乞王入土为安。
我爷爷一脸冷傲,毫不动容。
我三叔麻天成最后只好安葬在镇东乱葬岗里,一处向阳坡上,坟前立一白石墓碑,碑文写道:
麻公讳天成,字高阳。武安县紫河镇人,为武安乞王。甘于淡泊,布衣终身,享年四十又二。麻公行侠仗义,雄武豪勇,不羡福奉,不惧权贵,英烈刚毅,逍遥洒脱,光明磊落,实为世人一明镜也。
安葬完毕,时已黄昏,如泣的夕阳映出满山坡的血红,又一股紫色雾霭从山谷中氤氲升腾,恍若仙境。高大的墓碑在紫气红云中耸立云端,亦如乞王麻天成豪勇的为人磊磊光明。
第二年春天,武安县城全境解放,七月,政府的土改工作队进驻紫河镇。麻家被划为大地主,全家人扫地出门。八十二岁的我爷爷,老地主麻满囤,气、恼、愁、怨,郁郁而死。众多亲朋家人,无一人凭吊哀号。由我的几位叔伯匆匆安葬,墓前无一寸碑石,无一张烧纸。
家有千顷良田的爷爷麻满囤,一生贫寒也。
§§叩安天下父母
这一夜,他在监舍里彻夜难眠。
他被捕前是榆林县的县委书记,他从一个县里的农场场长步入仕途,在不到十年的时间里身后流下一路闪光的足迹,异常顺利地走到县委书记的位置上。只可惜,这位全省最年轻的县委书记经不住金钱和美女的诱惑,贪污受贿,包庇纵容不法奸商,东窗事发,锒铛入狱,美好的前程毁于一旦。在长达半年的审案日子里,他蜷缩在狭小的监舍里回忆往事,自责悔恨,肠子都悔青了。
三天前,他的终审判决书下来了,有期徒刑二十年,几天以后他就被押往青海一个劳改农场,在那里漫长的岁月里用劳动和汗水洗濯身上的罪恶和耻辱。
他是个明白人,所以一入狱就积极配合纪检委、检察院和法院,很快就弄清了自己的所有违纪犯法的事实,在这期间也认真读了不少有关法律方面的书刊,他知道他犯的还不是死罪,判他二十年,量刑适当在他意料之中,所以他接到判决书后美美地吃了一顿饭,也踏踏实实地连续睡了几个晚上。
这一夜他失眠,是因为明天他的家人来探监。这是入狱以来家人第一次来看望他,也是为他这一次苦难的远行送行。不知在什么时候外边起风了,呜呜的北风从铁窗外吹进来,监舍里更冷了,他拽过毛毯裹在身上,蜷曲在床上心里想:明天是谁来看我呢?妻子荷月?不,她不会来的,自己伤透了她的心。自从他和那个奸商的妹妹,一个叫香菲的妖艳女人有了来往后,他就嫌自己的妻子丑,说她没情调不浪漫,把他们从同学到同事再发展成为夫妻的多年感情抛到九霄云外……
铁窗外边的风刮得更厉了,吹得楼檐下的电线吱吱响。
那么,明天来看我的是母亲?
母亲是伟大的,没有母亲就没有他,也就没有他那一段令人自豪和骄敖的时光。母亲是苦命人,她二十八岁那年,父亲在一次修防洪大坝时被一方坍塌的巨石砸死了。母亲不想使自己的孩子受半点委屈,受尽了千辛万苦硬是不嫁人。他是个懂事的孩子,在七八岁的时候就帮助母亲汲水拾薪,养鸭牧鹅,早早地肩负起家庭的一份责任。再稍大些后他就春天帮耕,夏天帮锄,秋天帮收,已顶起家庭的半边天。他学习也十分用功,学习成绩一路领先,在中考时以全县第一名的优异成绩考入市重点高中。母亲高兴,可母亲也愁啊,一个寡妇怎能拿得出这三年高额的学杂费和食宿费呀。终于有一天,母亲去敲响了村里最老实最厚道,年龄也与她不甚般配的老光棍田富的家门:田富哥,咱在一起过日子吧,只要你答应一条,供我孩子读书,别的我都依你……
田富愣怔了半天,眼里盈满了泪水说:行,行,行呢,让孩子好好念书,孩子念到哪儿咱就供他到哪儿。
当天,母亲就把田富的一卷破旧被褥背回家里,晚上炒了几个菜请左邻右舍喝了一顿酒。第二天母亲就送他到城里上学。为了他,母亲受了多大的委屈呀!高中三年,大学四年仅仅七年功夫,母亲的腰驼了,头发也白了一半。那时母亲为他操碎了心吃尽了苦,如今他一出事,母亲又伤透了心气出了病,现在他都不知道母亲病得怎么样?母亲能来看他吗!
