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城啊!让我把你也来撞倒,
你我都是赘疣,有些什么难舍?
哦,悲壮的角声,送葬的角声,——画角啊!不要哀伤,也不要诅咒!
我来自虚无,还向虚无归去,
这堕落的假中华不是我的家!
原载1925年7月《大江季刊》第1卷第l期我是中国人
我是中国人,我是支那人,
我是黄帝底神明血胤,
我是地球上最高处来的,
帕米尔便是我的原籍。
我的种族是一条大河,
我们流下了昆仑山坡,
我们流过了亚洲大陆,
我们流出了优美的风俗。
伟大的民族!伟大的民族!
五岳一般的庄严正肃,
广漠的太平洋底度量,
春云的柔和,秋风底豪放!
我们的历史可以歌唱,
他是尧时老人敲着土壤,
敲出来的太平的音乐,——
我们的历史是一节民歌。
我们的历史是一只金罍,
盛着帝王祀天底芳醴,——
我们敬天我们顺天,
我们是乐天安命的神仙。
我们的历史是一掬清泪,
孔子哀悼死麒麟的泪;
我们的历史是一阵狂笑,
庄周、淳于髡、东方朔的笑。
我是中国人,我是支那人,
我的心里有尧舜的心,
我的血是荆轲、聂政的血,
我是神农、黄帝底遗孽。
我的智慧来得真离奇,
他是河马献来的馈礼;
我这歌声中的节奏,
原是九苞凤凰底传授。
我心头充满戈壁的沉默,
脸上有黄河波涛底颜色,
泰山的石榴滴成我的忍耐,
峥嵘的剑阁撑出我的胸怀。
我没有睡着!我没有睡着!
我心中的灵火还在燃烧;
我的火焰他越烧越燃,
我为我的祖国烧得发颤。
我的记忆还是一根麻绳,
绳上束满了无数的结梗,
一个结子是一桩史事——
我便是五千年的历史。
我是过去五千年的历史,
我是将来五千年的历史。
我要修葺这历史的舞台,
预备排演历史的将来。
我们将来的历史是一首歌,
还歌着海晏河清底音乐;
我们将来的历史是一杯酒,
又在金罍里给皇天献寿。
我们将来的历史是一滴泪,
我的泪洗尽人类的悲哀;
我们将来的历史是一声笑,
我的笑驱尽宇宙的烦恼。
我们是一条河,一条天河,
一派浑浑噩噩的光波——
我们是四万万不灭的明星,
我们的位置永远注定。
伟大的民族!伟大的民族!
我们是东方文化底鼻祖,
我的生命是世界的生命,
我是中国人,我是支那人!
原载1925年7月《大江季刊》第1卷第1期爱国的心
我心头有一幅旌旆,
没有风时自然摇摆;
我这幅颤抖的心旌,
上面有五样的色彩。
这心腹里海棠叶形,
是中华版图底缩本;
谁能偷去伊的版图?
谁能偷得去我的心?
奇迹
我要的本不是火齐的红,或半夜里桃花潭水的黑,也不是琵琶的幽怨,蔷薇的香,我不曾真心爱过文豹的矜严,我要的婉娈也不是任何白鸽所有的。
我要的本不是这些,而是这些的结晶,比这一切更神奇得万倍的一个奇迹!
可是,这灵魂是真饿得慌,我又不能让他缺着供养,那么,即便是糟糠,你也得募化不是?天知道,我不是甘心如此,我并非倔强,亦不是愚蠢,我是等你不及,等不及奇迹的来临!
我不敢让灵魂缺着供养,谁不知道一树蝉鸣,一壶浊酒,算得了什么,纵提到烟峦,曙壑,或更璀璨的星空,也只是平凡,最无所谓的平凡,犯得着惊喜得没主意,喊着最动人的名儿,恨不得黄金铸字,给装在一支歌里?
