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演义》是一部讲权谋的小说。既然是权谋,必离不开谋士,因此,《三国演义》也是一部讲谋士的小说。这也是一部中国仅有的,世界少见的,以表现谋士智慧为主的小说。
这部小说除了帝王将相之外,确实也无其他了。看不到一个有清晰面目的老百姓,也看不到一个有清晰面目的士兵。甚至人类的另一半,在有名有姓的人物中,也是微乎其微的。全书以很大的篇幅写战争,那是“将”的事;同样,以很大的篇幅写权谋,那是“相”的事。
在所有的这些谋士中,最出类拔萃的,最典范的,最不朽的,莫过于“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诸葛亮了。
在孔明未走出卧龙岗时,舞台灯光一直照着曹操,全是他的戏。但自此开始,另一个《三国演义》的灵魂人物,也是谋士的最高典型人物,便要出场了。
却说曹仁忿怒,遂大起本部之兵,星夜渡河,意欲踏平新野。
且说单福得胜回县,谓玄德曰:“曹仁屯兵樊城,今知二将被诛,必起大军来战。”玄德曰:“当何以迎之?”福曰:“彼若尽提兵而来,樊城空虚,可乘间夺之。”玄德问计,福附耳低言如此如此。玄德大喜,预先准备已定。忽探马报说:“曹仁引大军渡河来了。”单福曰:“果不出之料。”遂请玄德出车迎敌。两阵对圆,赵云出马,唤彼将答话。曹仁命李典出阵,与赵云交锋。约战十数合,李典料敌不过,拨马回阵。云纵马追赶,两翼军射住,遂各罢兵归寨。李典回见曹仁,言彼军精锐,不可轻敌,不如回樊城。曹仁大怒曰:“汝未出军时,已慢吾军心,今又卖阵,罪当斩首。”便喝刀斧手,推出李典要斩。众将苦告方免。乃调李典领后军,仁自引兵为前部,次日鸣鼓进军;布成一个阵势,使人问玄德曰:“识吾阵否?”单福便上高处观看毕,谓玄德曰:“此八门金锁阵也。八门者,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如从生门、景门、开门而入,则吉;从伤门、惊门、休门而入,则伤;从杜门、死门而入,则亡。今八门虽布得整齐,只是中间通欠主持,如从东南角上生门击入,往正西景门而出,其阵必乱。”玄德传令,教军士把住阵角,命赵云引五百军,从东南而入,径往西出。云得令,挺枪跃马,引兵径投东南角上,呐喊杀人中军。曹仁便投北走。云不追赶,却突出西门,又从西杀转东南角上来。曹仁军大乱。玄德麾军冲击,曹兵大败而退。单福命休追赶,收军自回。
曹仁敢砍李典的头,不就仗着他是曹操的从弟?
看来刘备不识。
若是那些半吊子领导,未必如刘备这样买账呢!
却说曹仁输了一阵,方信李典之言,因复请典商议,言:“刘备军中,必有能者,吾阵竟为所破。”李典曰:“吾虽在此,甚忧樊城。”曹仁曰:“今晚去劫寨,如得胜,再作计议;如不胜,便退军回樊城。”李典曰:“不可。刘备必有准备。”仁曰:“若如此多疑,何以用兵?”遂不听李典之言,自引军为前队,使李典为后应,当夜二更劫寨。
也就是等于说,过去刘备军中无有能者。
偷袭,或突然袭击,或不宣而战,为军家常用之计,乘其不意,攻其不备,往往取得好的战果。到了近代,在不对称的战争中,尤为居弱势的一方所乐用。你在明处,我在暗处,常能获最佳战果。既然是战争,也就无所谓道德,也就允许无所不用其极。于是,弱者偷袭,强者也搞偷袭,这样,不仅在沙场之上防不胜防,在商场上,在职场上,在赛场上,在官场上,也得打叠起百倍精神去应付呢!
