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瞧见他的背影,不觉间,她曾经欺负过他的辉煌往事一点点浮出水面,而多年后的此刻,这个男子的背影依旧带着当年的那么一点纯真。
第十七章凉介约那霎一起去慢慢吧看道具和服装的制作。安葵优先做那霎的东西,电话里告知正在做她的星杖。那霎就急了,大声申辩那是老巫婆的星杖。惹得路人纷纷侧目。凉介拉了拉那霎,示意她的失态。
低下头走了良久,寂寞得好比一个人陷入空旷的荒野。那霎说:“凉介,你怎么不把老巫婆画得华丽丽的?”
凉介窘迫地嗫嚅着:“这个、这个……”他想这明明是依循那霎文章里的意思绘制的——“一身黑衣阴森古怪的老巫婆,手执紫色的辉煌的星杖,那种辉煌与老巫婆的黯淡形成强烈的对比。”那霎就是这样描写,他想自己总不能擅自给老巫婆换上华丽丽的衣服吧。
“唉,算了。”那霎想了想,否认去责怪凉介的意思,“本来也老了。”
凉介作吐血状。余下的路都在有一搭没一搭地争辩老或不老的问题,那霎倍觉无聊,幸而慢慢吧天蓝色的招牌出现在视线内,她一阵风驰电掣,将凉介远远抛在后面。
慢慢吧里有一张新面孔,戴着眼镜,脸部线条偏粗犷,没有凉介和柳漾精致,但是眉目鲜明,眼部凹陷较深,使他多了混血的气质,个子不高,COS 因陀罗时得穿八九厘米的厚底鞋才有气势。脸颊上的每寸表情都显示着他对社交的老道。他始终与厉夏保持着不多于两步的距离,于是,那霎霎时了然,这个男子就是厉夏的私藏拓也了。厉夏跟他介绍那霎,他居然伸出手作握手状,嘴里说:“你好。”
那霎的脑袋便开始犯晕,她坐在椅子上,半点没挪动,对着伸过来的手呈现惊愕表情。少顷,安葵用手肘撞了撞那霎,她才讪讪然伸出手在对方的手指上碰了碰。
那霎后来跟安葵耳语:“这个世界上有些人不虚伪就会死。”
安葵正将老巫婆的星杖在白色纸板上画出星星的轮廓,用剪刀一点点剪下,然后将两片星星对放,中间用一块块三角形的纸板粘贴,固定成立体的效果。
然后将星星裹上紫色的彩纸,固定到一根一米长的细竹竿上。同样在竹竿外裹上紫色彩纸,并且在竹竿每一节凸起处绑上银丝带,底部串上几只银色大环。
那霎认得那几只大环,是安葵的细手镯,一次性能带十几只那种。做这一系列动作时,安葵严谨认真得像只守候老鼠的猫。听到那霎的话,头也不抬地嘀咕:“有些人不就指的是拓也嘛。”俄而,回头冲她笑,那霎心领神会地勾勾嘴角。傍晚离开慢慢吧回家,走上楼梯,那霎开门时,阴影处闪出一人,她惊得钥匙哗啦啦落地。那个人赶紧说:“是我,小特。”
小特是她同父异母的弟弟,一名水利助理工程师,这次跟着总工程师来考察。那霎喘过口气,镇定下情绪,弯腰去摸索地上的钥匙。头顶射来一束悠悠的白光,是小特弯下腰打开手机替那霎照亮了眼前。那霎停顿一下,这是她跟小特分开许多年之后的第一次见面,根本无法言说的感觉。
进屋,那霎使劲眨了眨眼就如荧光灯刺到了眼。几年后的小特唯一没变的便是那双细长的眼睛,像极了父亲,穿一件蓝色的T 恤、一条牛仔裤和一双球鞋。那霎心里暗想小特跟自己一样偏爱白球鞋吧。
没有开口说什么,也没招呼小特坐下,独自从冰箱里取出两瓶饮料,远远丢给他,他身手敏捷地接住了。这样原地站着,唯一的举动即是打开盖子喝饮料,一缕不知所措的尴尬飘荡开,仿佛空气中似有若无的蛛丝。
“对了。”还是小特先回过神来,“爸爸让我带点东西给你。”说罢拍了拍随身的小号行李箱,推到那霎跟前。
“唔。”那霎诧异地抬起眼睛望向小特,“一箱子?”
对方正经地点头,一点没恶作剧的感觉。那霎蹲下身开箱子,将上半身离得远远的,仿若在开一只会跳出未知物体的魔术盒。
即使做了充分的心理准备,箱子打开后,那霎还是倒吸了口凉气。箱子里塞得满满当当,全是煮东西用的配料。她对着那堆东西近乎自言自语:“喂,他以为我要做满汉全席么?”
“我已经尽力劝过了,没什么作用。”有个声音回答那霎的话,她刷地仰头,差点忘记了小特的存在。低下头,重新把行李箱盖上,挪到一旁。再次陷入沉默,还是小特先找到话题:“这几年你好么?”
