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介目送安葵离开的身影,他从来没遇见过如此率真、勇敢的女生,就算说出自己经济上的拮据,也不怕别人看不起,而且还那么积极开朗。
整个教室开始沸腾,像煮沸的水,豁然膨胀,与不可触碰。众多男生女生自发围拢在一起,似乎有一样新鲜的事情吸引住他们的眼球。凉介从练习题海中扬起头,凌乱的自然卷头发,毫无表情的脸孔上闪出小小不满,他觉得,一切热闹都与他无关,也不应该来打搅他。
可是,越觉得热闹与自己无关,越不希望被打搅,人群却越是闹哄哄地往凉介这边挪动过来。凉介再也忍受不了,霍地站起身,一道白色的光芒闪过他脚边,凉介低头,不由得惊吓,一只雪白的兔子蹦在他脚边。
原来是为了一只兔子啊。凉介恍然,人群的形成就是因为这样一只外来兔。可是,还不容别人做出任何反应,凉介在众目睽睽之下,抬起脚,将这只兔子以一个凌空射门的姿态,当作足球一般踢了出去。
兔子的躯体飞出去,砰一声闷响重重砸落在隔壁桌的台面上。兔子立刻蜷缩起身体,无法再动弹。看到这一幕的同学都惊愕住,全部盯紧凉介。他们想凉介疯了么,这样对待一只无辜又无害的兔子?
人群中冲出一位女生,抱起纹丝不动的兔子,冲凉介大吼:“你太残忍了,它惹到你什么了么?”凉介抬起眼睛,瞅着女生愤怒的表情,以及通红的双眼,淡漠地吐出一句:“我恨兔子,别再让我看见它。”尔后,他背过身去,重新旁若无人地开始做习题,那样孤绝的姿态,女生对着他的背影怔了几秒。
另一个女生喊:“安葵,安葵。”
抱着兔子的女生把视线从凉介身上转移过去,带着哭腔说:“厉夏,怎么办?”
凉介一愣,却不改埋首的姿势,想:“她叫安葵么?葵花般的名字。”有一瞬间,他眼前,挥不去女生愤怒的表情和通红的双眼。
放学时候,凉介撞见安葵和厉夏。安葵的眼睛还是红红的,她冲向凉介,揪住他的校服领子吼:“凶手!”正好一个老师走出来,紧张地拉开安葵喝问:“你干什么?”“他踢死了安葵的兔子。”厉夏在一旁说。
那个老师扭头看了看笼子里已经死亡的兔子,反问道:“为什么带宠物来学校?”
一句话,将安葵和厉夏问懵了。原本,安葵因为没有多余的零用钱买参考书,厉夏为了帮助安葵,打算买安葵养的兔子。可是,不料,兔子从笼子里逃出来,阴差阳错跑进了凉介的班级,结果惨遭毒脚。
老师顺势说:“你们带宠物来学校已经不对,凉介同学踢死你们的兔子也不对,大家既然都错,就算了。赶紧回家吧。”
安葵和厉夏无可奈何地对看一眼,内心不满,却不敢声张。
凉介整了整被弄皱的领子,毫无愧疚地反身离开。当那个批评她们的老师也走远之后,旁观的同学凑上来悄悄说:“嘿,你们不知道吧,那个老师是凉介的妈妈。”
两个女生面面相觑,隔了半分钟,不约而同说:“这个世界真黑暗啊。”
第二天,凉介在午间休息的时候拦住安葵的去路:“你跟我来。”
安葵满怀敌意:“为什么跟你去?”她从鼻子里哼出声,很鄙夷他的样子。
“我赔你一只兔子。”凉介说。自然卷的头发显得很碍眼。
“拿来。”安葵伸出手掌。凉介一脸吃惊与不解。
“兔子啊,你不是要赔我么?”
“现在没啦,一起去买啊。”
“哼,没诚意。”安葵撇撇嘴嘟囔起来。
凉介有些烦躁地跺跺脚:“你怎么那么别扭。”
安葵尖叫起来:“是你别扭吧,要赔人家东西还要人家陪你去买,什么概念啊?”
“我……我不是,恨兔子么!”
“为什么?”安葵好奇地脱口而出。
像打探别人的隐私,凉介怔了很久,他想安葵真是个八卦的女生。“哎呀,我被兔子咬到过。”他随口找了个理由。
“是么?”安葵将信将疑地反问,“你还爱跟动物斤斤计较哦。”
凉介脑后冒出汗水:“走啦。”
“我不要。”安葵忽地说,“其实这只兔子你该赔给厉夏,她为了帮我,所以买去了我的兔兔,后来我还钱给她,她不收。”
“她帮你?”