却说单福正与玄德在寨中议事,忽信风骤起。福曰:“今夜曹仁必来劫寨。”玄德曰:“何以敌之?”福笑曰:“吾已预算定了。”遂密密分拨已毕。至二更,曹仁兵将近寨,只见寨中四围火起,烧著寨栅。曹仁知有准备,急令退军。赵云掩杀将来。仁不及收兵回寨,急望北河而走。将到河边,才欲寻船渡河,岸上一彪军杀到,为首大将乃张飞也。曹仁死战,李典保护曹仁下船渡河。曹军大半淹死水中。曹仁渡过河面,上岸奔至樊城,令人叫门。只见城上一声鼓响,一将引军而出,大喝曰:“吾已取樊城多时矣。”众惊视之,乃关云长也。仁大惊,拨马便走。云长追杀过来。曹仁又折了好些军马,星夜投许昌;于路打听,方知有单福为军师,设谋定计。
不说曹仁败回许昌。且说玄德大获全胜,引军入樊城。县令刘泌出迎。玄德安民已定。那刘泌乃长沙人,亦汉室宗亲,遂请玄德到家,设宴相待。只见一人侍立于侧。玄德视其人,器宇轩昂,因问泌曰:“此何人?”泌曰:“此吾之甥寇封,本罗睺寇氏之子也,因父母双亡,故依于此。”玄德爱之,欲嗣为义子。刘泌欣然从之,遂使寇封拜玄德为父,改名刘封。玄德带回,令拜云长、翼德为叔。云长曰:“兄长既有子,何必用螟蛉?后必生乱。”玄德曰:“吾待之如子,彼必事吾如父,何乱之有?”云长不悦。玄德与单福计议,令赵云引一千军守樊城,玄德领众自回新野。
义兄义弟、义父义子这种事情,在底层社会里是不当一回事的,是平民中的一种文化现象。关羽不免有些霸道,他不也在河北界首,认了关平为子吗!他认为:“既有子,何必用螟蛉?”那么将来刘备也可反问:“既有螟蛉,何必用子?”
却说曹仁与李典回许都见曹操,泣拜于地请罪,具言损将折兵之事。操曰:“胜负乃军家之常,但不知谁为刘备画策?”曹仁言:“是单福之计。”操曰:“单福何人也?”程昱笑曰:“此非单福也。此人幼好学击剑;中平末年,尝为人报仇杀人,披发涂面而走,为吏所获,问其姓名不答,吏乃缚于车上,击鼓行于市,令市人识之。虽有识者,不敢言;而同伴窃解救之。乃更姓名而逃,折节向学,遍访名师,尝与司马徽谈论。此人乃颍州徐庶字元直,单福乃其托名耳。”操曰:“徐庶之才,比君如何?”昱曰:“十倍于昱。”操曰:“惜乎!贤士归于刘备,羽翼成矣,奈何?”昱曰:“徐庶虽在彼,丞相要用,召来不难。”操曰:“安得彼来归?”昱曰:“徐庶为人至孝,幼丧其父,止有老母在堂。现今其弟徐康已亡,老母无人侍养。丞相可使人赚其母至许昌,令作书召其子,则徐庶必至矣。”操大喜,使人星夜前去取徐庶母。
只是为了烘托诸葛亮耳!
曹操为什么不问程昱,既然十倍于你,为什么不早引荐给我?
不一日取至,操厚待之,因谓之曰:“闻令嗣徐元直乃天下奇才也,今在新野助逆臣刘备,背叛朝廷,正犹美玉落于污泥之中,诚为可惜。今烦老母作书,唤回许都,吾于天子之前保奏,必有重赏。”遂命左右捧过文房四宝,令徐母作书。徐母曰:“刘备何如人也?”操曰:“沛郡小辈,妄称皇叔,全无信义,所谓外君子而内小人者也。”徐母厉声曰:“汝何虚诳之甚也!吾久闻玄德乃中山靖王之后,孝景皇帝阁下玄孙,屈身下士,恭己待人,仁声素著,世之黄童白叟、牧子樵夫皆知其名,真当世之英雄也。吾儿辅之,得其主矣。汝虽托名汉相,实为汉贼,乃反以玄德为逆臣,欲使吾儿背明投暗,岂不自耻乎?”言讫,取石砚便打曹操。操大怒,叱武士执徐母出,将斩之。程昱急止之,入谏操曰:“徐母触忤丞相者,欲求死也。丞相若杀之,则招不义之名,而成徐母之德。徐母既死,徐庶必死心助刘备以报仇矣。不如留之,使徐庶身心两处,纵使助刘备。亦不尽力也。且留得徐母在,昱自有计赚徐庶至此,以辅丞相。”操然其言,遂不杀徐母,送于别室养之。
