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开幕式,听了一些同志的讲话,和一些同志作的非常精彩的发言,受益不浅,我是作不出他们那样的发言的。
我呢,因为呼吸系统有毛病,天气稍微凉一些,它就要发生“故障”,因此,常常不能到外边去参加一些活动,这样一来,我自己就很闭塞,听不到更多的文学方面的信息。这次,“黄河笔会”在太原举行,气候正好,我就借这个好机会到这儿来,主要想听一听。想听听八省同志和北京的同志,特别是中青年同志的发言,也算是来收集一点信息,学习学习。没准备发言,后来成一同志安排我发言,就说一点感想吧。
讲讲我对“黄河文学”有些什么样的感受。
黄河,有自己的性格,她的性格就是伟大诗人李白的诗里所说的:“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黄河,出生在青海,那是一个很艰苦气薄天寒的地方,自然条件对她来说是很严酷的,而她要追求一种美好的生活,追求她的理想,这个理想,就是到大海中去,到大洋中去,去过海洋一样宽广的、喧闹的、深沉的、自由的生活。她是从她的源头,从她还是一个小姑娘的时候起,从那么点淙淙的细流起,就要向大海奔流。她要走过那么多艰苦的地方,冰封雪拥的高原,风沙弥漫的大漠,无边无垠的草地,她南下进入晋、陕峡谷,冲出壶口,跳出龙门。到了我的故乡万荣县和鹏程同志的故乡陕西韩城县之间,就一下泼撒开来,直冲潼关,如遇到大山拦阻,便折转向东,冲过三门峡,冲过豫鲁平原,投入大海的怀抱,她的道路如此艰难困苦、如此曲折迂回,但她就是要“奔流到海不复回”,这就是她的性格。黄河流域这块土地,这儿的风,这儿的云,这儿的山川地貌,这儿的日出日落,都有她自己的性格。她和南方不同,和长江、珠江不同,那儿山清水秀,是讲一个“秀”字,是讲一个“灵”字,那儿的一切都显得婀娜灵秀。而黄河不同,有她自己的性格,自己的形象,在这块土地上的人民,也有着他自己的性格。这儿淳厚、这儿慷慨、这儿蛮勇、这儿豁达、这儿坚忍不拔、这儿雄奇悲壮、这儿善良温和、这儿冷峻而又热情。我们的民族在这儿发祥,这块土地对我们的祖先、对我们的民族来说,也是从不娇惯的。到冬天,它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到夏天,有时真是赤日炎炎,漫天流火。遇到干旱年份那生活就更严酷了。比如,南方到处是水,生活在南方的人,对缺水大概没有我们这么深的体会。我还有点童年时的印象,我家乡的人,天旱没有办法时,就只好套上牛车,下两道大塬到黄河边去拉水,一天也只好拉一回,早上天不亮就去,月亮星星上来才能拉回那么一车水。所以说黄河流域的大自然对我们的人民、我们的祖先是从不娇惯、不溺爱的,但我们这个民族没有被这个吓倒,我们在这块土地上没有消失,我们一直在发展,我们民族的文化就是从这儿发展起来的,在这块土地上产生出了中国灿烂的文化。就讲文学吧,也产生过那么多的作家和作品,可以说是中国文学最主要的作品在黄河流域产生,从最早的古代传说,像黄帝的传说,到陕西听听黄陵的传说,大禹治水的传说,像神农尝百草的传说,这些都流传在山西、陕西、晋南、关中平原。也产生过许多伟大的作家、诗人。我们这个民族,几千年来为了生存,在这块土地上进行过多少次的征战,黄河流域是个古战场,一代又一代我们的祖先是用血来灌溉这块土地的。很多伟大的诗人,都写过很多征战的诗篇。我们这个民族是非常勇敢、勤劳、智慧的。他们修筑了万里长城,塑造了秦始皇兵马俑,开凿了敦煌石窟、云冈石窟,开辟了通往欧洲的丝绸之路。现在国外的旅游者,一些国家元首,到中国来,非要看兵马俑不可,那些总统也好,总理也好,哪怕在西安不停留,也要乘坐专机专程飞来,看看秦陵兵马俑,仿佛不阅此浩荡兵阵回去之后,便无法对人讲起中国之行似的。
我们的祖先在黄河流域繁衍生息,虽然现在我们说起来,也还是觉得这也落后,那也落后,但我们还是有信心,我们还是要向世界先进国家之列前进。党中央制定了这么伟大的路线方针,大家也在讲开发西北,开发黄河。所以我说,在这儿,黄河儿女具有黄河的性格;这儿的文学,当然也有自己的风格,从古到今,无论从纵向来看,或者从横向来比,它都显示出自己明显的特点,这儿的作家有着共同的特点,这个共同的特点,就是我们的民族精神,也就是在黄河流域生活的共同的精神。但这并不妨碍每一个作家各有自己的个性,自己的风格,就像刚才有同志讲他自己在文学上的追求一样,那另外一个作家当然就可能追求别的什么完全不同的东西,比如,仅仅在山西的作家就各有千秋,马烽、西戎、胡正、孙谦等老一辈作家,焦祖尧、柯云路、周宗奇、张石山、成一等等同志又各有特色,虽然叫做“山药蛋”派,但每个人的特点还是很明显的。同样,在陕西,无论是老的或是中青年作家,也是各有各的文学审美情趣,只要把作品一看,不用看署名,也知道是谁的文章,决不会张冠李戴。我们同来开会的年轻诗人、散文家和谷同志,他的散文同贾平凹、李天芳迥然不同,更不用说同魏钢焰和毛了。所以我说,我们“黄河文学”的共同点,共同风格,并不妨碍每一个作家自己的追求,换句话说,我们应该兼收并蓄,充分发展各种各样的风格,包括吸收现代世界上各种流派,各种风格、文笔,和我们的传统结合,和我们自己的创造结合,变化出新的东西。