外边下雨了,淅淅沥沥的,他感到身上凉凉的,脸上又湿湿的一片。
明天,会不会是儿子来看我呢?
儿子今年十四岁了,和他小时候一样聪明好学,去年小学升初中几门课都考了满分。他就把儿子带到县城安排在最好的学校最好的班级读书。没想到刚刚一年他就出事了。那天,公安局来人拘捕他,儿子就在跟前,儿子吓得哭了。他当时就想:他完了,儿子也完了,他毁了自己,更毁了儿子啊……进来后一次县纪检委的干部来找他核实一个问题,临走时他悄悄问那位干部,儿子怎么样了?母亲和家里怎么样了?那个干部告诉他:他被带走的第二天,孩子就被他妈妈接回乡下了,孩子的奶奶病了一段时间,现在好多了……他多么想在明天能见到儿子啊!
这时一声雷响,一道闪映出了他的一脸惨白。
此使此刻,他也十分想念继父——田富老汉,他明天能来吗?
继父田富进入他们家,他是极不情愿的却又无奈。他们在一个屋檐下共同生活了二十多年,他从来没叫过一 声爹,实在该叫一声的时候也只是淡淡地称一声大爷。老汉一把鞭子摇起摇落一年四季的阳婆,整整供他读了七年书。工作以后娶妻安家也帮他不少忙。老汉像一棵旱地的苦楝树越来越朽蔫,而他像一株阳光下的白杨越来越挺拔。前年老汉大病,母亲几次捎来信叫他把继父接到县医院看一看,他都没有放在心上,借故工作太忙一拖再拖,最后还是母亲和妻子用小平车推着送老汉到乡卫生所,治了一个多月才救了老汉一条命。这事他一想起来就觉得很对不住老人,特别是被关进来后细细地反思,他何止对不住老人?简直是丧尽天良啊!
铁窗外又一次雷鸣闪电,电光照射下的他一脸泪花。
丧尽天良,丧尽天良……他喃喃地念叨着,耳朵听着外边的风雨声渐轻渐弱,他慢慢地睡着了。
第二天,刚刚吃过早饭他就被叫到接待室,透着玻璃隔窗他看到一张苍老激动的面孔。来人是继父田富,老人有些紧张和慌乱地坐在外边,看见他拿起里边的电话也哆嗦着手拿起面前的电话,叫了一声他的小名。
他听了先就哽咽起来,便急忙低下头来。他愧对老人,无颜面对老人啊!这时耳机里出现老人的声音:“孩子啊!你妈想你呀,我们全家都想你呀……”
他双手紧紧捂住耳机,眼睛死死盯住老人使劲点头。
老人的声音也哽咽了:“我们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了二十多年了,我虽然不是你的亲爹,可你是我和你妈唯一的亲人哪,临来时你妈捎话说,没有大路咱就走小路,跌个跟头爬起来,擦亮眼睛再往前走,只要你心里那盏灯不灭,脚下的路就永远光明……”
这时一道阳光照射进来,照得他苍白的脸上有了血色。话筒里老人接着说:“你妈说了,叫你放心,她一定再把孙子培养成一个大学生,再培养成……”
“大……大爷,您……您别说了。”他又一次唏嘘起来了。
这时田富老汉拿出一沓子用各种颜色的布做成的兜肚儿,说:“这是你妈给你做的,有夏天围的,有冬天围的,说你从小爱闹肚子,别嫌难看,不闹肚子不害病就比啥都好……”
“妈、妈呀……”他禁不住呜咽起来。
老汉又从包里拿出两双鞋来放在那沓兜肚旁边,说:“这是你媳妇在这几天没白没夜赶做出来的,一双是夏天穿的,一双是冬天穿的。她说以后每年都给你做几双寄去,一直做到你回来,她等着你……”
他深深地埋下头去,双手的十指插进他浓浓的黑发里,竟呜呜地哭起来了。
许久,他才慢慢把头抬起来,问:“大爷,我、我儿子呢,他怎么样啊?”