看来徐庶之母,要比她儿子更有大局观点。
程昱日往问候,诈言曾与徐庶结为兄弟,待徐母如亲母,时常馈送物件,必具手启。徐母因亦作手启答之。程昱赚得徐母笔迹,乃仿其字体,诈修家书一封,差一心腹人持书径奔新野县,寻问单福行幕。军士引见徐庶。庶知母有家书至,急唤人问之。来人曰:“某乃馆下走卒,奉老夫人言语,有书附达。”庶拆封视之,书曰:
近汝弟康丧,举目无亲。正悲凄间,不期曹丞相使人赚至许昌,言汝背反,下我于缧绁,赖程昱等救免。若得汝来降,能免我死。如书到日,可念劬劳之恩,星夜前来,以全孝道,然后徐图归耕故园,免遭大祸。我今命若悬丝,耑望救援,更不多嘱。
谋士与谋士斗,千万不能被对方抓住感情上的弱点。徐庶所以不敌程昱,只是因为他的孝亲之心。结果身陷许都,老母身亡,连自己一生也交待了。
徐庶览毕,泪如泉涌,持书来见玄德曰:“某本颍州徐庶字元直,为因逃难,更名单福。前闻刘景升招贤纳士,特往见之。及与论事,方知是无用之人,故作书别之;夤夜至司马水镜庄上,诉说其事。水镜深责庶不识主,因说刘豫州在此,何不事之?庶故作狂歌于市,以动使君,幸蒙不弃,即赐重用。争奈老母今被曹操奸计赚至许昌囚禁,将欲加害。老母手书来唤,庶不容不去。非不欲效犬马之劳,以报使君。奈慈亲被执,不得尽力。今当告归,容图后会。”玄德闻言,大哭曰:“子母乃天性之亲。元直无以备为念,待与老夫人相见之后,或者再得奉教。”徐庶便拜谢欲行,玄德曰:“乞再聚一宵,来日饯行。”孙乾密谓玄德曰:“元直天下奇才,久在新野,尽知我军中虚实。今若使归曹操,必然重用,我其危矣。主公宜苦留之,切勿放去。操见元直不去,必斩其母。元直知母死,必为母报仇,力攻曹操也。”玄德曰:“不可。使人杀其母,而吾用其子,不仁也。留之不使去,以绝其子母之道,不义也。吾宁死不为不仁不义之事。”众皆感叹。
孙乾这个主意,对曹操适用,对刘备则不适用。若是曹操,能留住徐庶,而决不会再有孔明先生,而刘备,虽送走徐庶,却有走马荐诸葛的雅举。所谓“以德化人”,在刀枪剑戟中,也会获得异常效果。
玄德请徐庶饮酒。庶曰:“今闻老母被囚,虽金波玉液,不能下咽矣。”玄德曰:“备闻公将去,如失左右手,虽龙肝凤髓,亦不甘味。”二人相对而泣,坐以待旦。诸将已于郭外安排筵席饯行。玄德与徐庶并马出城,至长亭下马相辞。玄德举杯谓徐庶曰:“备分浅缘薄,不能与先生相聚。望先生善事新主,以成功名。”庶泣口:“某才微智浅,深荷使君重用,今不幸半途而别,实为老母故也。纵使曹操相逼,庶亦终身不设一谋。”玄德曰:“先生既去,刘备亦将远遁山林矣。”庶曰:“某所以与使君共图王霸之业者,恃此方寸耳。今以老母之故,方寸乱矣,纵使在此,无益于事。使君宜别求高贤辅佐,共图大业,何便灰心如此!”玄德曰:“天下高贤,恐无出先生右者。”庶曰:“某樗栎庸材,何敢当此千誉!”临别,又顾谓诸将曰:“愿诸公善事使君,以图名垂竹帛,功标青史,切勿效庶之无始终也。”诸将无不伤感。玄德不忍相离,送了一程,又送一程。庶辞曰:“不劳使君远送,庶就此告别。”玄德就马上执庶之手曰:“先生此去,天各一方,未知相会却在何日。”说罢,泪如雨下。庶亦涕泣而别。玄德立马于林畔,看徐庶乘马与从者匆匆而去。玄德哭曰:“元直去矣,吾将奈何?”凝泪而望,却被一树林隔断。玄德以鞭指曰:“吾欲尽伐此处树木。”众问何故,玄德曰:“因阻吾望徐元直之目也。”
