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10月23日上午,武汉地区的气候出奇地闷热。中山舰舰长萨师俊走出舰舱,向空中望望,双眉微皱,沉思着缓步向舰首走去。站在甲板上的副舰长吕叔奋见状,紧走几步,来到舰长身边。舰长只是看了他一眼,仍未言语。吕叔奋知道一定有事,便开口低声问:“舰长,有敌情吗?”
“刚刚得到情报,今天上午敌人可能出动大批飞机,轰炸我长江里的舰船”,萨师俊沉声说,“而我舰必须将一批弹药按时送到总司令部指定的地点。”
吕叔奋心里顿感沉甸甸的:万一遭到敌大批轰炸机攻击,中山舰如何能承受得了?
“更为困难的是我们没有岸炮的帮助。”萨师俊似乎是自言自语。
萨师俊的话唤醒了吕叔奋的回忆,6月21日,日军10艘炮艇向我马当炮台攻击,被我岸炮击沉三艘;6月25日,失败的日军再用巡洋舰、驱逐舰向马当攻击,又是我岸炮将敌巡洋舰击成重伤;7月15日,以民族英雄文天祥的名字命名的快艇,在岸炮火力支援下,突袭敌舰队成功。从这些战绩足见岸炮在支援舰船作战中所起的重大作用。
“我们所在这段长江水域,两岸没有炮兵阵地”,吕叔奋不无遗憾地说,“我楚同、楚谦、勇胜几艘小舰,也是敌人的攻击目标,今天的形势对我们极为不利!”
“拼他个你死我活!”萨师俊语气很坚定,字字落地有声,“有人请我到福建去做地方官,说那里比军队安全。前些时甚至已任命我为鄱阳湖警备司令。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在这抗日的关键时刻,我岂能只顾自己的安乐,逃离一线?再大的官我也绝不会去的!再者,我们努力奋战还有另一个目的,就是要国人知道,我国需要海军,只有拥有强大的海军才会有真正的国泰民安!”说完萨师俊长长地叹口气,“可惜,了解这些情况的人太少了,特别是那些身居要职却只知争权夺利的人和一些酒囊饭袋们,根本不把国家大事放在心里!”
“报告舰长,前面出现敌机12架!”一个瞭望兵报告,“正从东北方向快速过来!”
“拉防空警报!”萨师俊马上命令,“机枪全部集中到舰的中部,集中火力攻击敌人轰炸机!”
“是!”传令兵转身离去。
“舰长,舰长”,炮官韩长福的声音急促且满含焦虑,“你们看,前面有艘客轮正向上游行驶!”
听到炮官韩长福的喊声,萨师俊急忙举起德造高倍望远镜,只见该轮上下的舱里密密麻麻挤满了人,就连客轮的两边都趴满了一个个急于逃生的难民。
“快,告诉客轮敌机来了,要他们迅速向我们靠近!”萨师俊命令。旗语兵打出了向军舰靠拢的旗语。
“机枪,炮火准备掩护客轮!”萨师俊舰长又下了一道命令。
战舰快速靠向客轮。逆水而上的客轮由于超载过多,在江心吼着,行动却犹如老牛拖破车般缓慢。船长马德华焦虑万分,坐立不安,来到客轮顶部向东北方位看,却看到了云层中不断移动的、越来越清楚的黑点。他更加着急了,立即命令:“会游泳的都到船两侧去,每人带一个不会游的快跳,敌机来了,敌机来了!”
“日本的飞机来了!”船舱更加乱了,慌乱的人们挤来挤去,有人开始跳下江;有的互相拥抱,呼天叫地;有的手足无措,面色苍白,呆立着任凭被推来彼此去……
船长马德华、大副康玉杰、副驾驶仲伯南都是水兵出身,各自从伤兵手中接过一挺机枪坐在船顶上,但每人只有几十发子弹。他们从不时相碰的眼神中都能了解另外两人焦急而又无奈的心情。客船在缓慢地向中山舰靠近。中山舰也在加速地向客轮赶。
日军轰炸机空中指挥官是大岛少佐。他们飞在5000米的江面上空,薄薄的江雾掩盖不住他们黑狼般的轰炸机。这位侵略军中的小头目,一边命令机群顺江而上,寻找中国海军仅有的几艘战舰,一边命令担任掩护的战斗机中队南云大尉:“我们不需要你掩护,你们加快速度向宜昌江面搜索,寻找攻击目标!”
