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
张石山同志:你好!
在收到你的来信的同时,又收到了李国涛同志的信,谢谢你们!
我上月三十日给你的信,是在我收到你惠赠给我的大作《镢柄韩宝山》一书后给你写的,信中顺便谈到了你的近作《老一辈人》。我的那些话,都是出自我的肺腑之言。你的这篇近作,我是在华北、西北十省市部分青年作家创作座谈会期间读的。我当时一读开头就放不下来,越读越有味,越读越兴奋。读完之后,我即刻想去当面为你祝贺一番。那天,我赶到止园招待所去,适逢你正要去赶火车,正在你匆匆同送行的人握手告别的当儿,我在楼门口路灯的光影里找到了你,只来得及对你说一句:“我刚读了你的《老一辈人》,写得好啊!”车门就关上了,汽车就开去了。我这人有个很大的缺点,平素比较内向,对于我喜爱和尊崇的同志,很少当面把我的爱慕之情表示出来;我之所以赶着要把上面那么一句话对你喊出来,这是因为我实在太兴奋了,有那么点情不自禁。
上封信我曾说过,你的《镢柄韩宝山》发表出来时,我就爱读;但读了《老一辈人》,使我特别惊异的是你在艺术上的进展,跨度是如此之大,进步是如此之神速。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从《镢柄韩宝山》到《老一辈人》是一个大飞跃。坦率地说,当年读《镢柄韩宝山》,我还只是作为读一个新人的写得相当不错的新作,而且是艺术上还带点稚气、作品上带着斧痕的新作;而读《老一辈人》时的感受则不同,它结构严谨,布局得体,接转自然,进展流畅,内涵丰富,用材简约;作品的语言质朴、凝练,运用纯熟,生动活泼,很有幽默感。最了不起的、也是我最为佩服的是人物性格塑造。在当前小说作品中,人物塑造在艺术上达到如此高水平的实不多见,它使人不禁想到赵树理、马烽、西戎同志小说中那些人物典型。我不想恭维你现在已经是像老赵、老马那样的作家了,你还是刚步入文学领域的新手,要在各方面都达到他们那样的水平,自然还有一段漫长的路。但就《老一辈人》中的几个典型形象而言,同老赵、老马他们塑造的人物摆在一起,也不逊色。正是由于这一点,我在读完这篇小说时,便对它的作者肃然起敬。我最兴奋的是,今后,我们的文学将会有更多的人注意写出高水平的典型。
我们现在的文学作品,太不注意塑造人物、刻画性格了。或者,注意了写人,但因为各方面的条件作者还不全部具备,功底差,因而写不出人来。而我们的文学如果不解决好这个问题,即便出书再多,也很难说是创作上已多么繁荣了。
你的《老一辈人》十分精练地用很少的篇幅,塑造了张家老弟兄五人,五个各不相同的典型性格,加上虽是陪衬人物,着墨不多,但也写得恰好的老母亲和老村长,共七个人,各个都具有典型性。老大金城,堪称是中国劳动农民的典型形象,他是中华民族的一种象征。老二银城,是中国农村流氓无产者的一个生动典型。作者在塑造这个典型时,分寸掌握得十分恰当,他是一个无赖,但他是生活在社会主义时代,因而他的性格上还时常闪射出某种美好的东西。老三铁城是一个横暴的封建家长,蛮不讲理的暴君,但却被儿媳制服了,封建家长制的残余,也在这个家庭消失了。老四锡城的形象塑造得十分成功。这是一个农民小私有者,一个自私自利小气鬼的典型代表。瞎子老五在这村子里,和他的哥哥们比较,可以够得上是一个新人,或者说在他身上已经萌发了某些社会主义新人的因素。是一个十分令人同情而又敬仰的人物,一个农村生活中乐观的坚韧的人物形象。
