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治通鉴》载:“吴主使五官中郎将薛硼聘于汉,及还,吴主问汉政得失,对曰:‘主暗而不知其过,臣下容身以求免罪,入其朝不闻直言,经其野民皆菜色。臣闻燕雀处堂,子母相乐,以为至安也,突决栋焚,而燕雀怡然不知祸之将及,其是之谓乎!’”
一个国家,到了这个地步,还有什么希望呢?
却说姜维恐救兵到,先将军器车仗一应军需,步兵先退,然后将军马断后。细作报知邓艾,艾笑曰:“姜维知大将军兵到,故先退去,不必追之。追则中彼之计也。”乃令人哨探回报,果然骆谷迫狭之处,堆积柴草,准备要烧追兵。众皆称艾曰:“将军真神算也!”遂遣使赍表奏闻,于是司马昭大喜,又加赏邓艾。
却说东吴大将军孙綝,听知全端、唐咨等降魏,勃然大怒,将各人家眷尽皆斩之。吴主孙亮时年方十七,见綝杀戮太过,心甚不然。一日出西苑,因食生梅,令黄门取蜜。须臾取至,见蜜内有鼠粪数块,召藏吏责之。藏吏叩首曰:“臣封闭甚严,安有鼠粪!”亮曰:“黄门曾向尔求蜜食否?”藏吏曰:“黄门于数日前,曾求蜜食,臣实不敢与。”亮指黄门曰:“此必汝怒藏吏不与尔蜜,故置粪于蜜中,以陷之也。”黄门不服。亮曰:“此事易知耳。若粪久在蜜中,则内外皆湿;若新在蜜中,则外湿内燥。”命剖视之,果然内燥。黄门服罪。亮之聪明大抵如此。虽然聪明,却被孙綝把持,不能主张。綝之弟威远将军孙据,入苍龙宿卫;武卫将军孙恩、偏将军孙干、长水校尉孙闿分屯诸营。
封建皇权的交接,是以父死子继的形式出现的,父皇不咽最后一口气,皇子永远是储君。只有极少数情况下,老皇帝乐意或不乐意地交权当太上皇。因此,皇子的心理状态是矛盾的,他一方面希望老子早死,他好早日登基;另一方面,他也知道,老子一死,他面对着老子留下来的这乱或不乱的一摊时,这世界上唯一信得过的,可以向他提供帮助,保护他的人,也就失去了。所以,这时候的幼帝,如同鸡雏刚刚走出蛋壳,是最软弱不过的。历史上有那么多早殇的小皇帝,就是在立足未稳时被人搞掉的。孙亮之被迫离位,就是这样的。
一日,吴主孙亮闷坐,黄门侍郎全纪在侧。纪乃国舅也。亮因泣告曰:“孙綝专权妄杀,欺朕太甚。今不图之,必为后患!”纪曰:“陛下但有用臣处,臣万死不辞!”亮曰:“卿可只今点起禁兵,与将军刘丞各把城门,朕自出杀孙綝。但此事切不可令卿母知之。卿母乃綝之姊也,倘若泄漏,误朕非轻。”纪曰:“乞陛下草诏与臣。临行事之时,臣将诏示众,使綝手下人皆不敢妄动。”亮从之,即写密诏付纪。纪受诏归家,密告其父全尚。尚知此事,乃告妻曰:“三日内杀孙綝矣。”妻曰:“杀之是也。”口虽应之,却私令人持书报知孙綝。綝大怒,当夜便唤弟兄四人,点起精兵,先围大内,一面将全尚、刘丞并其家小俱拿下。
又一衣带诏事件。
比及平明,吴主孙亮听得宫门外金鼓大震。内侍慌入奏曰:“孙綝引兵围了内苑。”亮大怒,指全后骂曰:“汝父兄误我大事矣!”乃拔剑欲出。全后与侍中近臣皆牵其衣而哭,不放亮出。孙綝先将全尚、刘丞等杀讫,然后召文武于朝内,下令曰:“主上荒淫久病,昏乱无道,不可以奉宗庙,今当废之。汝诸文武敢有不从者,以谋叛论。”众皆畏惧,应曰:“愿从将军之令。”尚书桓懿大怒,从班部中挺然而出,指孙綝大骂曰:“今上乃聪明之主,汝何敢出此乱言!吾宁死不从贼臣之命!”綝大怒,自拔剑斩之。即入内,指吴主孙亮骂曰:“无道昏君,本当诛戮,以谢天下。看先帝之面,废汝为会稽王。吾自选有德者立之。”叱中书郎李崇夺其印绶,令邓程收之。亮大哭而去。后人有诗叹曰:
乱贼诬伊尹,奸臣冒霍光。
可怜聪明主,不得莅朝堂。
