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祥次年七月,骄阳似火。
可再烈的艳阳,却仍然无法使夙安暖和起来。
“小姐,您再坚持一下,奴婢已经听见山泉的声音了。”
夙安将身上的狐裘拢了拢,一只手轻拍了拍额头,让自己清醒一些。自永安城一路驾车赶过来,倒也没觉得太多不适,可是这最后一段山路刚刚走了半个时辰,身体竟愈发的冷了。
眼看着那座山还离着很远,而小姐的状态越来越差,急的画眉眼眶发红,“小姐,您和奴婢说说话,千万别睡。”半响,听见耳边如细蚊般的“好。”泪珠霎时滚落下来。画眉自六岁起便被父亲卖给将军府。初入府时,处处受人欺凌,幸遇小姐,日子才算安稳下来。八年来,说是主仆,小姐却待自己如同亲姐妹。小姐宅心仁厚,可夙家当真不是东西,这千里之路竟让只让她和小姐独自前往。
画眉忍着泪,用手轻搓着夙安冰冷的手,“还是奴婢说吧,小姐听着便好。”
“好。”夙安轻扯冻僵的唇角。
画眉说着,夙安听着,偶尔答上一两句,转眼便到了山脚下,精神竟也觉得较之前好了些。
此山名为青峰,山脚如夏山峰似冬,白茫茫雪峰耸入云间。相传怪医百里公子百里容的住处,若不是突然发病,无数名医又束手无策,夙安也不会千里迢迢赶来怪医这里碰运气。
若是这病连他也无法治亦或根本不给自己治,那当真...哎,算了,就算自己真的有什么,这世上只怕只有身边这个小丫头会伤心吧。
自母亲生下她之后,那个爹便没什么好脸色,次年他的一个通房丫鬟接连给他生下两个儿子,高兴的忙给抬成了侧室。母亲自生下她之后身体便愈发的不好,经常会寒冷,终于没熬过她四岁那年的冬天。那一年,她还披着孝,而那个女人却因为又怀了孕而高高兴兴的成了正室、成了将军夫人,她则被迫叫那个女人“母亲”。
在成为正室那天,那个女人当着夙家列祖列宗发誓会待她如己出,可转眼便忘了将她丢弃到哪里,而那个爹自四妹出生后更是忘了他还有一个女儿已经五岁了,也只有过年的时候会烦躁的问一句“哦,安儿怎么还不来?”
她恨过怨过,可依旧不能改变什么,这么多年,早已麻木了,不怨不恨。
她摇摇头,甩掉那些不好的记忆,望向前面不远处的院子,想必那便是怪医的住处了吧!院旁山泉细细流淌,院中柳条随风飘拂。
屋前一道修长的身影,身着白衣,一头银发以竹簪束着,一动不动的背对她们而立。难道这位百里公子竟是位古稀老人?这可与她之前听说的消息并不相符。画眉轻扶着夙安走近院子,刚要说话便被夙安拦了下来。
她用手捂了捂冻僵的唇,皓齿轻启,原本清脆的声音变的有些暗哑“永安将军府夙安求见百里公子。”
站着屋前的银发男子猛地回头看向她们,那翩若惊鸿的脸让她呼吸一窒。那男子看起来不过双十,肤如凝脂,面似桃花,目若深泉,如涂丹般的薄唇微微抿着。此刻太阳刚好落入天际云间,照的天边红了一片,仿佛也为见到他而羞红了脸。
看着面前两个呆滞的女子,百里容皱了皱眉,语气中带着一丝厌恶一丝急切“你说你是谁?夙封是你何人?”
夙安被这玉石之音惊醒,懊恼自己竟对眼前的人如此不敬,轻咳一声唤醒画眉,“我是夙安,夙封正是家父。实在是病症太过怪异无人可医,才来叨扰百...”
“不治!”百里容袖袍一拂,转身将门用力关上。
夙安苦笑了下,早听闻百里公子医术高超,敢与阎王抢人,可脾气却怪异的很,医与不医全看心情,“怪医”之名由此而来。
画眉刚刚从震撼中惊醒,却听见那一声不治,顿时急的眼泪落了下来。“百里公子,百里公子!求您医治我家小姐,奴婢求您了!我家小姐已经坚持不住了,恐怕...恐怕...”说到最后便成了抽泣。
“死了与我何干!”门后那冷冽的声音再次响起,惹的画眉更加止不住的落泪。
夙安拍了拍画眉握紧她的手,安慰道“没关系,你家小姐还能撑得住。我们在这里等等,也许百里公子晚上就愿意医治我了呢?”虽然知道被百里公子拒绝,便不会再有机会被他医治,但依旧愿意这样骗骗画眉也骗骗自己。夙安拉着身边那个比自己小了两岁却处处维护她的小丫头坐在院外栅栏边上,“画眉,我们说说话吧,说说话天很快就会黑了,等天黑了百里公子就会给我医治了。”
嘴上如此说,心里却有些烦乱,如今这种情况,她的身体已经不允许她再走回景湘,走回永安了。若是她当真熬不过了,画眉该怎么办?