“是啊,我没钱买参考书。”安葵安之若素地说出自己的困顿,“好了,我要走了。你要有诚意,就把兔兔送给厉夏吧。”
凉介目送安葵离开的身影,他从来没遇见过如此率真、勇敢的女生,就算说出自己经济上的拮据,也不怕别人看不起,而且还那么积极开朗。他对她的与众不同,顿然刮目相看。
凉介真的带厉夏去买了只兔子,雪白而乖巧的。厉夏趴在安葵耳边说:“我觉得凉介比他妈妈强多了。至少懂得赔只兔子给我们。”“可是,它再不是我的那只九九。”安葵望着新兔子渗透出哀伤。
厉夏没有说话,其实对她来说,是安葵的九九,还是这只新兔子,都没所谓。可能,这只新兔子更好些,因为是男生送的,而这个男生的举止,已经让她有了小小的好感。
兔子风波后的许多天,安葵再遇见凉介的时候,总是会微微点头。凉介却会朝她拉开嘴角笑,笑得安葵有点愕然。
周末,安葵跟厉夏在公园遛兔子,凉介突然从天而降,穿着淡黄色T恤,头发依然很乱。安葵闪身拦到兔子跟前,一副保驾护航的姿态。凉介就笑了:“放心,我不会踢它的。”安葵讪讪地收了两条长长的胳膊。
“安葵,我有事要跟你商量。”
“什么?”
“呃,我们能不能去那边说话,我真的不喜欢处在一个有兔子的环境里,浑身不舒服。”“胆小鬼,一朝被兔咬十年怕……”安葵改编不下去了。凉介乘胜追击:“怕什么?”“兔子啦。”安葵说着还是往公园另一角走去,丢下厉夏一个人对着兔子发愣。“其实,我是想更正我恨兔子的原因。不过,这是我心里的秘密,就想让你一个人知道。”凉介看了看远处的厉夏,她正望向这边。他停歇三秒,继续说,“我小时候养过一只兔子,叫球球,跟我相依为命。”“相依为命……太夸张了吧……”安葵很大条地插话。凉介白了白眼,气鼓鼓地:“能不能听我说完啦。”安葵闭起嘴巴,安静下来。
她想凉介那么个男生也会有什么惊天动地的秘密么?
故事发展到后面,似乎真的惊天动地起来。
那年凉介6岁,爸爸刚升任校长,年轻有为,妈妈是毕业班的班主任。两个人的工作都忙碌不堪,兔子球球是凉介唯一的玩伴。
有天,家里突发火灾,爸爸抱着凉介冲出去。可是凉介想起了球球,他在爸爸怀里哭到天崩地裂。无计可施的爸爸把一盆水倒在头上,重新折回火场。
好在兔子笼子就在客厅,爸爸一阵欣喜,拎起笼子往外跑。可是,一面着火的柜子倒了下来,砸在爸爸的腿上……最后,是消防员把爸爸抬出来的……从那日起,爸爸没有了,球球也没有了。可是,当凉介慢慢长大,他懂得了是自己的任性害死了爸爸,如果当初,不是自己执拗着要救球球,爸爸便不会死了。
当妈妈再次买兔子送给他的时候,他愤怒地把笼子丢了出去,开始无比憎恨和厌弃兔子。
安葵静默,听完凉介的复述,她伸出手,紧紧拉住凉介有些微凉的手指:“对不起哦。”
“都不干你的事,道歉干吗。”凉介勉强挤出笑容。
“嘿,其实都过去了,不是么?”
