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飞之死,固然是他的性格所造成的悲剧,但也是关羽失荆州以后,西蜀政治、军事由盛而衰的一个必然结果。如果无荆州之失、关羽之死,张飞也不至于暴虐无度,逼得下属生出杀帅之心。其实他的军阀主义,非一朝一夕之事,而酿成此次恶性事故,是与关羽之死以及西蜀的衰势分不开的。然后,刘备不听劝阻,执意伐吴,终于兵败而死白帝,也是这总体颓败趋势所决定了的。
如果说西蜀之败始于关羽之自大倨傲,丢掉了半壁江山,是不为错的。刘备取得益州、汉中后不久,是西蜀形势最好时期。东有荆州之固,北有汉中之防,益州天府之国,物产富饶,钱粮丰足,本是可文治武备,养精蓄锐之地。但是,一错再错,无可挽救,大好形势付之东流,从此只能龟缩于川中苟安了。
任何事业,大莫大于治国,小莫小于修身,道理是一样的。循着良好的方向发展之际,千万要把握住这难得的机遇,慎重从事,小心经营,不能让胜利冲昏头脑,招致不必要的挫折。反之,若陷入恶性循环之中,谁也无力回天了。凡事切莫感情冲动,意气用事,应及时自拔,承认小败才不会导致大败,否则会加速度地走向一败涂地的结局。
关、张、刘之死,就是这样一个因果关系。
却说先主欲起兵东征。赵云谏曰:“国贼乃曹操,非孙权也。今曹丕篡汉,神人共怒。陛下可早图关中,屯兵渭河上流,以讨凶逆,则关东义士必裹粮策马以迎王师。若舍魏以伐吴,兵势一交,岂能骤解?愿陛下察之。”先主曰:“孙权害了朕弟,又兼傅士仁、麋芳、潘璋、马忠,皆有切齿之仇,啖其肉而灭其族,方雪朕恨,卿何阻耶!”云曰:“汉贼之仇公也,兄弟之仇私也。愿以天下为重!”先主答曰:“朕不为弟报仇,虽有万里江山,何足为贵?”遂不听赵云之谏,下令起兵伐吴。且发使往五谿,借番兵五万,共相策应;一面差使往阆中,迁张飞为车骑将军,领司隶校尉、西乡侯、兼阆中牧。使命赍诏而去。
赵云的政治见解比关、张不知高出多少。若他守荆州,决无一失的。
立国为私,倒也是中国皇帝的本性,但冠冕堂皇总是要的。刘备索性露出织席贩屦者手工业的行帮本性,就只晓得哥儿们义气了。
却说张飞在阆中,闻知关公为东吴所害,旦夕号泣,血湿衣襟。诸将以酒劝解,酒醉,怒气愈加。帐上帐下但有犯者,即鞭挞之,多有鞭死者。每日望南,切齿睁目怒恨,放声痛哭不已。忽报使至,慌忙接入,开读诏旨。飞受爵,望北拜毕,设酒款待来使。飞曰:“吾兄被害,仇深似海,庙堂之臣何不早奏兴兵?”使者曰:“多有劝先灭魏而后伐吴者。”飞怒曰:“是何言也!昔我三人桃园结义,誓同生死,今不幸二兄半途而逝,吾安得独享富贵耶?吾当面见天子,愿为前部先锋,挂孝伐吴,生擒逆贼,祭告二兄,以践前盟!”言讫,就同使命望成都而来。
感情失控,对一个领导(无论大小)来说,绝对不是好事。
却说先主每日自下教场,操演军马,克日兴师,御驾亲征。于是公卿都至丞相府中见孔明曰:“今天子初临大位,亲统军伍,非所以重社稷也。丞相秉钧衡之职,何不规谏?”孔明曰:“吾苦谏数次,只是不听。今日公等随我入教场谏去。”当下孔明引百官来奏先主曰:“陛下初登宝位,若欲北讨汉贼,以伸大义于天下,方可亲统六师;若只欲伐吴,命一上将统军伐之可也,何必亲劳圣驾!”先主见孔明苦谏,心中稍回。
忽报张飞到来。先主急召入。飞至演武厅拜伏于地,抱先主足而哭。先主亦哭。飞曰:“陛下今日为君,早忘了桃园之誓!二兄之仇如何不报?”先主曰:“多官谏阻,未敢轻举。”飞曰:“他人岂知昔日之盟?若陛下不去,臣舍此躯与二兄报仇!若不能报时,臣宁死不见陛下也!”先主曰:“朕与卿同往。卿提本部兵,自阆州而出,朕统精兵会于江州,共伐东吴,以雪此恨!”飞临行,先主嘱曰:“朕素知卿酒后暴怒,鞭挞健儿,而复令在左右,此取祸之道也。今后务宜宽容,不可如前。”飞拜辞而去。