夜黑风清,主仆二人从夕阳西下聊到月上梢头。
山脚下的夜晚风并不大,却格外的寒冷。画眉抱着眉头结霜的夙安,使劲的搓着她的身子,眼看着自家小姐意识愈发不清楚,而身后那点燃烛灯的屋子却一点动静没有,焦急的心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画眉抿了抿唇,再顾不得方才答应小姐不能打扰百里公子的话,将夙安轻轻放在地上,用自己身上唯一的外衫盖好,着凉薄的内衫重重的跪倒在地。
“百里公子!求您看看我家小姐!您让奴婢做什么都行,求您了!”重重的将头磕向地面,一下,两下,三下...
木屋内,烛芯被燃的嗞嗞作响,百里容左手拿着一封信,不知已经在桌旁坐了多久。信中只有二三句,却让他眉头紧锁不放。
这封信是年初师傅飞鸽过来的,自五岁被收入师门后,师傅便一直让他在这青峰脚下修习医术,不许外出,还恐吓他说如果踏出院子,便会遭到血光之灾,说罢还在院子周围种满了毒花毒叶,若没有师傅的解药他出不去,外面的人也进不来。那些毒其实早在三年前就被他找到解药了,可他依旧听从师傅的话,并不曾踏出院子,师傅精通医术毒术,对卜卦更是通晓,只是脾气古怪了些,连带着他也受到了些影响。三年前,自他的医毒之术精通后,师傅便云游四海去也。
也是在三年前,不知何人传出消息,青峰山下有一名医百里容,能化解世间万毒。又有人称,名医住所,毒气漫天,虫蚁不近,寸草不生。众人顾忌毒气毒物,一些小毒小病之人并不敢前往,偶有奇毒绝症之人抱着必死的信念前来求医,面善之人均可得到医治,而面恶之人却是毒发身亡也不会见到百里容一面。至此,世间善人夸赞百里容,恶人嘲其怪哉。
直至今年年初师傅寄来这封信,命他将院外的毒花毒草拔掉,说他那个有三年之缘的命定人会来前就医,他可以随她出山。三年之后会如何信中并未提及,不过三年之后他也将云游四海,介时她与他又有何干!可是,这一年只有外面这两个女人前来就医,而她偏偏是夙封之女!夙封那个大混球用尽阴险手段伤了那么多他们南岭的侠士,害的他那一阵子几乎日日在忙着为他们医治。尽管她看着并不面恶,可他依旧不想治!但是如果她真的死了,那谁带他出去?烦躁!百里容只觉得心里异常烦躁!
这时,屋外传来那女人丫鬟的声音“百里公子!求您看看我家小姐!您让奴婢做什么都行,求您了!”,随后又是嘭嘭嘭撞击的声音,一下一下重重的砸乱了百里容的思绪,打破了这夜的宁静。
百里容顺手将信件烧掉,拿起了个小瓷瓶在手中把玩,这人,无论如何都是要治的,不过如何医治可是由他说了算,百里容轻勾唇角,就当是为父还罪!
屋外,画眉还在重重的磕着头,嘭嘭的声音在安静的夜晚下显得格外刺耳,可是她还是生怕百里公子听不见般用力的磕着,直到额头血肉模糊,直到鲜血已滑过她的面颊,也并不停下。
就在画眉快要放弃的时候,那扇门终于开了,百里容从屋内走了出来。他看了一眼额头鲜血不止的小丫头,皱了皱眉,又返身拿出来一瓶伤药,与之前那个小瓷瓶一并抛给画眉。“蓝色两粒给她,绿色是伤药外敷。若是她明日辰时还没死,我就医治她。这之前不要再烦我。”
太好了,小姐有救了!“多谢公子,多谢公子!”画眉又重重的磕了三下,忙将早已昏睡的夙安扶了起来,在蓝色瓶中倒出两颗药塞入凤安口中,又用水壶喂了她一点水,动作流畅,一气呵成。这才拿起绿色瓶子擦起自己的额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