田老汉脸上有了笑纹,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半导体小收音机,说:“孩子本来打算是来看你的,上一个星期他参加全市中学生作文竞赛,今天上午在少年宫颁奖,听说市广播电台记者还要现场采访他呢。”
老汉抬头看看挂在接待室墙上的石英钟:“哎呀,直播时间过到了,咱打开听听。”老汉把收音机打开,喇叭对准话筒。玻璃窗那边的话筒里就出现了儿子的声音:“……今天我和师大附中的杨萌同学荣获本届中学生作文竞赛初中组并列第一名,我向杨萌同学表示衷心的祝贺。刚才我看到杨萌同学的爸爸、妈妈,爷爷和奶奶一同来接受颁奖,这真是叫我羡慕。我与杨萌同学一样获此殊荣,可是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因为我的这篇《我的父亲》的获奖作文的主人公——我的爸爸因涉嫌贪污受贿正在狱中,今天上午我爷爷就去探监。我奶奶已年近八旬,她一生含辛茹苦,宵衣旰食将我爸爸培养成为一名大学生,一个国家干部。可惜他让他的母亲和家人蒙受了耻辱,奶奶经受不住这个沉重的打击,身心极为憔悴,尽管如此她仍然拖着病体为这个不幸的家庭继续辛劳。还有我的母亲,她是一个非常优秀的果木技术员,因为丈夫喜新厌旧,严重地伤害了她的感情。家庭的突然变故使她又义无反顾地承担起赡老育幼的责任。今年春天妈妈承包了我们村北边的荒山,已栽了近万株苗木,每天喷药浇水,日夜守护在山上,所以他们谁也不能陪我来领奖……”收音机里有了轻轻的啜泣声。
他静静地听着,默默地流着眼泪。
过了一会儿,收音机里再次传来儿子的声音:“我爷爷、我奶奶,还有我妈妈都说了,今后无论他们多苦多难也要供我读高中、上大学,我一定加倍努力学习,不辜负家人的期望。我决心在学校做一个好学生,走向社会后也一定要做一个正直善良对社会对人民有用的人。如果有一天我也能成为一名国家干部,我一定向优秀县委书记焦裕禄那样鞠躬尽瘁为人民服务,向优秀人民公仆孔繁森那样清正廉洁献青春,洗刷我父亲的耻辱,恢复家族的荣誉。最后我在这里还要说一句,我依然爱我的爸爸……”
他痛苦已极,从坐椅上滑落到地上已是满脸泪水,话筒也从手中脱落了。
这次接见已延续过一次,狱警已向田富老汉做出接见将要结束的指示。老汉从贴身的袄袄里掏出用手绢包着的钱放在那沓兜肚旁边,说:“你妈喂养了两只母猪,一个月前一只母猪下了十只崽,昨天我和你妈到集市上卖了一千元钱,今天给你带来了,到了青海后你想吃啥就买啥,别亏着自己,身子骨最要紧。以后我们每年都寄钱过去,该买啥就买啥,要照顾好自己,家里的事你就放心,有我和你妈,还有你媳妇呢……啊,差点儿忘了,临来时你妈还让我告诉你,另一头母猪再过几天也下崽了,你妈说,卖猪崽的钱给孙子交下学期的学费……”
玻璃窗里面的他一边流泪,一边细细地听着老人的讲话。在老人准备离去时,他突然跪倒在地上,苍白的嘴唇嗫嚅了半天,终于喊了一声:“爹——,爹您要保重啊!您和我妈一定要多多保重啊!”
§§终极对话
一个阴雨连绵的夜晚,在一间监舍里关押着两个死刑犯人。在几小时之前,狱方对他俩下达了终审判决死刑的通知。此刻他俩各占监舍的一隅,或躺或卧,或蹲或坐,谁都不说一句话。监舍里只有他们的手铐脚镣碰撞发出来的叮呤当啷的声音,和一声又一声的长吁短叹。
两位死刑犯人在想什么呢?谁都不知道,但是,我们可以想象他们在人生终了时想些什么?他们回忆充满理想的童年幸福时光,他们回顾春风得意时的岁月,他们想念自己亲人。或许他们还会对自己的犯罪行径忏悔和自责。总之他们必须在回想过去的往事中度过人生最后的这一夜晚,耐心等待着在天明以后被押赴到公判大会上进行公开审判,然后绑缚刑场,结束自己的这一生。
从监狱大墙外的林子里传来布谷鸟的“咕——咕咕,咕——咕咕”的叫声。鸟儿都在寂寞的时候叫几声,人怎么就总是沉默着不说话呢?他们终于都想说话了。首先开口的是那个三十来岁,脸上有一道疤痕的犯人:
“大哥,明天咱就去另外一个世界了,你就不想说点什么吗?”