晋陆机著《辨亡论》,谈到吴国本不该亡,“地方几万里,带甲将百万,其野沃,其民练,其财奉,其器利,东负沧海,西阻险塞,长江制其区宇,峻山带其封域,国家之利,未见有弘于兹者矣。借使中才守之以道,善人御之有术,敦率遗宪,勤民谨政,循定策,守常险,则可以长世永年,未有危亡之患”。可是,这个国家,一旦落在下才、蠢材手里,一旦被恶人、坏人所掌握,也就只有亡国一途了。
孙綝遣宗正孙楷、中书郎董朝往虎林,迎请琅邪王孙休为君。休字子烈,乃孙权第六子也,在虎林夜梦乘龙上天,回顾不见龙尾,失惊而觉。次日,孙楷、董朝至,拜请回都。行至曲阿,有一老人自称姓于名休,叩头言曰:“事久必变,愿殿下速行。”休谢之。行至布塞亭,孙恩将车驾来迎。休不敢乘辇,乃坐小车而入。百官拜谒道傍,休慌忙下车答礼。孙綝出,令扶起,请入大殿,升御座,即天子位。休再三谦让,方受玉玺。文官武将朝贺已毕,大赦天下,改元永安元年。封孙綝为丞相荆州牧,多官各有封赏;又封兄之子孙皓为乌程侯。孙綝一门五侯,皆典禁兵,权倾人主。吴主孙休恐其内变,阳示恩宠,内实防之。綝骄横愈甚。换皇帝成了当时的流行病!
冬十二月,綝奉牛酒,入宫上寿。吴主孙休不受。綝怒,乃以牛酒诣左将军张布府中共饮。酒酣,乃谓布曰:“吾初废会稽王时,人皆劝吾为君,吾为今上贤,故立之。今我上寿而见拒,是将我等闲相待,吾早晚教你看!”布闻言,唯唯而已。次日,布入宫,密奏孙休。休大惧,日夜不安。数日内。孙綝遣中书郎孟宗拨与中营所管精兵一万五千,出屯武昌;又尽将武库内军器与之。于是将军魏邈、武卫士施朔二人密奏孙休曰:“綝调兵在外,又搬尽武库内军器,早晚必为变矣!”休大惊,急召张布计议。布奏曰:“老将丁奉计略过人,能断大事,可与议之。”休乃召奉入内,密告其事。奉奏曰:“陛下勿忧,臣有一计,为国除害。”休问:“何计?”奉曰:“来朝腊日,只推大会群臣,召綝赴席,臣自有调遣。”休大喜。奉令魏邈、施朔为外事,张布为内应。
是夜,狂风大作,飞沙走石,将老树连根拔起。天明风定,使者奉旨来请孙綝入宫赴宴。孙綝方起床,平地如人推倒,心中不悦。使者十余人簇拥入内。家人止之曰:“一夜狂风不息,今早又无故惊倒,恐非吉兆,不可赴宴。”綝曰:“我兄弟共典禁兵,谁敢近身?倘有变动,于府中放火为号。”嘱讫,升车入内。吴主孙休慌下御座迎之,请綝高坐。酒行数巡,众惊曰:“宫外望有火起。”綝便欲起身。休止之曰:“丞相稳便,外兵自多,何必惧哉!”言未毕,左将军张布拔剑在手,引武士三十余人抢上殿来,口中厉声而言曰:“有诏擒反贼孙綝!”綝急欲走时,早被武士擒下。綝叩头奏曰:“愿徙交州,归田里。”休叱曰:“尔何不徙滕胤、吕据、王惇耶?”命推下斩之。于是张布牵孙綝下殿东斩讫。从者皆不敢动。布宣诏曰:“罪在孙綝一人,余皆不问。”众心乃安。布请孙休升五凤楼。丁奉、魏邈、施朔等擒孙綝兄弟至,休命尽斩于市。宗党死者数百人,灭其三族。命军士掘开孙峻坟墓,戮其尸首,将被害诸葛恪、滕胤、吕据、王悖等家重建坟墓,以表其忠;其牵累流远者,皆赦还乡里。丁奉等重加封赏。
孙綝重演诸葛恪那一幕戏,这些宫廷之乱,都是孙权埋下的祸根。在中国封建社会中,凡高龄皇帝执政到晚期,除极少数英明者外,大半都走向了自己的反面。由于生理原因,衰老使其无法像早年那样日理万机,圣躬睿智,也无法像早年那样掌握情况,了解实际,而所有老年皇帝最容易有的功名欲、树碑欲、宠幸欲、接受阿谀奉承欲、万岁万万岁欲,便特别的强烈。这样,便必然要相信一些不该相信的小人,而排斥不该排斥的君子。由于被这些奸佞嬖幸、宠臣爱娘包围,自然就倒行逆施,胡作非为,坏人当道,百姓倒霉,亲手把自己早日的英名埋葬,而造成后来人的灾难。在三国中,宫廷内部的血腥屠杀记录,吴国堪称冠军,这绝不是碧眼儿盛时所能预料的。
