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一晃即过,这日已是十五。
凌晨时分,宅院内依然平静如寻常人家。
偶尔有风从堂中穿过,卷起落在地面的枯叶。这天的月比那晚还要圆还要亮,这却仅只是在冯府宅院之外。没错,入夜后,那与周遭隔绝的灰色就渐渐的、仿佛是有了实质般将整座宅院包裹在其中。随着十五的到来,月光几乎已无法照在庭院之内。空气中漂浮着似有若无的薄雾,让月亮显得比实际更遥远、更模糊。一堵墙,分开两重天地。
昊夜道:“嘿,三天中完全没出现过,这家伙还真是守时呢。”过了会又道:“啊哈,上次那酒味道真不错,可惜罗密你不爱喝酒。”再过了会又道:“十五月圆,果然如此,要是能看得更清楚就好了。”又道:“看起来有些像结界,不过做成灰色很难看啊。”又道:“……”又道:“……”
天剑门的少年手上攥着短剑,破天荒般未抛起把玩。
罗密没有搭理一直在絮絮叨叨的他,他心里清楚,两人大概都在紧张。只不过,一个紧张便是不断没话找话,如昊夜;另一个则保持沉默,如他自己。此时,他们全在临着冯家大少房屋废墟的屋内。
老人坐立不安:“小神仙们……老奴今日是否会……”说着冯伯抹了抹眼睛,擦去眼角几滴浑浊的泪水:“老奴去了倒是不妨事,但大少爷的事一定请弄清楚,不然老奴走不安稳……大少爷是老奴从小看着到大的,绝不会杀人啊!”
“当然。”罗密开口道:“答应您的事我定会记在心上的,您也千万别再说什么去不去的,莫非是不相信我们?”
冯伯连忙摇头,惶恐道:“不,不,怎会……”
“所以放心吧!”
虽是安抚地、笑着说出这样的话,其实自己也未尝见得就将心放下了。罗密撇撇嘴,心说不管是人是鬼快些现形出来吧,等着的时候实在是太******难熬了。
宅院外的街道有巡街的人走过,打更的声音传遍周遭。
“四更了。”
“嘿,四更了啊。”
两个人齐声开口,风从廊下卷过,隐隐的呼啸几乎让人产生他们等待着的终于到来的感觉。
下一刻,却证实这只不过是错觉。
四下一片静默,只有房中四人或长或短或轻或重的呼吸声,也许还有心跳声。
扑通、扑通……
表面上罗密还算镇静,心里却已实实在在骂了好几声。
昊夜也有些不耐:“难道是因为看到我了,所以不敢来了?”
听他这样说罗密翻个白眼道:“今天还没过完呢。”
“你见过或是听过……或是……”天剑门少年话语中带着意味深长的笑,“在书上看到过有白天出没的鬼么?”
“有啊,鬼修结成鬼丹之后便可不惧阳光。”
“你别忘了,从事发之日起,到现在还未到一年。”
罗密眼珠一转:“所以若是白日出现,就更可能是修真界中人所为。没有人指点的鬼不可能自己琢磨出修鬼的功法,也不可能将这件事隐瞒这么久,那么冯家大少爷也许不过是个可怜的被嫁祸者。”
昊夜不置可否:“或许。”
罗密挑一挑眉:“不会是因为你害怕吧。”若真有只幕后黑手,他们两个——且不说其中一人在不久前还被判定为“无法修真”——即使是真能将苍竹打败,连上天剑门弟子,只怕也是凶多吉少。
他说这话是因为这三天中他与昊夜在此事上分歧越来越大。
不知是否因为冯伯的缘故,罗密更倾向于找到不确定是否存在的“幕后凶手”。在询问周围邻家以及城中对冯家了解颇多的人之后,大部分人都对那位冯大少印象良好,显然不会相信冯大少会有杀害同伴的可能。虽然,对此也有好几种形容,譬如“会咬人的狗不叫”、“知人知面不知心”,但或许是冯伯固执的信任,让罗密也忍不住愿意相信,或许那位大少爷并非始作俑者。更重要的是,他在三天中发现冯家闹鬼的事在永安城内算得上家喻户晓,但为什么已被传扬开的一件事,隔了这么久却没修真界中人来处理……连行骗的道士都未曾来一个……好象整件事都被限制在了永安城内一般。
不过昊夜不这么认为,被害死者所化成的厉鬼,真要做出这些也未尝没有可能。让他这样想的,一方面是因为他毕竟是修真者,对在世俗界害死许多普通人的行为有些抵触;即便是修魔之人,这样的歹毒也确实过分。另一方面,则或多或少有些偏要与罗密所想背道而行的想法。
就在罗密话音刚一落下,面朝外的昊夜却施施然一笑:“啧,可惜的是,这里还是一位无法在白昼出现的鬼。”
因为就在此时,从廊中的另一头卷过来一阵风。
没有呼啸声,异样安静。
随之而来的却是一阵无法抗拒的阴冷,亦是如旋涡一般卷动着,由远及近。
月光照在冯府偌大的宅院中,感觉不到丝毫明亮,只是让周围房檐屋角在墙壁上落下参差不齐的大小阴影。在这逼近的寒冷中,这些阴影仿佛活过来一般,在墙面上卷动翻滚、张牙舞爪。
罗密脸色微微一变,心中霎时抽紧:“来了!”