另一位犯人看来五十来岁的样子,那是他进了牢狱实在难忍心灵的折磨和煎熬,一下子变老相了,其实他还不到四十岁呢。刀疤脸早就看出他是一个做过官的人,他往这边靠了靠,说:“大哥是犯了腐败的事吧?”
“你猜得不错,我是因为贪污受贿被抓进来的。”做过官的犯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也反问刀疤脸:“你老弟犯的是啥事啊?”
刀疤脸说:“偷盗,抢劫……没想到裁在一个很瘦弱的女人手里。这些日子我天天都在想,我盗过当官人家的老窝,他们没有一个去报案的。我还劫过有钱的大老板,他们只求饶命,都跪着把钱交给我。可是那天我抢那个瘦弱女人的包,也是我走了眼,那女人包里不过几十元钱,可她竟不要命地与我撕扯,被我一拳打到。她还像虎狼一般抱住我的大腿大喊大叫。她的两只胳膊和十个指头就像嵌进我的肉里头似的,使我无法挣脱。我平日里十分歹毒的拳脚竟奈何不得这个瘦弱的女子,最后被闻讯赶来的巡警抓了个正着。后来我听说那个女子还是一个孕妇,被我的拳脚打得出血,送进医院就不行了。我也就成了一下子害死两条人命的抢劫杀人犯。我虽然栽在那个瘦弱女人手里,可我打心眼里佩服她。她比那些被盗却不敢报案的官家,被劫却只求饶命的大老板强一百倍,一千倍呀!”
刀疤脸说过自己的事,也想知道这位官人犯案的事情,就试探着问:“大哥,你因为贪污受贿判死刑,那数目可不小哇?”
做过官的人说:“是啊,我和我的家人花几辈子也花不完哪,可如今什么都没有了,案发后家里东西也都被抄走了。我这一死,我娘,我媳妇,我的儿子还不知道怎么活下去呢?我害了自己,也害了一家人啊,我后悔呀,真是悔死啦。”
刀疤脸呵呵地笑了,说:“说悔也该悔,说不悔呢,也不该悔。就说我吧,别看刚活到三十岁,可咱啥都享用过啦,红灯绿酒,纸醉金迷,美妇靓女……我是从一家工厂被开除后混到社会上去的。那些还在工厂的哥儿们甭说享受过什么,他们连听说都没听说过。人活一辈子不就是吃喝玩乐嘛。咱啥都享受过了,也就觉得这辈子活的值了。”
对刀疤脸的人生观,做过官的犯人表示不屑,特别是他在监狱里经过回忆和反思,对人生价值有了清醒的认识。他知道,他的这种认识讲给刀疤脸听,他一定听不进去,但还是要说:“我觉得人在一生中最有价值的是为他人、为社会做些有益的事。我是从农村走出来的人,从一个普通乡村干部升到副乡长、乡长、副县长、县长,后来还当了两年县委书记。回想起来,还是在乡里工作的那些年过得最踏实。我给老百姓做那么一点点的事情,他们都念着我的好,年年考评,他们都为我打满分。每一次乡里换届选举,他们都给我投赞成票。那些年我每天都过得很充实和很幸福。现在回想起来,那是我一生中最有价值的时光啊!后来我的官越做越大了,距离群众就越来越远了,倒觉得活得很不踏实……”
监室外边的阴雨不知在什么时候停了,天也渐渐地明亮起来了。
做过官的犯人,唉——了一声。
刀疤脸的犯人也,唉——了一声。
做过官的人说:“我想我娘,想我媳妇,想我儿子呀!”
刀疤脸说:“我不想我爹娘,他们在我五岁的时候就离婚了,扔下我不管,各自成立了家庭。我去谁家都是看冷脸,他们都恨不得这一辈子见不到我最好。倒是我有些哥儿们够义气,他们帮助我,关心我。要是在古代,我的一些朋友会像晁天王劫法场救宋江一样,也来劫法场救我。你当了那么多年的官,朋友一定不少吧?你不想他们吗?”
