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子善送走了蓝雨菊,马上叫来一辆洋车坐上去直奔津门大酒店,爬上十楼,门都忘敲了,推门就进了十号房间,气喘吁吁地说:“鲁,鲁副官,事情妥、妥了……”
在屋里的鲁副官正和一位穿着绸子短褂的精瘦男人对弈,他抬起头来看了满头大汗的金老板笑了:“我知道金老板把事情办妥了,恭喜你呀。也代表俄们阎长官谢你了。”说着示意请金子善坐下,又指了指那位精瘦男人:“这位是阎长官派来的周医师,是阎长官府上的专医,昨天刚到的。周医师来了,金老板也把事情办好了,今天真是双喜临门啊!”
鲁副官爽朗地大笑。
金子善眉眼都笑得变了形。
坐在沙发上的周医师只微微一笑,拿起茶几上的烟点燃抽了一口,那精瘦的脸便隐秘在他吐出的烟雾里。
金子善这才坐下来说:“刚才那个长指甲人又去我店了,我送他两条上好的长白山人参,又劝说了半天,他总算答应献出长指甲,价格就照您的意思十万块大洋。现在就请鲁副官先将款项拨付于我,我即刻前去取那宝物。”
鲁副官连声称道:“好极了,好极了……”说着就开启箱匣,拿出一张银票就要递给金老板。可那位周医师说话了:“且慢,周副官。天津人(仁)不像俄们山西人(仁),虚言巧辩,高深莫测,尔虞我诈。十万大洋不是个小数目,若一旦有诈,且不说您鲁副官个人性命难保也累及家人不幸,恐怕俄都跟着您倒霉受苦,咱不得不防啊。为保险起见,请这位金老板先拿自己的钱把那两条长指甲买来送到这里,咱在这里一手交货,一手交钱,才不会有差池啊。”
鲁副官听了,便把银票放进箱匣里,说:“这样也好,只要那两条长指甲搞到手,这钱早晚都是您金老板的。您马上就去把那长指甲弄来,这九万块大洋的银票就归您了。”
金子善在心里筹谋一番,这一下子我到哪儿筹措这一大笔巨款去,可你不把那两条长指甲拿来,人家就不相信你,就不给你钱。没辙,嘛也别说,想方设法弄钱去吧。他正要出门,那精瘦的周医师又说话了:“金老板,在您用剪刀剪那人指甲时,必须带血剪下,以免作伪。”
金子善心上又添了一份堵,好说歹说,好不容易才说服了那戏子献出长指甲,如今又要人家带血剪下。如果人家不干,岂不前功尽弃?金子善一喜一忧,一惊一乍,究竟还是这笔买卖诱惑大,转手之间就能拿到两万块现大洋,还有阎长官说的事后重谢呢,如果阎长官真的赏个一官半职,咱今后就亦商亦官,在官商两条道上飞黄腾达。他这么一想就又来了精神儿,也卯足了劲去筹措那八万块现大洋。
金子善直奔天津华丰大钱庄,用益延年大药堂做抵押,三天为限,贷借出八万块现洋,又马不停蹄赶到海河大酒店,乘坐电梯上了八楼,直接推门进了十二号房间,把刚从华丰钱庄借来的钱原封不动地放在蓝先生面前。
这戏子一会儿看看那一大包现洋,一会儿又看着珍养了三十多年的长指甲,长吁短叹,泪水涟涟。这边金子善急得猴似的抓耳挠腮许久,那戏子才慢慢退去左手食指和小指上的银制指筒,右手无限惋惜地抚摩着他珍养了三十多年的长指甲,已是泣不成声了。
金子善早已备好了剪刀和托盘,说:“我知道您实在舍不得这珍养多年的指甲,可这八万块现大洋也足够您金玉锦绣享用一辈子的了。”蓝先生一跺脚,取过金老板手中的剪刀“喀”的一声,小指上的尺余长指甲“当”的一声落在托盘里。金老板一颗悬着的心这才落了下来,可又想起周医师说要带血剪下的话,心又是一紧。如果此时提出带血剪下的要求,人家一旦变脸,我拿一条长指甲也交不了差呀。金子善这么一想,脑瓜子里就蹦出一个歪点子,脸上笑的却无比灿烂:“蓝先生,我知道您再也下不去手剪另一条长指甲了,就由我为您剪吧。”
蓝雨菊擦一下泪脸,把左手伸给金老板,然后把头扭过去。金老板抓住戏子的手,剪刀往上一挑一咬口,剪刀在剪下长指甲的同时也剪破了戏子的小指头,戏子“哎哟”一声娇声喊叫:“疼死人啦,疼死人啦……”
滴滴殷红的血在剪刃上战栗,滴滴殷红的血浸红了长甲。
金老板做出千般错,万种罪的样子,躬身大揖大拜。蓝雨菊用一块手帕包住流血的手,趴在床上娇声贱气地号啕。金老板再也不管这些,从怀里掏出一块红绸将两条长指甲一包,揣进怀里,再也不理那号啕不止的戏子。出门、下楼、坐洋车直奔津门大酒店。他一路上心花怒放,且喜且思:天底下竟有这等好事巧事,阎长官的小妇人得喉症,偏偏寻那稀世奇物,又偏偏找上我,那稀世奇物又偏偏让我找到了,除了转手挣两万现洋,还混个一官半职的,在官商两条路上飞黄腾达,这真可谓福禄无边前途无量啊!