“嗯,好。”
“听爸爸说,你终于找了邓季季。”
“是。”她坦然答。尽管自己都无法完全消化某些延展性庞大的话题,别人提起,只会萌生无能为力感罢了。所以,那霎及时转了重点,问小特这次去哪里考察,需要几天等无关痛痒的事情上。
因为生疏,问完那些,也就没有其余可说的了。夜深,那霎递给小特一条薄棉被,他就在客厅的沙发上睡下。那霎把房门敞开,边抽烟边在电脑跟前打字。小特忽然说:“姐,少抽点烟吧,女孩子抽烟不好。”
那霎停下双手,心口抽搐得隐隐作疼。她亦想起Silence说的,不喜欢女人抽烟。可是,早已忘记了,是怎么就开始抽起烟来,更忘了抽第一支烟的感觉,明明没有很久远,却俨如局部失忆一般。
“邓季季没有阻止你抽烟么?”小特没留意她的纠结,自顾自问。那霎勾起嘴角,惨淡的味道弥漫整个面庞,何尝敢让邓季季知道自己抽烟,何尝敢明目张胆在她跟前放肆自己的不良形象,那不是自投罗网地挨批么?“睡吧。”她绕开,是明显地拒绝深入。
一大早,那霎被安葵拍醒,她正站在她的床边。这令那霎震惊,睡意即刻消失殆尽,追问她是怎么进来的。安葵同样大惊失色:“外面那个男人不是你弟弟么?”
那霎这才想起小特在客厅,虽然是弟弟,却由衷地不习惯。
“从没听你说过你有个弟弟。”
那霎耸耸肩,不想纠缠在诸如“弟弟哪里冒出来的”疑问上。
“一大早你来干吗?”
“来偷窥你昨晚的隐私啊。”
“那你得逞不了,我从不发生一夜情或者一见钟情之类的事。”
“难说,任何东西都没绝对。”说罢取出卷软尺,准备量尺寸做巫婆装。
安葵一把将还赖在床上的那霎拎起来,勒令她站得像一棵白杨。左右开弓,软尺纷飞,那霎疑惑地问她不用记录的么。安葵都不理睬她,完了才一口气将所有数据在随身的便条本上记录下来。尔后她问那霎要不要一起去买布料。那霎撇撇嘴:“不去,不就是一身黑色的布料么,没意思。”
小特煎了太阳蛋,从外面探进脑袋喊姐姐吃早餐,顺便八卦她们在做什么。安葵告诉他,他猛然兴致大起:“COS 秀?”不知是真的感兴趣,还是只是想找个理由一起做些事以至于同那霎不会太陌生,他积极热忱地要求陪同安葵和那霎一起去买布料。
那霎频频抗议,再三声明她并没想去的立场。安葵却以小特难得路过为理由,煽风点火撺掇那霎一起去。最终,那霎被他们两个人软硬兼施一左一右架到街头,闯入一家店铺。店老板看见安葵就微笑颔首,显然很熟络。
那霎踱到一边,掏出烟来叼上,安葵回头,眼光气势汹汹杀过来,那霎心领神会地拽了烟放回包内。这是个禁止抽烟的场所。
那霎靠在店门边,环顾周遭,四面放满了各种颜色各种质地的布料。巫婆装是看着沉闷且厚重的装束,所以,无法选择丝绸或者人造亮丝材料。安葵更倾向于挑选布质地的材料,因为是黑色,所以可以忽略布料的褪色问题。在衬裙方面,由于不需要蓬起来,她决定选择垂感强的薄纱衬。小特凑在一旁津津有味听安葵讲解每种质地料子的性质,以及做出来的各种效果,如数家珍一般。
摒弃去他们的对话,那霎不小心想起古装电视剧里那种布料店,木质的柜台上往往摆满布匹。她忽然笑,斜眼旁观安葵在众多黑色布料中挑挑拣拣,想象中,安葵摇身变成逛布料店的富家千金,小特则像一个跟班仆人。
最后,安葵为那霎的巫婆装选了一种暗淡、无光泽,看着厚重,但却很轻,透气性不错的布料,接下去就是跟老板讲价,一来一回,老板应下了安葵的开价。浮清团没有财雄势大的赞助商,所有材料都靠成员自己的薪水支付,所以他们从不浪费和腐败,每件衣服、道具都花费很多心血在精致的细节上,以此取得想要的效果。安葵回过头:“看,我已经尽力美化你的服装了哦。”
“到最后还不是会被化妆成老太婆。”那霎悻悻地称。
“怨你自己吧。”一句话辛辣地驳斥了那霎,哪怕她也气恼自己最初为什么不将这个角色设计成年轻绝美冷若冰霜的巫婆。然而,谁又能预料到会有今天呢?
那霎还沉浸在郁闷中,小特已经扛起那包料子跑出门去。她瞧见他的背影,不觉间,她曾经欺负过他的辉煌往事一点点浮出水面,而多年后的此刻,这个男子的背影依旧带着当年的那么一点纯真。
不论每个人的内心多么过早地盈满沧桑,身影却总是暴露所有。
安葵提议带小特去一家老字号餐馆吃饭,新近装修的简约古朴风格,从窗口可以俯瞰半座城市。
饭间,小特说起有遇见过肖可和他女朋友。那霎心尖居然平静,在听到肖可这个名字的一霎,她轰然了悟到,人类最可怕的,不是遗忘本身,而是提起时变得异常淡然,不再有丝毫波澜。
只不过,那霎永远洞悉自己,当她喜欢一个人,就会拼命喜欢进骨髓。而如果不在意了,便也就平淡了。也许,肖可已经退位成这样一个角色,在她的生命中,曾经存在过,而今早已不在,唯剩模糊的痕迹被时光决绝地碾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