“明白,少佐阁下!”南云一推油门,零式战斗机快速跃升,很快就听到他的报告,“少佐阁下,正前方江面发现有舰船!”
“哦?!”大岛兴奋地急拉起机头,轰炸机越过一片云层后,他再推机头,轰炸机从云缝中钻了出来。此时大岛竭力睁大那对小眼向江面看去,少顷他通告,“南云,南云,江面有军舰,江面有军舰!”声音中带有明显的兴奋,犹如恶狼捕到食物。
“少佐阁下,有一艘正向上游运行的客轮,可能装有从武汉向宜昌溃败的中国军官!”南云报告。
“对”,大岛很同意南云的推测,他再次加大油门,轰炸机群跟着他直逼客轮,“各机长注意,下面是一艘满载中国军官的客轮,我们要赶在中国军舰对它形成火力保护之前,也就是要在30分钟内炸沉它!”
“执行命令!”众轰炸机机长异口同声地回答。
“南云,南云”,大岛又叫,“请回答,请回答。少佐呼叫,少佐呼叫!”
“少佐阁下,我是南云。我战斗机群正执行你向宜昌江面搜索目标的命令!”
“立即吸引中国军舰,掩护我们炸沉客轮!”大岛号叫着,“快!”
中山舰上,舰长萨师俊眼看日军轰炸机直扑客轮,焦急而又沉重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恨不得眨眼间将战舰开抵客轮跟前,用火力掩护客轮上的同胞撤离,用自己的生命去换取他们的生存。
“长官,敌人开始轰炸客轮!”炮官韩长福沉痛地大声报告。
虽然敌机不在舰炮火力攻击的范围,但眼看自己的同胞遭敌人的肆意摧残又如何能沉住气?萨师俊冒火的双眼怒视空中:“敌零式战斗机六架,注意攻击!”
舰上的官兵紧握着手中的武器,等待着打击日军零式战斗机的命令,但是突然间不知为什么战斗机顺江而上。萨师俊感到奇怪:敌人怎么会放弃攻击军舰呢?会不会是在耍什么阴谋?
一个个问号悬在萨师俊与他的官兵心中。
日军空中指挥官大岛少佐的确是只又刁又滑的老狼。就在他的轰炸机马上就要向客轮实施攻击的当口,他却突然改变零式战斗机的战术,在电台中命令:“南云,不要马上攻击,执行第202方案!”
“南云明白!”南云右手抓住操纵杆一拉,战斗机昂起机头从中山舰左前掠过,没有投下一枚炸弹,也没有对军舰进行扫射。
大岛少佐命令执行的202方案,就是他的轰炸机对江面目标展开攻击时,战斗机越过中山舰进入战舰左前方的上空,中山舰没有放松对敌机警戒的同时,仍在急切地向客轮驶援。中山舰的炮官韩长福向萨师俊舰长大声报告:“长官,敌机跑了!”
萨师俊没有回答炮官,他举起望远镜跟踪着敌战斗机。他没有忘记7月20日上午9点30分钟,日军27架轰炸、战斗机群直逼驻守岳阳的中国舰队。中山舰为葛店总指挥部运送炮弹刚刚返回,锚泊于江贞、民生两舰之间。正接受5艘小轮轮流送来的炮弹,准备在次日上午8点准时起锚,将满船的弹药又分送葛店、新洲等地。
随着“敌机,敌机!”的报告声,刺耳的防空汽笛声响起,萨师俊抬头向发出嗡嗡如同蚊虫叫声的方向看去,黑压压的机群已经清晰可见,眨眼间,它们就接近中山舰了。高炮与高射机枪阵地的对空打击与敌人的狂轰滥炸几乎是同时展开的。可忽然之间,敌机飞走了,副舰长吕叔奋报告:“舰长,敌人放弃了向我们的进攻!”