事态的发展,总是以这样的规律出现,好则锦上添花,所谓的“马丁规律”;坏则雪上加霜,“屋漏偏逢连阴雨”。刘备略有一点清醒,张飞一来,那“拜把子”的愚昧情结,又让他六神无主了。
次日,先主整兵要行。学士秦宓奏曰:“陛下舍万乘之躯,而徇小义,古人所不取也。愿陛下思之。”先主曰:“云长与朕犹一体也,大义尚在,岂可忘耶?”宓伏地不起曰:“陛下不从臣言,诚恐有失。”先主大怒曰:“朕欲兴兵,尔何出此不利之言!”叱武士推出斩之。宓面不改色,回顾先主而笑曰:“臣死何恨!但可惜新创之业,又将颠覆耳。”众官皆为秦宓告免,先主曰:“暂且囚下,待朕报仇回时发落。”孔明闻知,即上表救秦宓,其略曰:
臣亮等切以吴贼逞奸诡之计,致荆州有覆亡之祸;陨将星于斗牛,折天柱于楚地,此情哀痛,诚不可忘。但念迁汉鼎者,罪由曹操;移刘祚者,过非孙权。窃谓魏贼若除,则吴自宾服。愿陛下纳秦宓金石之言,以养士卒之力,别作良图,则社稷幸甚!天下幸甚!
先主看毕,掷表于地曰:“朕意已决,无得再谏!”遂命丞相诸葛亮保太子守两川,骠骑将军马超并弟马岱,助镇北将军魏延守汉中,以当魏兵;虎威将军赵云为后应,兼督粮草;黄权、程畿为参谋;马良、陈震掌理文书;黄忠为前部先锋;冯习、张南为副将;傅彤、张翼为中军护尉;赵融、廖淳为合后。川将数百员,并五谿番将等,共兵七十五万,择定章武元年七月丙寅日出师。
既然如此决断,当初又何必三顾茅庐?连孔明都排斥了,可见已无理智可言,所以他也没法不师败人亡了。
却说张飞回到阆中,下令军中:限三日内制办白旗白甲,三军挂孝伐吴。次日,帐下两员末将范疆、张达入帐告曰:“白旗白甲一时无措,须宽限方可。”飞大怒曰:“吾急欲报仇,恨不明日便到逆贼之境!汝安敢违我将令?”叱武士缚于树上,各鞭背五十。鞭毕,以手指之曰:“来日俱要完备。若违了限,即杀汝二人示众!”打得二人满口出血,回到营中商议。范疆曰:“今日受了刑责,着我等如何办得?其人性暴如火,倘来日不完,你我皆被杀矣!”张达曰:“比如他杀我,不如我杀他!”疆曰:“怎奈不得近前?”达曰:“我两个若不当死,则他醉于床上;若是当死,则他不醉。”二人商议停当。
却说张飞在帐中神思皆乱,动止恍惚,乃问部将曰:“吾今心惊肉颤,坐卧不安,此何意也?”部将答曰:“此是君侯思念关公,以致如此。”飞令人将酒来,与部将同饮,不觉大醉,卧于帐中。范、张二贼探知消息,初更时分,各藏短刀,密入帐中,诈言欲禀机密重事,直至床前。原来张飞每睡不合眼,当夜寝于帐中,二贼见他须竖目张,本不敢动手;因闻鼻息如雷,方敢近前,以短刀刺入飞腹。飞大叫一声而亡,时年五十五岁。后人有诗叹曰:
刘备之一意孤行,兴师伐吴,除了为报羽仇之久,实际上,其内心深处,还有不可告人的私忿存在,这就是他与东吴孙夫人这段短暂婚姻,使他不愉快,而且相当不愉快。孙权“进妹固好”,固然是凭借联姻敦睦的古老策略,但这位国妹,“侍婢数百人,皆亲执刀侍立,先主每入,衷心常凛凛”,根本谈不上婚姻生活。后来刘备入益州,孙夫人便回娘家一住不归。婚姻虽然是政治的权谋,但终究还是婚姻。我想,刘备被东吴这样耍弄,不耿耿于怀,是说不过去的。
安喜曾闻鞭督邮,黄巾扫尽佐炎刘。
虎牢关上声先震,长坂桥边水逆流。
义释严颜安蜀境,智欺张郃定中州。
伐吴未克身先死,秋草长遗阆地愁。