金老板一路兴高采烈,不一会儿就被拉到津门大酒店。他下车、上楼,将鲁副官的房门擂得山响。鲁副官满面笑容相迎,使金老板如在彩云之上飘摇神游。他进门不急落座,先就从怀中掏出那用红绸包裹的稀世奇物奉上。鲁副官接过去递给周医师,然后开启那个箱匣,取出银票正要递给金老板。一旁的周医师突然说道:“鲁副官,且慢付钱,这指甲不是真的,是赝品。”
鲁副官一愣:“不会吧?金老板经营药店多年,经验丰富。也与那长指甲人频繁往来,若有假有诈,金老板一双火眼金睛还能看不出来?”
周医师仍在翻来覆去细细观瞧,嘴中自言自语:“真正的指甲,其颜色灰中有青,断然没有这样光滑洁净莹润,且又这般耐看……”
鲁副官这时也显得紧张了:“有,有什么办法可以验证其真伪吗?”
周医师说:“自然有,请取开水来,真伪立辨。”
“来人哪,取一盆开水来。”鲁副官说过不一会儿,就有侍者端来一盆滚烫的沸水。周医师将两条长指甲浸入水中,立刻那长指甲在沸水中渐渐变小,不多时就抽缩成寸长。金老板的脸一下子吓得蜡白,也不顾那盆滚烫的沸水,急忙伸手去打捞。金老板捞出后看到只有笔尖一样大小的指甲已是魂飞魄散,但还是强自辩解:“大概……大概任何指甲放进沸水中,也许都……都会熔化吧?如此,哪里会分辨出什么真伪呢?”
周医师阴阴地一笑,仍很从容地说:“这是很容易弄清楚的事,尺余长的指甲固然难觅,但寸长的指甲我本人就有。”说过他就用指甲刀剪下自己左手小指上的一段指甲,在金老板眼前一晃,然后扔进那盆沸水中。过了半晌,那寸长指甲在沸水中完好无损。
金老板仿佛头上挨了一个闷棍子,晕头转向,垂头丧气,语无伦次地反复讲:“我上当了,我上当了,我他妈的受了那个戏子的骗了……”
鲁副官立刻勃然大怒,从腰里掏出一支手枪“啪”地拍在桌子上,破口大骂:“混账东西,俄看你是个体体面面的绅商,才把这样重要的差事交由你办,哪里知道,你原来竟是个大骗子,既用假玩意儿骗俄,又想骗俄的巨款,真正可恶至极……”
金子善“嗵”地跪倒在鲁副官脚下:“长官,我、我……我就是吃了熊肝豹胆也不敢欺骗您和阎长官哪,您先放我出去,我、我一定把那个阴人戏子扭送过来。”
周医师也长叹一声,说话了:“鲁副官,您就赶快放金老板走吧,如果时间长了,那个戏子跑了,岂不鸡飞蛋打。害得金老板倾家荡产不说,你我也无法向阎长官交代啊。再说这受骗上当的事一经传扬出去,我们可没有脸面在天津卫待下去了。”
鲁副官好似一头困兽,铁青着脸儿在地板上转了一圈了一圈。周医师继续劝说道:“鲁副官,夜长梦多,快放金老板走吧。”鲁副官猛地站到金子善面前:“量你也上不天,入不了地,跑了和尚跑不了庙。你将那个卖假指甲的骗子火速扭送到俄这里,听候审处核办,快去。”
金字善站起身千恩万谢,正准备出门,又被鲁副官叫住了,他沉思了好一会儿,然后对周医师说:“周医师,麻烦您随金老板一同前去,将俄们前些时交到他手里的一万块现洋取回,这些家伙都不是些正派人,敲诈勒索,无恶不作。俄们不再跟这些家伙们打交道,免得上当受骗,有损名声。他妈的,俄堂堂国军集团军司令部副官,山西省政府吏员,竟被这等恶劣奸商欺骗,真是岂有此理。你速去速回,再不能有任何闪失。”
俩人出了门,前面金子善惶恐不安,汗流浃背地小跑。后面周医师美滋滋地紧紧相随,到了益延年大药堂,金老板从钱柜里拿出订金一万块现大洋的银票,退还给周医师。周医师拿了钱飞也似的跑回津门大酒店,见了那个所谓鲁副官欣喜万分,摆酒相庆。
这时候,倒霉的金子善也跑到海河大酒店,将八楼十二号房间的门拍得啪啪啪响,震得整个大楼直摇晃,惊动了侍者,惊动了房客,十二号房间里有人骂骂咧咧地开了门,一个满脸大胡子穿睡衣的汉子,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大骂:“妈拉个巴子,半夜午更死了娘老子报丧啊?大爷从哈尔滨坐了两天两夜火车,刚刚他妈的入睡,就叫你小子搅了……”说着就噼里啪啦一顿臭揍。
这时在两个时辰以前还一口一声叫他爷的侍者,也是横眉冷对:“干嘛您哪,扰的大家不安宁,走,走,走……”
“我、我、我找蓝先生,蓝、蓝雨菊那个王八蛋。”金子善张口结舌地说。
“嘛蓝先生?就是那个女里女气的假戏子吗?他早撩了,从天津站坐火车走的,这功夫早就过了山海关了。”
金子善听了一下子晕倒在地,腿脚抽搐,嘴里一个劲吐白沫儿。
列位看官都知道,是谁把金老板整治成这个样子,可是金老板他不知道,全天津卫也没有一个人知道。您说,整治他的这个人厉害不厉害?厉害!高不高?高,实在是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