“敌人不会如此轻易放过我们的。”深知日军残暴的萨师俊摇摇头。敌机冲进了云层,当军舰上的官兵正在注意岸炮阵地之时,敌机却又从云缝中冒出,一个个俯冲下来的黑点霎时间进入军舰上空,不等舰上官兵反应过来,一枚炸弹“轰”地在中山舰左后方炸起几丈高的水柱。
“打!”萨师俊话音刚落,一阵急袭的弹雨倾泻,敌机拉起“呼”地作回旋平飞,又向江贞、民生两舰攻击……
见敌机耍着花招向我舰队攻击,怒火满腔的萨师俊抱起一挺机枪大喊:“韩长福,跟我来!”
“是!”炮官韩长福也抓起一挺机枪,对二炮手说,“严文焕,顶替我的炮位,快!”
太阳从云缝中射出一道道强烈刺眼的光环,被滚滚硝烟遮住。残酷的炸弹片击破一艘艘战舰的舰体,打死打伤一个个中国海军官兵。
韩长福赶到舰顶上时,只见先到的舰长萨师俊,机枪官傅欲初、吴鲜明、龙水生已各抱一挺机枪组成了一道火力网,封锁着敌机向中山舰轰炸的航道。愤怒的机枪声与敌机的低空狂叫声交织着,形成巨大的轰鸣震动着战舰。韩长福刚冲到弹药手跟前,便见到四架敌机并列从舰尾向舰首冲过来。
“舰长,你快走!”韩长福抓住萨师俊的右胳膊,“敌机来了,敌机来了,舰上不能没有你!”
“哒哒哒……”第一组两架日军战斗机冲过中山舰上空时,向舰顶上反击的中国官兵扫来一串串密集的子弹,打得甲板上火花直冒。机枪手刘超潜中弹倒在甲板上,鲜血湿透了他的军衣,染红了他深爱的舰船……
“快,刘超潜负伤了!”韩长福一边怀抱机枪追扫着敌机,一边为受伤的战友担忧。
“机枪,给……给我……枪!”激烈的枪炮声将刘超潜从昏迷中震醒过来,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要枪打击敌人。
“快,把刘超潜抬下去,包扎伤口!”萨师俊舰长万分痛惜地看着浑身是血仍不愿下战场的刘超潜,这时已有救护员在为他包扎。
“谁敢要我下去?!我死也要在前线!”刘超潜拔出手榴弹,手指钩住导火索,“枪,给我机枪打敌人!”
没有谁给他机枪,但大家都用敬佩的目光盯住刘超潜。
“把枪还给我,让我打敌人!”刘超潜挣扎着坐在甲板上叫。
“好老弟”,萨师俊舰长奔过来,拖住刘超潜,“养好伤再打,我命令你下去,我们都等着你回来!”
“你……你不能让我躲起来!”刘超潜推开萨师俊,“我打!”
“超潜老弟”,萨师俊见刘超潜如此坚决,心中万分感动,不由得声音已有些哽咽,深情地说,“感谢你!”
敌空中指挥官大岛少佐见中山舰、江贞、民生各舰及其岸炮火力极其猛烈,慌忙拉起飞机进入云层中,思索片刻后,他觉得与其分散火力四处打,最后一无所获,不如集中火力打出效果。于是他对所率领26架战斗机、轰炸机命令:“各机长注意”,他语气凶狠,“集中攻击江贞、民生两舰!”
“报告长官,我们的重点目标中山舰出现!”一个日军驾驶员向大岛少佐报告。
“第六中队攻击中山舰!”大岛少佐命令。
“是!”日军第六轰炸机中队长松下一雄上尉回答完,推下机头向中山舰冲去。
大岛少佐求功心切,拉起飞机在3000米处督战战斗机、轰炸机攻击。
7月19日,也就是前一天夜里,睡梦中的大岛少佐被通信兵喊醒,赶到战区指挥部时,空军基地作战参谋部副参谋长中野中佐异常热情地接待了他,以少有的温和语气说:“少佐的机遇到来了!”
