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弦
发光的咒语
窗外下着绵密的雨,没有声音的雨。
伊醒了。没缘由地就醒来了。
下雨了。肯定下雨了。伊醒来的刹那,闻到了雨的味道,一种飘散在空气中的泥土的清香。
伊拉开午夜的窗帘。
如果不是站在窗边,根本看不见雨在街灯下一丝一丝地下着。
窗户明显地湿了,路面也湿了。空茫的马路闪烁着漆黑油亮的光,仿佛是正在开花的苜蓿地。
湿了,外面都湿了。湿了的还有窗内的音乐。爵士吉他的声音还在低低地弥漫着,是那种冰凉入骨的湿。音响的灯,孤单地蓝着,跳动的频率是音乐的小小精灵吗?
其实这样的夜晚,深深的睡眠该是一种人生的享受。
而伊醒来了,仿佛冥冥之中与雨有着约定。每次雨来,伊就会不由自主地醒来。醒在午夜的雨里,醒在午夜的音乐里。
伊怀抱着那个棉布的鱼,自语道:下雨了,真好。下雨了,醒着,多么好。
“下雨了,真好。”多么遥远的一句话。它来自哪里呢?它在人间尘封了多久?它又在记忆中躲藏了多久?
请放开这个可怜的孩子吧。一个天使的孩子,一个带着魔力的孩子。
伊记得,第一次遭遇这五个字,自己还留着齐耳的短发,穿着纯白的裙裾。
伊走在蒙蒙春雨中,小小的风顽皮地拂动着蕾丝花边的裙摆。青青校园桃花正香。
有个男生把一个白色纸条放到伊手中,就飞快地跑掉了,快得像做错事的孩子。伊没有看清他长得什么样子,只看见一个白色的背影很快成了一个白点,消失在人群中。
伊搞不清他是怎么出现的,伊只是沉浸于雨的拥围中,他是怎样冲破雨幕一下子到了身边呢?
伊实在想不起来当时自己的手放在哪里,只记得纸条上的字,如蓝色的火焰一样在跳动。
伊怔怔地站着。有了纸条的雨和先前的雨是不一样的!伊被那个纸条点燃了,连所有的雨滴都在燃烧。伊仰起通红的脸庞,心里渐渐有了一丝冰糖的甜,凉凉地化开。
伊再也没有见过那个男生。他像梦一样消失了,再也没有出现过。
“下雨了,真好。”这五个字却刻在伊的心里。任时光的潮水反反复复地冲刷,却是愈加清晰。忘不掉,就不要勉强自己去忘掉!
“下雨了,真好。”再次遭遇这五个字,不再是一张不说话的纸条,而是一个磁性的声音望着伊的眼睛说。他的身上有着多么好闻的烟草香呀!他的眼睛那么深邃,像海一样。
在那片湛蓝的海洋里,伊做了一条幸福的人鱼,美丽的人鱼,温情的人鱼。
在那片宽广而温暖的海洋里,人鱼和王子生下了一条小鱼。小鱼也有着与人鱼一样白皙的皮肤,有着与王子一样深蓝的眼睛。
在海底宫殿里,人鱼给小鱼讲着美人鱼的童话。
讲过很多遍,小鱼都听不够,也听不烦。每次听着听着,小鱼就甜甜地入梦了。
多么平静的海,让人鱼感到满足而快乐。
有一天,当人鱼再次给小鱼讲这个美丽的童话的时候,小鱼竟然一字不落地和自己一起讲了起来,就像是齐声背诵一篇老师规定的课文,节奏是一样的,每个字也是一样的。
那一刻,人鱼的眼睛湿润了。那一刻,人鱼看到了飞逝的时光如一道划过天际的闪电。
人鱼忽然感觉自己的翅膀变得僵硬。海面的世界仿佛已是前生。
“下雨了,真好。”伊第三次遭遇这五个字,是在手机短讯里。
那天中午,下着雨。伊独自一个人看影碟《花样年华》。那部片子,伊看过很多遍了,可是每次看,都会一样的心痛,一样的泪如雨下。别人的故事,自己却无缘由地泪湿衣衫。
那是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可是那五个字跨越时空回到伊的生命里来。
伊很久没有听到这句话了,甚至忘记了世间还有这么一个字词的组合。曾几何时,这句话在伊的生命中不是呼吸,胜似呼吸。
可是,这句话,这么多年,躲藏到哪里去了呢?
没有这句话,伊不是也在呼吸吗?伊呼吸的不是这句话,那么伊呼吸的又是什么呢?
是谁又把这干干净净、美轮美奂的五个字送了回来?是熟悉人,还是陌生人?是熟悉的陌生人,还是陌生的熟悉人?
这五个字活生生地回来了,带着强劲的憾力回来了,在雨的氤氲里回来了。是来索要当年的五个字?还是回来寻找栖息的小巢?或者是别的什么?
伊没有回复那条短讯。“下雨了,真好。”这已足够。多么如梦似幻的五个字,闪着钻石的光芒。
伊把这五个字串成项链,但是并没有挂在胸前,而是放在一个看不见的地方。
午夜的迷雾
你见过深夜的雾吗?
在午夜,在城市寂静的街道。
天空是灰色的,没有星星;雾也是灰色的,却带着一种袅袅的蓝。
你站在夜中央,站在雾中央。
那一刻,雾无处不在,在你的呼吸里,在你的身体里。
你离雾好近,几乎分不清哪个是雾,哪个是你。
雾有心吗?谁能听到雾的心跳?