我也说但为一阕莺歌便噙不住眼泪那未免太支离,太玄了,简直不值当。
谁晓得,我可不能不那样:这心是真饿得慌,我不能不节省点,把藜藿权当作膏粱。
可也不妨明说,只要你——
只要奇迹露一面,我马上就抛弃平凡我再不瞅着一张霜叶梦想春花的艳再不浪费这灵魂的膂力,剥开顽石来诛求白玉的温润,给我一个奇迹,我也不再去鞭挞着“丑”,逼他要那份背面的意义;实在我早厌恶了这些勾当,这附会也委实是太费解了。
我只要一个明白的字,舍利子似的闪着宝光,我要的是整个的,正面的美。
我并非倔强,亦不是愚蠢,我不会看见团扇,悟不起扇后那天仙似的人面。
那么
我便等着,不管等到多少轮回以后——既然当初许下心愿,也不知道是在多少轮回以前——我等,我不抱怨,只静候着一个奇迹的来临。总不能没有那一天让雷来劈我,火山来烧,全地狱翻起来扑我,……害怕吗?你放心,反正罡风吹不熄灵魂的灯,愿这蜕壳化成灰烬,不碍事,因为那,那便是我的一刹那一刹那的永恒——一阵异香,最神秘的肃静,(日,月,一切星球的旋动早被喝住,时间也止步了)最浑圆的和平……
我听见阊阖的户枢砉然一响,
传来一片衣裙的绰绦——那便是奇迹——半启的金扉中,一个戴着圆光的你!
原载1931年1月20日《诗刊》创刊号八教授颂①
新中国的
学者,
文人,
思想家,
一切最可敬佩的二十世纪的经师和人师!
为你们的固执,
为你们的愚昧,
为你们的snobbery②,
为你替“死的拉住活的”挽救了五十年文化遗产的丰功伟烈,
请接受我这只海贝,
听!
这里
通过辽远的未来的历史长廊,
大海的波涛在赞美你。
①参见作者《与张奚若的一封信》一文。八教授,照此信中所列,除张奚若外,为潘光旦、冯友兰、钱穆、梁宗岱、沈从文,卞之琳和闻一多。此诗曾在1948年6月出版的诗联丛刊《牢狱篇》上发表过一部分,这一首根据闻一多手稿的全部,且订正了那次发表时的错漏。
②英文,假绅士派头。
(一)政治学家
伊尹
吕尚
管仲
诸葛亮
“这些”,你摇摇头说,
“有经纶而缺乏戏剧性的高风亮节”。
你的目光继续在灰尘中搜索,
你发现了“高士传”:
那边,
在辽远的那边,
汾河北岸,
藐姑射之山中,
偃卧着四个童颜鹤发的老翁,
忽而又飘浮在商山的白云里了,
回头却变作一颗客星,
给洛阳的钦天监吃了一惊,
(赶尽是光武帝的大腿一夜给人压麻了)
于是一阵笑声,
又隐入七里濑的花丛里去了……
于是你笑了。
这些独往独来的精神,
我知道,
是你最心爱的,
虽然你心里也有点忧虑……
于是你为你自己身上的
西装裤子的垂直线而苦恼,
然而你终于弃“轩冕”如敝屣了。
你惋惜当今有唐太宗,
你自己可不屑做魏徵。
你明知没有明太祖,
可还要耍一套方孝孺;
你强占了危险的尖端,
教你的对手捏一把汗。
你是如何爱你的主角(或配角)啊,在这历史的最后一出“大轴子”里,你和他——你的对手,
是谁也少不了谁,
虽则——
不,
正因为
在剧情中,
你们是势不两立的——
你们是相得益彰的势不两立。
正如他为爱他自己
而深爱着你,
你也爱的对手,
为了你真爱你自己。
两千五百年个人英雄主义的幽灵啊!
你带满一身发散霉味儿的荣誉,
甩着文明杖,
来到这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公园里散步;你走过的地方,
是一阵阴风;
你的口才——
那悬河一般倾泻着的通货,
是你的零用钱,
你的零用钱愈花愈有,
你的通货永远无需兑现。
幽灵啊!
今天公园门口
挂上了“游人止步”的牌子,
(它是几时改作私园的!)
现在
你的零用钱,
即便能兑现,
也没地方用了。
请回吧!
可敬爱的幽灵!
你自有你的安乐乡,
在藐姑射的烟雾中,
在商山的白云中,
在七里濑的水声中,
回去吧,
这也不算败兴而返!
(1944年)7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