“机遇?”大岛少佐不解地问。
“据我空军反复侦察证实,中国海军有一支舰队隐蔽在湖南岳阳水域。基地指挥部命令我,明天上午前往围歼!”中野中佐的声音中透出杀机。
大岛少佐接受了任务,连夜制订攻击方案。
今天,大岛少佐刚出现在岳阳东南方向,就受到地面炮火与舰队炮火包围攻击。大岛明白将有一场激战,中国人绝不会轻易放弃反击。事实上,中国人不要说放弃反击,就是略为减弱反击,也就意味着束手待毙,因为武器装备程度太差。但不论怎么说,对方顽强的反击对自己这方来说总是一个极大的威胁,于是大岛只隐蔽在云中指挥,不作亲自攻击。
“松下一雄上尉负伤,飞机右发动机被击中起火,请求返航!”
大岛忙向第六中队所在区域观察,松下一雄上尉驾驶的轰炸机在空中已燃起大火。就在大岛同意松下上尉立即返航的话音未落之际,上尉的飞机在一声巨响后,分解成碎片飘向大地。
是夜,中山舰舰长萨师俊召集全舰官兵,在硝烟尚未散尽的甲板上,沉重地向全舰官兵说:“弟兄们,今天,在27架敌机的空袭血战中,我江贞、民生两舰被炸搁浅,官兵伤亡34人之多。在国家生死存亡的时刻,作为龙的传人、炎黄子孙,尤其是我们军人当以身殉国,遗嘱已立,个人生死祸福置之度外。此后,唯有一腔热血与侵略者周旋血战!”
“为国而死!”众官兵挥拳表态,情绪激昂。
看到全舰官兵士气高昂,热血沸腾,萨师俊舰长精神更加激奋:“弟兄们,我代表国家首先谢谢你们!”
“跟着长官,为国家而战!”众官兵又异口同声呐喊,这喊声传得很远很远,震撼人心。
……
回忆着岳阳血战,看着眼前敌人的刁滑、猖狂,官兵们义愤填膺,他们同仇敌忾,反击敌人的火力更猛了,手中的机枪管打红了,换一杆枪又接着打!
“长官,你看!”韩长福急切地呼叫,“客轮,客轮……”
跟着韩长福的手势,大家看到毫无反抗能力的客轮在日机丧心病狂的狂轰滥炸之下解体了,手无寸铁的百姓们纷纷落入江中,然而可恶的敌机还不放过在水中挣扎的中国人,它们几乎贴着江面用飞机上的机枪向水中的人们扫射,江面泛起一片又一片的鲜血,霎时间这里的江水变成了触目惊心的红色!
“开足马力,开足马力!”尽管知道自己的舰早已是用最快的速度在向客轮靠近,再喊也是无益的,可萨师俊舰长还是忍不住一再下令,“全力向沉没的客轮靠近,搭救落水的同胞!”
中山舰一边对空射击,一边向落难同胞驶去!
江水中,船长马德华怀抱着两个不满两岁的孩子,正吃力地向江岸游动。突然三枚炸弹在他右前方爆炸,巨大的水柱冲上天又狠狠地甩下来,汹涌的浪涛将船长怀里一个正挣扎的孩子冲走,随后,急流中的漩涡将孩子吸入,可怜的小生命甚至没来得及再喊一声就永远消失了。几位在水中挣扎的成年男女在大声呼叫,又一个恶狠狠的浪头将他们也吞没了。
马德华船长愤怒至极,他咆哮着骂着日本侵略军。一架敌机从他后上方高速俯冲下来,对着水中扫来一串串罪恶的子弹,马德华船长背部中弹,鲜血染红了江水,他挣扎着将孩子推给了左侧的大副:“救孩子!”这是一位中国船长留在人世的最后一句话。
大副刚一把抓住孩子,正准备去抓船长,敌机又一轮反复扫射过来,大副头部中弹,怀中挣扎的孩子和大副一同被江水卷走……
中山舰上,萨师俊舰长举着望远镜看到了这一切,他的双眼由于愤怒变得血红,他不停地吼叫:“恶狼,罪恶,这仇一定要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