昊夜脸色也肃然起来:“果真守时。”
很快,这风不再安静。
从这阴冷的风的中心传出一声猛烈的厉啸,紧接着,环绕着不断持续的厉啸声的,是舞乐之声。一边极尽痛苦之可能,让听者犹如魔音贯耳,全身都像沉浸在炼狱之内。另一边则极尽欢乐之可能,让听者不自觉飘飘然有若飞天,全身像是埋在最柔软最舒适的云端。痛苦与欢愉两相夹击,只剩下全然的煎熬。
罗密翘起嘴角道:“看来你也走眼了,这可不是‘一位’鬼。”
昊夜哼了一声。
从对面的废墟之中,从四面八方的墙壁之上,那些阴影此时真是活了过来。缓慢的浮起,幻化成难以计算的、大大小小的、飘渺的灰影,散发出浓烈的冷意。在罗密眼中,或者说是在任何一位已过丹成期的修真者眼中,便能看见,或者说察觉到,那些灰影,皆有着与人相仿的面貌。
那竟是不计其数的阴鬼!
昊夜微张着嘴,对此情形同样十分愕然。
相对而言,比较平静的当属被两人护在身后的少女和老人。因为在普通人眼中,这些面貌清楚的阴鬼只会是模糊不清的灰影。
商冰镜要看得清晰些,她的脸色白了白:“这些是……?”她指的是正朝众人围拢过来,数不清的灰影。
罗密没有回头,答道:“阴鬼。”
“这么多全是你说的……阴鬼?”
“嗯,不过你放心,我们应付得了。”
罗密认得这些灰影是最低等的阴鬼,没有思想,没有知觉,没有前生后世。仅是由鬼界阴气所滋润,孕育出的鬼体。
“哦,我知道了。”一道浅浅的波纹从少女的眼眸中掠过,带起些微看不分明的情绪。她没有丝毫慌张失措,甚至开始安抚起一旁紧张的冯伯:“会没事的。”
同伴将安危托付到自己身上,这个认知让罗密的心底有种无法言说的感觉破壳而出,悄然涌动。
然而此刻无暇让他多想,虽仅是最低等的阴鬼,只需用法力稍一接触就能除去——如同是扑灭一束微弱的火苗那般轻易,但庞大的数量还是带来了巨大的压力。
罗密目前已初步能使用敖昭传给他的灵力,虽然并非全部,甚至只是极少的一部分。不过,在那时昊夜的压力下,他曾感到之前那扇严丝合缝的门有所松动。此时他双手轻抬,一道道淡青色的光刃从指尖弹出,朝阴鬼群划去。
飞过,拉回,再飞过。
闪动的青色有若飞去来器不断在飞动。
罗密对白鹤所教的术法渐渐有了更深刻的认识,只要想让那灵力化成何种形状,便能化成何种形状。
另一边的昊夜,同样是动着手指,但又截然不同。剑光忽明忽暗,黑白双剑矫若游龙。弹指间,一排排阴鬼——若说他们也有性命的话——的性命被剑光收割而去。灰色的影子在黑白的映衬之下,化为飞灰。
被消灭的阴鬼不断发出凄厉绝伦的惨呼,这让冯伯即便是坐在椅子上,依然禁不住的双腿直打颤,呼吸急促。
“发生……什么……什么事了……”
老人的双眼昏花,对身边的一切并不能看得分明。他只依稀能辨别出两位小神仙移动着的身影,那已是冯伯的极至。事实上,若非两人不想消耗太多体力,才让自己的速度慢下来,或许冯伯根本无法看到他们。
“没事的。”
商冰镜的手指轻轻抖了一下。
老人的气息逐渐平静下来……就像是紧张到了极点,弦绷断了,老人靠在椅子上,沉沉睡去。
视野中数不胜数的灰影也终于有了不再增多的趋势,凄厉的惨叫仍在响着,阴鬼也一只只减少着。朝一直分神注意着的走廊那端投去一眼,罗密抿紧了唇。那厉啸自从阴鬼出现后便沉寂下去,只余下那舞乐之声仍在奏响。不能掉以轻心,有种感觉告诉他,那声音会再次出现。
阴鬼终于不再出现,刚想松一口气的两人惊讶地发现,又出现了其他的东西。从之前阴鬼浮出的位置,又是一阵冷雾朦胧生起,晃晃悠悠的另一层灰影冒了出来。然而这一次,已非先前那般好对付的最低等的阴鬼。
罗密忽然有种过去玩游戏时的错觉,打怪清怪,出现的小怪一次比一次厉害……除非……少年的双眸中划过一丝冷然的厉色,脚下轻轻一点,整个人向着走廊的那端掠去。等视野从走廊的狭窄扩大时,他的瞳孔骤然紧缩。
落下脚后,罗密扶着墙开始干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