驰书报入成都。后主刘禅遣使回贺,吴使薛珝答礼。珝自蜀中归,吴主孙休问:“蜀中近日作何举动?”珝奏曰:“近日中常侍黄皓用事,公卿多阿附之,入其朝不闻直言,经其野民有菜色,所谓燕雀处堂,不知大厦之将焚者也。”休叹曰:“若诸葛武侯在时,何至如此!”于是又写国书,教人赍入成都,说司马昭不日篡魏,必将侵吴、蜀以示威,彼此各宜准备。姜维听得此信,忻然上表,再议出师伐魏。
时蜀汉景耀元年冬,大将军姜维以廖化、张翼为先锋,王含、蒋斌为左军,蒋舒、傅佥为右军,胡济为合后,维与夏侯霸总中军,共起蜀兵二十万;拜辞后主,径到汉中,与夏侯霸商议:“当先攻取何地?”霸曰:“祁山乃用武之地,可以进兵。故丞相昔日六出祁山,因他处不可出也。”维从其言,遂令三军并望祁山进发。至谷口下寨时,邓艾正在祁山寨中,整点陇右之兵。忽流星马到,报说蜀兵现下三寨于谷口。艾听知,遂登高看了,回寨升帐,大喜曰:“不出吾之所料也!”原来邓艾先度了地脉,故留蜀兵下寨之地,地中自祁山寨直至蜀寨,早挖了地道,待蜀兵至时,于中取事。此时姜维至谷口,分作三寨,地道正在左寨之中,乃王含、蒋斌下寨之处。邓艾唤子邓忠与师纂各引一万兵,为左右冲击,却唤副将郑伦引五百掘子军,于当夜二更,径于地道,俗谚:“西蜀无大将,廖化作先锋”,其实这个先锋是有头脑的军人,他对姜维屡次三番的进攻,是有他自己的考虑的:“兵不戢,必自焚,伯约之谓也。智不出敌而力小于寇,用之无厌,将何以存?”最害怕这种不自量力的行为,岂止是在军事上的盲目进攻。失去自我感觉的人,几乎到处可见。直至左营,从帐后地下拥出。
却说王含、蒋斌因立寨未定,恐魏兵来劫寨,不敢解甲而寝。忽闻中军大乱,急绰兵器,上的马时,寨外邓忠引兵杀到,内外夹攻。王、蒋二将奋死抵敌不住,弃寨而走。姜维在帐中听得左寨中大喊,料道有内应外合之兵,遂急上马,立于中军帐前,传令曰:“如有妄动者斩!便有敌兵到营边,休要问他,只管以弓弩射之。”一面传示右营,亦不许妄动。果然魏兵十余次冲击,皆被射回,只冲杀到天明,魏兵不敢杀入。邓艾收兵回寨,乃叹曰:“姜维深得孔明之法,兵在夜而不惊,将闻变而不乱,真将才也。”次日,王含、蒋斌收聚败兵,伏于大寨前请罪。维曰:“非汝等之罪,乃吾不明地脉之故也。”又拨军马,令二将安营讫;却将伤死尸身填于地道之中,以土掩之;令人下战书,单搦邓艾来日交锋。艾忻然应之。
次日,两军列于祁山之前。维按武侯八阵之法,依天地风云鸟蛇龙虎之形分布已定。邓艾出马,见维布成八卦,乃亦布之,左右前后门户一般。维持枪纵马,大叫曰:“汝效吾排八阵,亦能变阵否?”艾笑曰:“汝道此阵只汝能布耶?吾既会布阵,岂不知变阵?”艾便勒马入阵,令执法官把旗左右招飐,变成八八六十四个门户,复出阵前曰:“吾变法若何?”维曰:“虽然不差,汝敢与吾八阵相围么?”艾曰:“有何不敢!”两军各依队伍而进,艾在中军调遣,两军冲突,阵法不曾错动。姜维到中间把旗一招,忽然变成长蛇卷地阵,将邓艾困在垓心,四面喊声大震。艾不知其阵,心中大惊。蜀兵渐渐逼近。艾引众将冲突不出,只听得蜀兵齐叫曰:“邓艾早降!”艾仰天长叹曰:“我一时自逞其能,中姜维之计矣!”忽然西北角上一彪军杀入,艾见是魏兵,遂乘势杀出。救邓艾者,乃司马望也。比及救出邓艾时,祁山九寨皆被蜀兵所夺。艾引败兵,退于渭水南下寨。
作为将领,姜维不弱。但他所以小胜而大败,就是因为他在政治上执行伐魏复汉的大计,实际是行不通的。在军事上执行诸葛亮出祁山的方针,根本是错误的。因此,个别战役的胜利,无助于大局是失败的总趋势。而且,作战是国力的大消耗,姜维的出击,不过是加速蜀国的败亡耳!