雾在飘散,在你的周围一点一点地退去。
雾从哪里来,又将飘向何方,你无从知道。
在没有距离的时候,你才感受到了距离——雾与雾的距离,你与你的距离,雾与你的距离。
午夜的迷雾,让你的视线渐渐模糊。
一切景物都是带着水汽的,记忆也是一样。
好冷啊,一种被淹没的冷,浸透肌肤的冷;然后再从你的体内出来,带走温暖,连同与温暖相近的词。
那冷来自你的孤单,来自雾的孤单,是内外交集的冷和孤单。
灯兀自亮着,也像雾一样冷和孤单。
恍惚之间,一个提着灯笼的孩子从你身边走过,你感到了温暖。
那是一个匆匆赶路的孩子,有着自己明确的方向。
那个红红的灯笼,在孩子渐行渐远的闪烁里,化为更加彻骨的冷,将你包围、浸润、渗透。
你伸开手,看见手掌中央,一滴晶莹剔透的泪,闪着星光,却与冰一样的冷。
那份留在掌心的冷,抵达你的心底,结成一块晶莹的冰。
在这雾霭氤氲的午夜,你呼吸着雾的气息。时光的味道滑过嘴唇,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我要回家。一个声音在呼喊。
你的家在何方?谁能引领你回家?
孤单就是你的家。回到孤单里面拥抱家的温暖吧,那是真正来自生命本身的温暖。
雾渐渐散去了,雾追逐自己的梦去了。
在雾消失的时候,你真真实实地触摸到了一颗心,并贴近了这颗心。
那是你的心?雾的心?还是谁的心?
贴近了,就将不再分开,永不分开。
骨头里的火焰劈啪作响,逼出体内的寒气。多么痛快淋漓的燃烧!
你看见一缕一缕的气息,从骨头里飘出,飘成雾,然后散去。
是谁把火种留在了骨头里?又是谁点燃了火种?
是这午夜的雾吗?不知道。
你只知道,这燃烧让你感觉舒服,感觉温暖。温暖得如同春日午后的一个梦。
暗夜的飞翔
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
灯已熄灭。夜变得越来越黑。
一个穿着夜色一般长裙的女子,眨着蓝色的眼睛,嘴唇开着蓝色的花朵。
她在诉说着什么,蓝色的花朵在唇边开启又闭合。
她那么瘦那么瘦,长裙里面仿佛只有一双透明的蝉羽。
当所有尘世的声音都消失的时候,来自心灵的声音开始唱歌。
风吹拂着她的长发,她随着歌声在夜的深处飞翔。
冥冥之中有种力量,让她不停地飞啊飞。
她想知道黑暗的反面是什么样子,便不停地飞翔。
黑暗之神说:不,你不可以离开我。永远不可以。
她无力抗争,黑色慢慢浸透她的身体,成为她的呼吸。
她逐渐习惯了黑暗。黑暗让她感到温暖、安全和愉悦。
黑暗之神穿着黑色的长袍,她拽着长袍的后摆,陪他在花园中漫步。
她看到了那款名为“小黑裙”的香水,装在一个精致的玻璃瓶子里。
那款香水不是黑色的,是透明的。
她握着那款“小黑裙”,想象着这样的名字和这样的香水有着怎样纠缠不清的关系。想象着什么样的香水才能与“小黑裙”这样的名字匹配,想象着如果是真的裙子穿在自己身上会不会很美丽。
她不敢打开瓶盖,尽管她迫切地想知道答案。
黑暗之神说:这是黑夜馈赠给你的礼物。打开它吧。勇敢一点。
她闭着眼睛拧开了瓶盖。
奇迹出现了。
无数颗闪闪发亮的小星星,扇动着彩色的翅膀,飞出瓶子,围绕着她悠然飞翔。
她的长发戴上了小星星的王冠,她的长裙缀满了小星星的流苏。
这就是黑暗反面的样子吧!
神啊,好美,谢谢你。她想对黑暗之神说,却发现黑暗之神不知何时消失了。
神啊,我知道你在,请你出来,请不要躲开我。她在哀求。
不必找我了,你快乐我就很快乐。神的声音在空气里回荡。
见不到你,我不会快乐。她哭了。
她捧着瓶子,对小星星说:请你们都回来,回到瓶子里来吧,我不可以没有神。
我们等了那么久,就是为了出来,我们不会再回去了。小星星快乐地飞翔着,它们永远不会明白她的心。
不要哭了,哭久了就不美丽了,哭多了就会下很多的雨。只有一颗小星星,回到瓶子里。
你一个人飞回来,待在瓶子里,不孤单吗?她问小星星。
只要你不舍弃我,我就永远不会孤单。小星星坚定地说。
好的,我不舍弃你,永远也不。她把装着小星星的瓶子紧紧握在胸前。小星星的光芒足以让她感到温暖。
渐渐地,那些瓶外的小星星都飞累了,睡着了,进入了梦乡。它们再没有醒来,像风一样去了远方。
只有那颗瓶中的小星星,没有消失。它一直醒着,有时候飞翔,有时候歌唱,有时候只是安安静静地望着那个穿着夜色一般长裙的女子。
尽管它飞翔的空间那么有限,但是没有人能比得上它的幸福。因为它就是黑暗之神跳动的心。
(选自《朔方》2004年5-6合刊,获宁夏第七届文艺评奖二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