“是啊,现在我跟妈妈生活得也很好。”安葵伸出小指:“放心,我会帮你保守秘密。”凉介的小指跟安葵勾在一起,一个秘密有两个人分担,似乎就不沉重些。
“不过,凉介,你为什么把秘密告诉我?”安葵多少还是有些不解,要知道,他们之前还差点动手打架呢。凉介眼神澄净地望向她:“因为,你也告诉了我,你没钱啊。”安葵错愕了几秒,仰头大笑起来:“凉介,我家没钱的事实,连我们班主任都知道。”凉介笑而不语,他想安葵怎么会知道,她的不虚荣与坦然才是自己对她萌生好感的缘由呢。也许是他们忽略厉夏太久了,安葵满公园寻找厉夏,却不见她的踪影。周一回校,厉夏满脸的不开心。安葵拉着她的袖子问:“好夏夏,怎么了?”果然,是因为那天安葵跟凉介排斥了厉夏,让她倍觉受伤。当厉夏一再追问安葵他们商量了什么时,安葵嗫嚅着说不出。厉夏转身就走了。关系似乎僵化了。安葵才觉得原来帮男生保守秘密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没多久,班里的同学都开始用暧昧的眼光看安葵。还有人跑来问她是不是在谈恋爱啊。安葵初听到这个问题时,惊吓不小。急急追问,才打探明白,有人在学校的BBS上说安葵跟隔壁班的凉介秘密恋爱。
流言传多了就似乎越来越像了。凉介妈妈作为隔壁班的班主任越权来找安葵。那场戏剧化的谈话并不友好,言语中洋溢满一个妈妈的紧张,而非老师的理智,好像他们早恋是铁打的事实一般。安葵有些气恼,狠狠回嘴说:“如果你不相信我,总该相信你儿子吧。”
就这样,安葵在凉介妈妈心目中的印象一落千丈,加之以前发生的一幕,安葵成了一个粗暴的、不礼貌的、没家教的女孩子。那天离校时,凉介和他妈妈从安葵身边经过,凉介连头也没回。他的冷淡,迫使安葵呆呆站在原地许久。她想起前几日还跟她拉钩钩的男生,如今冷淡得仿若换了个人,心扉的难过就慢慢飘扬起来。两个人,真的走到不能说话的境地了么?
一周后,安葵班和隔壁班一起上体育课。长跑的时候,凉介跑到安葵身边,用喑哑的嗓音说:“对不起,妈妈一直监督着,我不能跟你说话,不能违背妈妈,要尽快平息这件事情。但是,我很想你!”
安葵讶异了,不由自主停下脚步。凉介一直匀速往前跑去。她看到一个瘦长的身影一路落寞的样子,心脏的某个地方被重重踩到。她终于想知道,关于那个流言的来历。
隔着课桌,安葵死死盯住厉夏,幽幽的语气说得斩钉截铁:“是你吧。这一切。你一个流言,终于把我们都挫伤了。”
厉夏没有辩解,她利落地承认了,她说她喜欢凉介。可惜如今,凉介被严控起来,连她都没机会靠近了。安葵打量她凝结的眉头,终于从心底某处说出两个字:“算了。”
毕竟发生过这样的不愉快,两个女生的心无法再毫无抵制地靠近。厉夏暗中努力,成绩跃进年级前十名,把凉介的位置挤进了十一。每次考试,不多不少,总是比凉介高出几分,保持在凉介前一位。她用这种方式引起凉介妈妈的注意,而且她越来越乖巧听话,故意与安葵形成鲜明的对比,两个人再不如影随形。
于是,厉夏在凉介妈妈的印象中就像股票的飙升,好感一日日增添。
后来,凉介和厉夏考去了同一所大学,凉介学动漫,厉夏学服装设计。只有安葵进了一所师范大学。
三个人一直保持联系,由于凉介,安葵跟厉夏的关系愈来愈紧张、愈来愈繁复,表面维系风平浪静,其实内在波澜迭起。最终,却不知怎么了,三个人竟为着共同的爱好,一起成立COSPLAY团,取名为浮清。他们从高中起,就常常在学校的各类晚会上表演,所以之后招募的一些团员都和他们一样有一定的舞蹈底子。每次演出,大家都会踊跃给出建议,尔后,基于厉夏在大学话剧社积累的舞台经验,由她全权编排好所有舞蹈动作以及走位。浮清团因他们三个人的微妙关系而呈现,这中间混乱的关联大抵连当事人自己都没办法道得清理得开吧。
凉介迫于妈妈的压力,从没正大光明承认安葵为女朋友,即使在毕业工作后。更可怕的是,安葵居然去了凉介妈妈所在的学校任教,这一场错综的关系愈加难理。
另一边,厉夏却始终走凉介妈妈的路线,仍时不时去看望她,一口一个老师唤得亲昵。凉介妈妈扬言:“凉介要谈恋爱也不会跟安葵,只会跟厉夏。”
夹缝中的凉介从来不曾站起来大声告诉妈妈自己喜欢安葵。因此,当他们的地下恋情曝光,凉介面对妈妈的高压,没有一点坚持就逐步动摇,哪怕,他心里觉得千疮百孔地疼都无法克制自己的软弱。
他对来找他商量对策的安葵说:“妈妈只有一个,安葵也只有一个。”
安葵就懂得了他的全部,一声不吭地离去,气愤与悲伤交织使得她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