却说二贼当夜割了张飞首级,便引数十人,连夜投东吴去了。次日,军中闻知,起兵追之不及。时有张飞部将吴班,向自荆州来见先主,先主用为牙门将,使佐张飞守阆中。当下吴班先发表章,奏知天子,然后令长子张苞具棺椁盛贮,令弟张绍守阆中,苞自来报先主。时先主已择期出师,大小官员皆随孔明送十里方回。孔明回至成都,怏怏不乐,顾谓众官曰:“法孝直若在,必能制主上东行也。”
如同多米诺骨牌效应一样,蜀之败,一败涂地,张飞之死,还不是倒下的最后一张牌呢!这就说明在形势变得极为严峻、不利的情况下,保持清醒、冷静,是多么重要的事情。诸葛亮出山时,司马徽感叹过“虽得其主,未得其时”。现在看来,刘备也不是一个很好的合作对象,主非其主,时非其时,孔明也只好无可奈何了。
却说先主是夜心惊肉颤,寝卧不安,出帐仰视天文,见西北一星,其大如斗,忽然坠地。先主惊疑,连夜令人来问孔明。孔明回奏曰:“合损一上将。三日之内,必有警报。”先主因此按兵不动。忽侍臣奏曰:“阆中张车骑部将吴班差人赍表至。”先主顿足曰:“噫!三弟休矣!”及至览表,果报张飞凶信。先主放声大哭,昏绝于地。众官救醒。次日,人报一队军马骤风而至。先主出营观之,良久,见一员小将,白袍银铠,滚鞍下马,伏地而哭,乃张苞也。苞曰:“范疆、张达杀了臣父,将首级投吴去了。”先主哀痛至甚,饮食不进。群臣苦谏曰:“陛下方欲为二弟报仇,何可先自摧残龙体?”先主方才进膳,遂谓张苞曰:“卿与吴班敢引本部军作先锋,为卿父报仇否?”苞曰:“为国为父,万死不辞!”先主正欲遣苞起兵,又报一彪军蜂拥而至。先主令侍臣探之。须臾,侍臣引一小将军,白袍银铠,入营伏地而哭。先主视之,乃关兴也。先主见了关兴,想起关公,又放声大哭。众官苦劝。先主曰:“朕想布衣时,与关、张结义,誓同生死。今朕为天子,正欲与二弟共享富贵,不幸俱死于非命。见此二侄,能不断肠?”言讫又哭。众官曰:“二小将军且退,容圣上将息龙体。”侍臣奏曰:“陛下年过六旬,不宜过于哀痛。”先主曰:“二弟俱亡,朕安忍独生!”言讫,以头顿地而哭。
这真是:国即是家,家即是国,国事即家事,家事即国事。公私不分,混在一起,全无章法可循了。
多官商议曰:“今天子如此烦恼,将何解劝?”马良曰:“主上亲统大兵伐吴,终日号泣,于军不利。”陈震曰:“吾闻成都青城山之西,有一隐者,姓李名意。世人传说,此老已三百余岁,能知人之生死吉凶,乃当世之神仙也。何不奏知天子,召此老来?问他吉凶,胜如吾等之言。”遂入奏先主。先主从之,即遣陈震赍诏,往青城山宣召。震星夜到了青城,令乡人引入山谷深处,遥望仙庄,清云隐隐,瑞气非凡。忽见一小童来迎曰:“来者莫非陈孝起乎?”震大惊曰:“仙童如何知我姓字?”童子曰:“吾师昨者有言:‘今日必有皇帝诏命至,使者必是陈孝起。’”震曰:“真神仙也!人言信不诬矣!”遂与小童同入仙庄,拜见李意,宣天子诏命。李意推老不行。震曰:“天子急欲见仙翁一面,幸勿吝鹤驾。”再三敦请,李意方行。既至御营,入见先主。先主见李意鹤发童颜,碧眼方瞳,灼灼有光,身如古柏之状,知是异人,优礼相待。李意曰:“老夫乃荒山村叟,无学无识,辱陛下宣召,不知有何见谕?”先主曰:“朕与关、张二弟结生死之交,三十余年矣。今二弟被害,亲统大军报仇,未知休咎如何。久闻仙翁通晓玄机,望乞赐教。”李意曰:“此乃天数,非老夫所知也。”先主再三求问,意乃索纸笔,画兵马器械四十余张,画毕,便一一扯碎;又画一大人仰卧于地上,傍边一人掘土埋之,上写一大“白”字;遂稽首而去。先主不悦,谓群臣曰:“此狂叟也,不足为信。”即以火焚之,便催军前进。