意识流也好,生活流也好,甚至将来有一个别的什么流也好,都可以,都应允许。现代的最新的东西应允许,古老传统中优秀的对我们有用的东西也应允许,明确地说,凡能够表现我们的民族精神,能够表现黄河精神的那种典型,那种艺术,都应该接受下来,不要害怕有人说这些东西过时了,要不得了,那不一定。就讲借鉴外国吧,现在人们不是言必称日本吗?我也举个日本的例子,像我们不久前看到的日本电视连续剧《阿信》,还只看了她的童年、少年时期,据说这部电视剧在日本上映时,街上的行人都少了,人们都在屏幕前。现在的日本也可算世界上最发达的国家,讲现代化也是最现代化的国家之一吧,可是这样一部作品,怎么如此吸引日本群众?这部电视剧中,既没有武打,凶杀,侦破,也没有什么黄色的东西,就是扎扎实实的现实主义,它是非常受欢迎的,在我国也是深受欢迎的。它之所以如此受欢迎,我看就是它真实地概括了、体现了日本民族的精神,也概括了整个日本近代的发展史,它既在政治上和意识形态上适应了日本上层统治阶级的需要,又让每一个普通的日本人都从阿信的身上看到了他的国家、他的民族的过去、现在和未来,看见他自己的过去、现在和未来,所以它能使所有的日本人,不管男女老少各行各业的人都感兴趣。我觉得日本人的性格中,这一点是很了不起的,这一点是很能够表现日本这个民族的。
我们中华民族也是这样一个民族,我们多年所追求、所期待的,正是希望有这样一种作品,能够真正表现我们中华民族的精神风貌。这是陈旧的吗?是过时的吗?不!无论你选取什么题材,历史题材也好,革命历史题材也好,当前现实生活题材也好,也希望能看到这样的作品。你的主人公可以是我们所说的时代强人,也可以是普普通通的小人物,只是在写他们的命运,写他们的人生追求的过程中,要能够把我们这个历史时期概括地表现出来,把我们中华民族伟大坚强的性格表现出来。我期待和追求这样的东西,我认为这样的东西对我们还是有用的。我认为,这样的好作品,我们这儿是可以写出来的,关键在于作者要熟悉生活。
当前,在我们的文学影视作品中,不乏优秀之作,但概念化的东西仍然不减当年。特别是写小说的,一般说来,老中青几代作家,对生活还是比较看重的,也是比较熟悉的,写出的作品,不管是用何种文学艺术形式,生活都表现得比较充分具体。我们的戏剧影视界,有很多作者也是很熟悉生活的,因而舞台上和屏幕上,也推出许多激动人心或发人深思的优秀作品,但是毋庸讳言,还有不少的小说、戏剧、电影、电视作品,就未必可以这样说了。这些作品中所写的和所说的,包括导演及演员的表演,让人看着,总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儿,或者是穿帮漏底,自露马脚,或者是公式化,概念化,千篇一律,无论是农村的“大锅饭”,工厂的改革家,知识分子的命运,甚至青年人的爱情,现在再添上一宗老年人的爱情,都严重地存在着千篇一律的公式化和概念化,这种雷同现象,比过去还要严重得多。电视连续剧《阿信》所写的人物、故事、情节、一举一动,是不大容易找出破绽的,使你觉得不论从感情上、事件上,都是真实的合理合情的,因而深深地打动了观众。比如阿信后来那个主人家的老太太,写得多好,多么合乎生活,合乎情理,多么动人。当然,我们也有好的,比如《四世同堂》就是一部杰出的作品。确实写得好。还有老舍先生的《茶馆》。关键是要照生活写。如果你写另外的,用别的风格去写,你要写人变甲虫,要写猴子闹天宫,那当然也好,也可以产生杰作,但那是另一回事,就是说你要写现实生活的东西,那你就认认真真地按照生活去写它。在艺术上朴朴实实地把现实社会生活中的各种人物,各种阶级、各种阶层的人物,不管多少个层次的人物,通统按照生活中的真实模样,经过艺术的再创造,该怎样写,就怎样写。所以,我认为“黄河文学”这个天地里,这样一个品种,这样一朵花也是需要的,是应该让它开放的,这么一种典型是应该塑造出来,而且迟早会要塑造出来的。
我期待着我们黄河流域的文学,将是五彩缤纷的。我更希望在各式各样的作品中,有那么一种作品,能够把我们黄河流域的、也可以说是我们民族的精神,用最朴实的方法,充分典型地表现出来。这样的作品,我想它一定可以立于世界文学之林。越是民族的才越是世界的。世界各国的读者,可以通过这样的文学作品,正确无误地、具体形象地看我们中国人和中国人的生活,也可以理解我们这个民族,就像同我们生活在一起一样,这对国外的读者是特别重要的。《茶馆》在国外就那么轰动,我相信《四世同堂》,中国人喜欢,外国人也同样会喜欢的。为什么山西文学在日本就很受欢迎呢?赵树理、马烽、西戎他们的作品里并没有打斗、凶杀,也没有写乱七八糟的东西,它就是“山药蛋”,可这“山药蛋”,这吕梁山、太行山上的“山药蛋”就出了娘子关,过了秦皇岛,到了日本,在那儿打动了人心,产生了影响。
我就讲这么点意思,我的用意并不是要给人家乱出点子,而是我的一种愿望、一种期待、一种追求吧!
谢谢大家。
1985年8月14日下午于太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