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三爷十五岁那年,进老爷山入了“绿林”。
老爷山绿林的头儿,叫仇八爷,是个满脸横肉,一脸大胡子的鲁莽汉子。那天他蹲在山神庙香案上喝酒,他手下人把蒙着眼罩的我三爷推推搡搡弄进庙里。仇八爷叫手下人摘掉了三爷脸上的眼罩,发现是个孩子,就问:
“妈拉个巴子,从哪儿捡了个迷路的……”
三爷揉揉双眼,说:“俺不是迷路的,是来入伙的。”
仇八爷就大声地笑,忽然又阴下脸来问:
“敢杀人不?”
“敢!”三爷就想杀了曾欺辱过娘,又抽了他一身红龙的鲍万金。
“敢拦路抢劫吗?”仇八爷灌了一口酒又问。
三爷眨巴眨巴眼睛,也说敢。
仇八爷要试三爷的胆儿,他拿起香案上的一颗熟鸭蛋“啪”地扣在三爷的头上,叫他出庙门走五十步。三爷走完五十步刚转过身来,仇八爷在这边就搂响了火儿。射出去的子弹击穿了三爷头顶上的鸭蛋,三爷原地儿立着不动。仇八爷吹了吹还在冒烟儿的枪口,说:
“妈了个巴子,吓得没魂了吧!”
三爷吸溜了一下鼻子道:“八爷,再来一枪不?”
仇八爷跷起大拇指,夸三爷有种,就赏他一杯酒喝。
我三爷从此就留在了八爷手下听差。
三爷伺候仇八爷七八年,从他那儿学会了残暴,学会了狡诈,也学会了讲哥们义气。
那时候仇八爷手下有七八十号人马。
官府几次调兵遣将收拾仇八爷的人马,都未得逞。就拿出五十万元悬赏八爷的人头,告示贴满了县城的大街小巷。
仇八爷带着三爷进城,还站在城门口很仔细地看那张告示上自己的画像“嘿嘿”地笑,毫不在意的大摇大摆地去会“露草香”。
“露草香”是一个很风骚的小娘们,一直迷着仇八爷不放。这两年她看见三爷长成一个健壮标致的汉子,就背着仇八爷眉来眼去与三爷骚情。三爷怕惹出麻烦,就很少随八爷进城,仇八爷就自己去。
一天,仇八爷进城,官府的人把他从“露草香”的床上拎出来,逮去被砍了头。首级就悬在城门楼上,示众三天。
我三爷进城去探了半个月,查出是“露草香”勾结官府的人出卖了仇八爷。
三爷就去找“露草香”,装出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和她套近乎,还骗她说要带她进山做压寨夫人。乐得“露草香”身上扭出八道弯儿,翻出一口袋出卖仇八爷的钱,欢天喜地跟着三爷进山。
一进山,三爷就变了脸,逼住“露草香”跪在仇八爷的灵堂前,把出卖仇八爷得来了的钱一张一张地当纸钱烧掉。当这个女人烧掉最后一张钱的时候。坐在一旁喝酒的三爷抽出大刀片子,抡过去削掉了小淫妇的头,为仇八爷祭灵。
我三爷就做了老爷山一彪强人的头目。
三爷做了头目,绝不与风骚女人来往,也绝不让他手下的人与风骚女人厮混。发现谁混了,抓住没二话,割卵。
到了抗日那会儿,三爷的队伍扩充到一百五六十号人。县保安团的曹麻子团长,派人给三爷送来委任状,想招安这支绿林人马。三爷大怒,亲自操刀旋下来人的两片耳朵,用那张委任状一包,交给来人,轰他下山去了。
以后,再没有第二个人来劝说三爷招安。
那时候,实行全民族抗战,提出“中国人不打中国人”的口号。曹麻子的县保安团不再找三爷的麻烦。三爷就腾出手来带着人马下山给鬼子添乱,今天劫小鬼子的运粮车,明天又伏击伪军的清乡队,还有几次帮助共产党的游击队掏过伪警察署。
有一次,和县保安团一块攻打小鬼子的中心据点。三爷的人马光着膀子疯了似的往上冲。曹麻子的那些熊兵个个儿缩着脖子抱住枪不伸头。据点攻下来了,三爷的人马死伤惨重。他的手下就扯着嗓门大骂县保安团是一群乌龟王八蛋,是草鸡,是上不了阵的骡子。
小鬼子投降了,三爷带着人马风风火火地下山抢鬼子据点里的东西。没提防被县保安团包抄,抓住了三爷,五花大绑地一捆,押到县城的“群贤楼”酒家。
曹麻子团长、团副、参谋长一干人从雅间跑出来,笑嘻嘻地迎接三爷。曹麻子大骂一通捆押三爷的喽啰们是一群混账饭桶,并亲手解下他身上绳索,请他入席。
三爷松散一下筋骨,毫不客气地坐到上首客位。曹麻子毕恭毕敬地捧上一杯酒:
“三爷,兄弟向您请罪。”
三爷不去接这杯酒,换过大碗自己倒酒喝。三爷一碗接一碗地喝,陪酒的一句接一句的赞美,说三爷的英武,说三爷的豪爽,说三爷的好酒量,说……
三爷充耳不闻,仍大口地喝酒,大口地吃肉。曹麻子团长拿出几摞大洋送三爷,劝他带着人马过来,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三爷视而不见,照样吃,照样喝。
酒足饭饱,三爷用手一抹嘴,一脚蹬翻了桌子,大骂:
“我操你曹麻子八辈子祖宗,你个无耻小人,谁跟你合伙,谁他妈是个小婊子养的。甭啰嗦,找个干净地方,送老子上西天。”
我三爷不听曹麻子的劝降,被五花大绑捆住,押到我们村南河沿儿上,给枪毙了。
那年,我三爷三十二岁。
三爷死的那天,天一直是阴着的,晌午的时候下了一场滂沱大雨。从山上流下来了的水涨满了南河槽,满河的水一片通红。
那天晚上,天真黑呀。
第二天,我的族人满河滩寻找三爷的尸身,竟寻不见,就为他堆起一个空坟,空坟就在我们村南河沿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