正望间,忽见徐庶拍马而回。玄德曰:“元直复回,莫非无去意乎?”遂欣然拍马向前迎问曰:“先生此回,必有主意。”庶勒马谓玄德曰:“某因心绪如麻,忘却一语。此间有一奇士,只在襄阳城外二十里隆中,使君何不求之?”玄德曰:“敢烦元直为备请来相见。”庶曰:“此人不可屈致,使君可亲往求之。若得此人,无异周得吕望、汉得张良也。”玄德曰:“此人比先生才德何如?”庶曰:“以某比之,譬犹驽马并麒麟、寒鸦配鸾凤耳。此人每尝自比管仲、乐毅,以吾观之,管、乐殆不及此人。此人有经天纬地之才,盖天下一人也。”玄德喜曰:“愿闻此人姓名。”庶曰:“此人乃琅琊阳都人,复姓诸葛,名亮,字孔明,乃汉司隶校尉诸葛丰之后。其父名珪字子贡,为泰山郡丞,早卒。亮从其叔玄。玄与荆州刘景升有旧,因往依之,遂家于襄阳。后玄卒,亮与弟诸葛均躬耕于南阳。尝好为《梁父吟》。所居之地,有一冈名卧龙冈,因自号为卧龙先生。此人乃绝代奇才,使君急宜枉驾见之。若此人肯相辅佐,何愁天下不定乎?”玄德曰:“昔水镜先生曾为备言:‘伏龙凤雏,两人得一,可安天下。’今所云莫非即伏龙凤雏乎?”庶曰:“凤雏乃襄阳庞统也,伏龙正是诸葛孔明。”玄德踊跃曰:“今日方知伏龙凤雏之语,何期大贤只在目前!非先生言,备有眼如盲也。”后人有赞徐庶走马荐诸葛诗曰:
刘备送别徐庶之情,真诚感人。他之所以如此激动,很大程度上是他明白了十年来流离失所、屡起屡败、至今无方寸立足之地的一个重要原因,仅靠他的两位兄弟,徒有勇气而无谋划,无韬略,无智囊,无立国成事共图王霸大业的辅佐,是成不了大事的。徐庶一走,他真像掉了魂似的感到无依无靠了。
痛恨高贤不再逢,临歧泣别两情浓。
片言却似春雷震,能使南阳起卧龙。
徐庶荐了孔明,再别玄德,策马而去。玄德闻徐庶之语,方悟司马德操之言,似醉方醒,如梦初觉,引众将回至新野,便具厚币,同关、张前去南阳请孔明。
且说徐庶既别玄德,感其留恋之情,恐孔明不肯出山辅之,遂乘马直至卧龙冈下,入草庐见孔明。孔明问其来意。庶曰:“庶本欲事刘豫州,奈老母为曹操所囚,驰书来召,只得舍之而往。临行时,将公荐与玄德。玄德即日将来奉谒。望公勿推阻,即展生平之大才以辅之,幸甚。”孔明闻言,作色曰:“君以我为享祭之牺牲乎?”说罢,拂袖而入。庶羞惭而退,上马赶程,赴许昌见母。正是:
此时的诸葛亮,还是站在世事纷争以外的一个冷眼旁观者呢!自然应该这样反责徐庶。
嘱友一言因爱主,赴家千里为思亲。
未知后事若何,下文便见。
《三国演义》是一部讲计谋的书,自然也是一部讲谋士的书。书中的谋士,除了良莠之分,好坏之别,高低之差,善恶之异外,成败之不同,命运之顺逆,结局之悲欢,后世之褒贬毁誉等等,也是大相径庭的。在三国所有的谋士中,最典范的,最不朽的,最坚贞卓绝的,最出类拔萃的,莫过于为其目标奋斗到底,“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诸葛亮了。但这个谋士中最光辉的典型,并不是最成功的,“出师未捷身先死”,便是最大的遗憾。
而在三国期间,那个贾诩,却是一个不可等闲视之的人物。从助纣为虐开始,到为张绣出谋划策反曹;到为曹操、曹丕父子效力。计无不立,谋无不成,也是这部书里唯一大获全胜的谋士。贾诩在杀掉那么多谋士和文化人的曹操手下,居然能平安活到耄耋之年,功成名就而逝。这位最懂得在“伴君如伴虎”的环境下求生存的谋士,才是最杰出的谋士。这就是执拗地去做成一件事,和机变地去做成一件事两者之间的差异。然而,一个有着坚定信仰而无我的人,为信仰付出代价,和那些并无坚定信仰却有我的人,总能顺水行舟,如鱼得水,究竟谁更值得后人钦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