做过官的人愤愤地啐了一口:“朋友?就是那些所谓的朋友害得我身败名裂,成为死囚的。他们为了私利,百般地向我献殷勤,又千方百计拉我下水。也怪我一时被各种欲望所诱惑,一脚踏进泥潭,越陷越深,不得自拔,直落得我今天这般可悲下场啊。”
他说着就抽抽泣泣哭起来,半天才止住,接着又说:“患难时谊才是友哇,在当官有权有势时拥上来的人,都说是朋友,其实他们都是催命鬼。今天他们终于把我送上死路了。”
一缕阳光从窗外照射进来了,监舍里明晃晃的了,两个死刑犯人彼此看了一眼,脸上都挤出一丝苦苦的笑。这时候狱警来了,高声叫着他们的名字。在押出监舍时,刀疤脸犯人昂首挺胸,一副不怕死的硬汉子模样。做过官的犯人则不同,他向狱警点点头,又浅浅地笑过后,马上低头走进刑车。在宣判他们的大会上,他也一直羞愧地低着脑袋。站在他旁边的刀疤脸仍是一副“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的样子硬挺着。一直到把他们再一次押上刑车,绑缚到刑场的路上,他还是高高仰着光光的脑袋东张西望。做过官的人悄悄说:“兄弟,咱们不是救国救民的仁人志士啊,咱是人民的罪人,低下头认罪伏法吧。认了罪,伏了法,咱也算是一个人。可是造了罪孽,犯了国法还不低头认罪,那咱可就不算是一个人啦。”
刀疤脸犯人听了,也把头低下去了。
§§苍天亦怒
老书记吴哲离休五六年了。
吴书记从日理万机的省委书记岗位上退下来以后,虽然也担任着一连串社会职务,但是毕竟轻松多了。轻松下来的老书记就有许多时间写字。应该说老书记的字在官场上还真是拿得出手,所以在任时也为学校、部队题过词,也为大的商店和一些星级酒店宾馆题过店名。商家和酒店的老总都要拿出装着厚厚一沓钱的信封,说:“吴书记这是您的润笔费,拿去让人给您买茶喝吧。”这时候的老书记就翻脸,卷起刚刚写好的字就要撕掉。这样那些人也只好把钱收回去,嘴里连连说着谢字,从吴书记手里要走写好的字,那眉里眼里盈得都是笑。
现在老书记回头一看,当年写的字有些还真是拿不出手,可当时的人都夸赞他的字写得好。只有王强秘书时常给他的大作提点意见,吴书记就很喜欢这个实实在在的年轻人。
王强是从农村走出来的,听说他的祖父练得一手好字。王强小时候在祖父的指导下练过几年书法,也就懂得些书法的章法。可是懂书法的人多了,谁又会指点一个省委书记的字呢,也就只有王强秘书一个人。
王强最早是吴书记的通讯员,吴书记看小伙子很机灵,也虚心好学有进取心,就送他到省委党校深造两年,回来后就做了他的秘书。经过几年的锻炼,王秘书大有长进,吴书记决定再让他到基层磨炼几年,希望他以后挑起更重的担子。这样王强就被分派到全省最贫困的榆林县,当了县长。
可是,被老书记当做重点培养的这颗苗子,竟使人大失所望,这太让人生气了。
那天,老书记正在书房里练字,省政法委书记打来电话,说榆林县县长王强因受贿罪被判处有期徒刑八年。现在关押在煤山监狱。老书记一听,“啪”地撅断笔杆,大声骂道:“这个没出息的东西。”
老书记大骂了,也很生了一阵子的气,但他还是要去监狱看这个没出息的东西。王强跟随老书记十多年,老书记几乎把他看做自己的儿子一样啊!