这绝对是诸葛亮的安排,纯属没有办法的办法。在《三国演义》中,诸葛亮的超能力,最为村夫愚妇所津津乐道。不过这一次,对吃了秤砣铁了心的刘备,竟不起作用。
张苞入奏曰:“吴班军马已至,小臣乞为先锋。”先主壮其志,即取先锋印赐张苞。苞方欲挂印,又一少年将奋然出曰:“留下印与我!”视之,乃关兴也。苞曰:“我已奉诏矣。”兴曰:“汝有何能,敢当此任?”苞曰:“我自幼习学武艺,箭无虚发。”先主曰:“朕正欲观贤侄武艺,以定优劣。”苞令军士于百步之外,立一面旗,旗上面一红心。苞拈弓取箭,连射三箭,皆中红心。众皆称善。关兴挽弓在手曰:“射中红心,何足为奇!”正言间,忽值头上一行雁过。兴指曰:“吾射这飞雁第三只。”一箭射去,那只雁应弦而落。文武官僚齐声喝采。苞大怒,飞身上马,手挺父所使丈八点钢矛,大叫曰:“你敢与我比试武艺否?”兴亦上马,绰家传大砍刀,纵马而出曰:“偏你能使矛,吾岂不能使刀?”二将方欲交锋,先主喝曰:“二子休得无礼!”兴、苞二人慌忙下马,各弃兵器,拜伏请罪。先主曰:“朕自涿郡与卿等之父结异姓之交,亲如骨肉。今汝二人亦是昆仲之分,正当同心协力,共报父仇,奈何自相争竞,失其大义?父丧未远,而犹如此,况日后乎?”二人再拜伏罪。先主问曰:“卿二人谁年长?”苞曰:“臣长关兴一岁。”先主即命兴拜苞为兄,二人就帐前折箭为誓,永相救护。先主下诏,使吴班为先锋,令张苞、关兴护驾,水陆并进,船骑双行,浩浩荡荡,杀奔吴国来。
父是英雄儿好汉的血统论,是中国统治阶级最为津津乐道的上智下愚理论之一,而市井百姓也跟着兴味盎然地瞎起哄,实在够没趣的。
有《小五义》,有《后水浒》,可惜《三国演义》是一部历史小说,那些续貂者不好意思瞎编,否则,这些下一代,还要较量一番的。
却说范疆、张达将张飞首级投献吴侯,细告前事。孙权听罢,收了二人,乃谓百官曰:“今刘玄德即了帝位,统精兵七十余万,御驾亲征,其势甚大,如之奈何?”百官尽皆失色,面面相觑。诸葛瑾出曰:“某食君侯之禄久矣,无可报效,愿舍残生,去见蜀主,以利害说之,使两国相和,共讨曹丕之罪。”权大喜,即遣诸葛瑾为使,来说先主罢兵。正是:
两国相争通使命,一言解难赖行人。
未知诸葛瑾此去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刘备伐吴,是一个尽人皆能辨别得出的错误行动。曹丕曾召开御前会议,“料刘备当为关羽出报孙权否?众义咸云:‘蜀小国耳,名将唯羽,羽死兵破,国内忧惧,无缘复出。’侍中刘晔独曰:‘蜀虽狭弱,而备之谋欲以威武自强,势必用众以示有余。且关羽与备,义为君臣,恩犹父子;羽死,不能为兴军报敌,于终始之分不足矣!’”
从常识来看,这仗不该打,但如果了解他这个人,就知道这仗非打不可。所以才有赵云的力阻,秦宓的死谏。但最应该出来说话,而且也最能起到作用的诸葛亮,却并未站到第一线来遏止刘备的歇斯底里。因为,自公元208年事刘备起,至此公元221年,两人十三年风风雨雨的磨合,他深知,一,对于刘关张这三个人,既是国事,同时也是他们家事的有关一切,必须持非常谨慎的态度。二,对于东吴这个既是国事,同时也是自己家事的有关一切,尤其需要持格外谨慎的态度。
对“诸葛一生惟谨慎”的这位军师来说,便是可以理解的审慎了。
如果对照刘备偏要将诸葛亮调来益州攻刘璋,任关羽在荆州为所欲为;如果对照刘备这次东征孙权,竟然弃这样一位足智多谋的军师不用,便也可以体会这位卧龙先生心中的芥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