艾谓望曰:“公何以知此阵法而救出我也?”望曰:“吾幼年游学于荆南,曾与崔州平、石广元为友,讲论此阵。今日姜维所变者,乃长蛇卷地阵也,若他处击之,必不可破。吾见其头在西北,故从西北击之,自破矣。”艾谢曰:“吾虽学得阵法,实不知变法。公既知此法,来日以此法复夺祁山寨栅,如何?”望曰:“我之所学,恐瞒不过姜维。”艾曰:“来日公在阵上与他斗阵法,我却引一军暗袭祁山之后,两下混战,可夺旧寨也。”于是令郑伦为先锋,艾自引军袭山后,一面令人下战书,搦姜维来日斗阵法。维批回去讫,乃谓众将曰:“吾受武侯所传密书,此阵变法,共三百六十五样,按周天之数。今搦吾斗阵法,乃班门弄斧耳。但中间必有诈谋,公等知之乎?”廖化曰:“此必赚我斗阵法,却引一军袭我后也。”维笑曰:“正合我意。”即令张翼、廖化引一万兵去山后埋伏。
廖化果然不弱。
次日姜维尽拔九寨之兵,分布于祁山之前。司马望引兵离了渭南,径到祁山之前,出马与姜维答话。维曰:“汝请吾斗阵法,汝先布与我看。”望布成了八卦。维笑曰:“此即吾所布八阵之法也。汝今盗袭,何足为奇!”望曰:“汝亦窃他人之法耳。”维曰:“此阵凡有几变?”望笑曰:“吾既能布,岂不会变?此阵有九九八十一变。”维笑曰:“汝试变来。”望入阵,变了数番,复出阵曰:“汝识吾变否?”维笑曰:“我阵法按周天三百六十五变。汝乃井底之蛙,安知玄奥乎!”望自知有此变法,实不曾学全,乃勉强折辨曰:“吾不信,汝试变来。”维曰:“汝教邓艾出来,吾当布与他看。”望曰:“艾将军自有良谋,不好阵法。”维大笑曰:“有何良谋,不过教汝赚吾在此布阵,他却引兵袭吾山后耳。”望大惊,恰欲进兵混战,被维以鞭梢一指,两翼兵先出,杀的那魏兵弃甲抛戈,各逃性命。
姜维要在军事上和邓艾赛一个高低,邓艾却要在政治上和姜维赌一个短长。姜维阵法再强,也敌不过谣言攻势。
却说邓艾催督先锋郑伦来袭山后。伦方转过山角,忽然一声炮响,鼓角喧天,伏兵杀出,为首大将乃廖化也。二人未及答话,两马交处,被廖化一刀斩郑伦于马下。邓艾大惊,急勒兵退时,张翼引一军杀到,两下夹攻,魏兵大败。艾舍命突出,身被四箭。奔到渭南寨时,司马望亦到,二人同议退兵之策。望曰:“近日蜀主刘禅宠幸中贵黄皓,日夜以酒色为乐,可用反间计,召回姜维,此危可解。”艾问众谋士曰:“谁可入蜀交通黄皓?”言未毕,一人应声曰:“某愿往。”艾视之,乃襄阳党均也。艾大喜,即令党均赍金珠宝物,径到成都,结连黄皓,布散流言,说姜维怨望天子,不久投魏。于是成都人人所说皆同。黄皓奏知后主,即遣人星夜宣姜维入朝。
李卓吾先生评书至此,曰:“惟有打顿而已!”还说:“作者何无变化一至于此也!”说来也可原谅,写一部长篇小说,是着实要一番力气的。
却说姜维连日搦战,邓艾坚守不出。维心中甚疑。忽使命至,诏维入朝。维不知何事,只得班师回朝。邓艾、司马望知姜维中计,遂拔渭南之兵,随后掩杀。正是:
乐毅伐齐遭间阻,岳飞破敌被谗回。
未知胜败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晋书·李特传》曰:“元康中,氐齐万年反,关西扰乱,频岁大饥,百姓乃流转就谷,相与入汉川者数万家。特随流人将入于蜀,至剑阁,箕踞太息,顾盼险阻曰:‘刘禅有如此之地而面缚于人,岂非庸才邪!’同移者阎式、赵肃、李远、任回等咸叹异之。”
这个世界上最不幸的事情,倒不是这个阿斗的存在,因为大家已经知道他是阿斗了。而给老百姓带来真正的痛苦,是那些坐在龙椅上,压根儿不认为自己是阿斗,而且还觉得自己英明伟大的白痴,才是最可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