老书记坐车来到煤山监狱,直接走进监狱长办公室,从监狱长那里要来王强的判决材料看了。知道王强收了一家建筑商四十万元的贿金,而检举揭发王强的是他的秘书小林——一个大学刚刚毕业的学生。
老书记把材料“啪”地扔在桌子上,对监狱长说:“去,把这个混账东西给我叫来。”
监狱长出去一会儿就返回来了,说王强不想见您。
“他是没脸见我,可我今天一定要见他。你把他押过来。”监狱长见老书记动大怒了,也乖乖地出去,把王强领到老书记面前,然后悄悄退出办公室。
老书记坐着,王强低着头站在他面前。老书记的目光仿佛是千万枚纲针,刺得王强浑身疼痛难忍。许久,老书记才开口:“你离开我才几天工夫,怎么变化就这样大呢?当年你给我当通讯员,说你父亲有病,要用车接老人家进城看病,百十里路,才几斤汽油,你也要把油钱交到车队。还有一次,就是你从党校回来做我秘书的那年,我到老区视察,在白河乡敬老院看到老人们盖的被褥太薄,我拿出了自己工资。工资是在前一天你替我领取后,还没有来得及交给你章姨,当时是你从包里拿出来交给老人们的吧?我还记得,那天你也把那个月的工资全部捐给了敬老院。在返回省城的路上,我还说过,王强啊,我捐就行了嘛,你一个月就那么一点钱养家糊口,还要给你父亲治病。那时你是怎么对我说来着,现在你给我再说一说。”
王强嗫嚅着没有说话。
老书记两眼一眨不眨地盯了一会儿王强:“怎么,想不起来啦?还是没有勇气回答。这个时间并不长吧,你怎么就变化这样快,变得如此贪婪。你真的就需要这笔钱,难道没有笔这钱你就活不下去了……”
老书记说着说着就晕厥过去了。
王强急忙扶住老书记,喊:“来人啊,快来人啊……”
候在门外的监狱长和刚刚赶来的政委立刻跑进来,打电话叫来了狱医急忙抢救老书记。等老书记醒过来了,立即护送到省人民医院。
晚上,王强从监狱长那儿听说老书记的情况不好就捶胸顿足呜呜哭。
第二天,王强又问监狱长:“老书记怎么样了,好些了吗?”监狱长说:“早晨打过去一个电话,老书记的老伴章姨说情况不好。”王强就求监狱长:“请您带我去看一下老书记吧。”
监狱长说:“你是怕老书记不死啊,还要去气他一回。”
“不,我去了,老书记的病会有好转的,我求你了……”王强带着哭声,说着就双腿软得似乎就要跪下去。监狱长就被他打动了,也抱着挽救老书记的一线希望,带着王强来到省人民医院。
老书记静静地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他看见监狱长带着王强来了,就把眼睛闭上。王强对陪护老书记的老伴小声说:“章姨请您带着医护回避几分钟,我有几句话与老书记说。”
人们都出去了,病房里只留下监狱长和王强。王强走到床前想握住老书记的手,却被老书记甩开。王强很尴尬地缩回手,说:“老书记,我是接受那位想承建县人民广场的建筑商的四十万元贿金,钱由小林秘书点过数目后就放在他手里,是我叫小林秘书,在第二天带上这笔钱和他写的检举揭发我受贿的材料,交到市纪检委的。当天下午我就被‘双规’了……”
老书记睁开眼睛惊异地看着王强,王强抹了一把泪,接着说:“我这么讲,您可能不相信,可以找小林秘书调查。我这样做实在是难以抵御那些人的种种利诱,更害怕陷入他们设下的陷阱啊。几年来我一次又一次拒贿,可是那些家伙真是无孔不入,我则防不胜防。而在我们内部有的人又把我当成另类,常常遭人非议和暗算。我真的是没有任何办法,才想出这个类似逃兵的方式把自己弄进监狱,这样我就不会陷入罪孽的深渊,至少还能活命,几年后出狱做一个普通劳动者,靠双手养活我和我的一家人啊!”
老书记这时主动伸出手来,握住王强的手说:“这也太为难你了。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吗?”
王强摇摇头,说:“对我来说,只有这个办法更简便一些……对不起让您受惊了,还差一点……”
老书记怆痛地长叹一声:“事到如今,我还能说什么呢?腐败之风如此猖獗,竟然让这些家伙逼得我们的干部无法逃脱,可悲呀,可悲!不行,我要给中央写信。”
老书记想要坐起来,被王强按住,说:“您还是先想办法帮助一下榆林县的那位小林秘书吧,自他检举揭发了我的事情后,被人当做一个危险性人物孤立起来了,他的日子难过呀。”
老书记狠击一下床榻:“反啦,真反了他们。”
一道雷电闪过,接着传来轰隆隆的雷声。老书记疾言厉色地道:“天怒啊。苍天都怒不可遏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