这弟兄五人,每个人都有鲜明的个性,都是在农村随处可以遇到的,家家都有的,而又是十分罕见的人物;但他们又不是目下某些作者在作品中臆造的那种怪人,或那种恩格斯称之为“糟糕的个性化”的人。他们是来自生活真实的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人。他们在生活中那不平常的思想行为表现,是他们自己的而不是任何别人的,任何别人都不会像他们那样去做,但他们的思想行为却是生活中真实存在的,是令人深信不疑的,这就是你的《老一辈人》的成功之处。虽然这里面夸张也不少,如老四为省一分钱,而往返几十里跑县城;但这是老四的性格特征的自然延伸,是合理的夸张,是艺术上允许的,是不可或缺的。没有这种合理的艺术夸张,就不会有艺术典型。艺术一词就包含着夸张的意思,典型二字也意味着某种特征的适度夸张,也只有这样,才能谈得上“艺术的真实”。对否定的典型来说是这样,对正面的典型来说也同样是这样。当然,这一切都要以实际的真实生活作基础,而夸张也要有艺术上所能够允许的限度。
要做到这一点,要十分熟悉生活和生活中的人物,而你是非常熟悉你的人物和他们的各个方面的生活的。光是熟悉还不行,还要有很高明的审美的判断力,能在你的人物一生中经历的数不清的事件中,慧眼独具,选出那么几件最典型的事例来作为基本材料,用它来构成一件完整的艺术品,塑造出一个完美的艺术典型。譬如你的“地里鬼”老四,就那么几件事:到城里找三哥哭穷要钱,耍个小小的滑头多要五元钱;买粮票;为省车费步行几百里回家;为了不让别人赚去自己一分钱而跑一趟县城,但却绝不给旁人代买东西,为的是不让别人沾自己一分钱的光;以及请吃饭等等情节,你都精选得再好不过了。一个实在惹人生气但却不使人感到厌恶的“地里鬼”的典型,被你不多几刀就刻画出来了。
我其所以对你的《老一辈人》说了这么多话,并不是为了瞎恭维一个我刚刚结识的青年,而是因为我深感有不少青年文学写作者,太不注意写人,不注意这一文学上的基本功。我很乐意把你这篇佳作推荐给青年文学爱好者,我以为如果初学写作者能认真研究它,吸取它的长处,从刻苦学习写人来开始自己的文学创作生涯,在相当长的时期里,甘愿默默无闻,扎扎实实苦练刻画典型的基本功,那他在文学上未来的希望是很大的。
我不是在全面评论你的作品,因此不可能在这封信里作全面分析。讲完优点,再找点什么不足,那是搞文学评论同志们的事。我只是信笔写自己的感受。
你大概知道,在文学创作上,我一向是特别关心我们文学上的社会主义新人的形象的,现在仍然如此。因此,如果要说我还有什么希望的话,那么,我将会说,如果日后你在典型塑造上能有达到像金城老弟兄这样水平的社会主义新人典型的话,那将会给我们的社会主义文学增添更大的光彩。这当然不是件容易的事,它首先需要熟悉大量的新人,熟悉他们的生活。因此,我又希望我的这点“希望”不会成为对你创作的干扰。
你信上说,你还要继续写两辈人,但愿你的中一辈和小一辈像《老一辈人》一样的好,一样的出色。
顺祝
近好!
王汶石
1982年10月12日西安
之二
张石山同志:
你好!接你和李国涛同志信后,昨天即给你写了回信,谈《老一辈人》读后感。因我这几日事情忙乱,信写完后,也未仔细校改一遍就给你寄去了。发出之后,仔细琢磨,觉得有些地方有明显的病句。如最后一页:“如果日后我能读到你在典型塑造上能达到像金城老弟兄这样水平的社会主义新人典型的话,那将会给我们的社会主义文学增添更大的光彩”一句,“我能读到”四字显系多余,请予删去。在“能达到”的能字下增一“有”字,请予增添。全句变为“如果日后您在典型塑造上,能有达到像金城老弟兄这样水平的社会主义新人典型的话,那将会给我们的社会主义文学增添更大的光彩”。
如果你们要发表那封信的话,请你费神依此予以校改。千万!千万!
给你添麻烦。
握手!
王汶石
1982年10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