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鸣一此刻能够专门为苏阳波题录词作,苍天可鉴,其情切切,其意浓浓,寓意深远。遥想当年,陆鸣一由外省交流过来担任省长,各地思想禁锢,墨守成规,经济工作举步维艰,曾被上面点名批评。是日泉的领导班子,包括当时的地委书记崔君里、行署专员谢琨山和常务副专员苏阳波等几个主要领导率先而起,学江浙,赶沿海,在城镇经济方面,大办地方工业和乡镇企业,培植龙头产业,主攻骨干项目;在农村经济方面,力促多种经营与庭院经济,实行一乡一品,多业并举,几年工夫,全地区的国内生产总值、财政总收入和农民人均纯收入等等几个主要经济硬指标翻了两番,同时基础设施建设突飞猛进,打造了名震全省的“日泉模式”。陆鸣一便带上各地市的党委、政府一把手频频赶赴日泉,三个月一个现场会,半年一个促进会,一年一个经验交流会,让日泉出尽了风头,扬够了威名。其他地市的头头脑脑坐不住了,不甘落后,奋起直追,从而推动了全省经济社会迅猛发展。尽管有几个人看后对此一直不愿苟同,私下议论说,什么庭院经济,无非是房前屋后栽几棵树,养几只鹅,种一块菜园子,中国老百姓几千年来不都是这样的吗?有的还打趣道,田园派诗人陶渊明不也是这样的吗,但他老人家就没有总结出自己打造了田园经济,而是让日泉人先总结出来了,抢了头功。看法归看法,并没有影响崔君里、谢琨山后来升任省委副书记和副省长,苏阳波也跟着挪动了位子,在撤地设市时,先后继任市长、市委书记。因此,无论崔君里、谢琨山,还是苏阳波,对陆鸣一创造政绩都是重要的,起到了促进作用的。正因为如此,陆鸣一专门为苏阳波题录名作《忆秦娥·娄山关》,体现了一种很深的感情色彩,其用意也在这里。
民谣说,党委挥挥手,跟着方向走;政府拍拍手,齐步往前走;人大举举手,跟着感觉走;政协摆摆手,朝着影子走。还有民谣说,党委是写戏的,政府是唱戏的,人大是评戏的,政协是看戏的。四大家的位置与作用,可窥一豹。对这样的安排,苏阳波有苦难言,心里抑郁,十分地不愉快。他下来想了想,明白主要问题出在自己的年龄上,五十四岁,已经到了退二线的年龄。就连五十八岁的陆鸣一,也直呼自己“老同志”,可见自己的确老了。本来呢,按他最乐观的设想,自己能够像日泉的前任一样,力争跻身于省委副书记或者副省长的位置,至少在政治前台还可以干满一届,然后再安安心心退下来,也算功德圆满了。现在,这一切都化作过眼的烟云,能否升任省人大副主任还是一个未知数,至少官至省级“一线”的位置,眼睁睁地轮空了。
崔君里作为分管组织的副书记,又是苏阳波当年的“班长”,也和苏阳波聊了聊。崔君里像摸透了他的心思,说:“老苏呀,我是积极为你争取了的,说了不少好话,本来嘛,你还可以到省委或省政府坐一庄的,毕竟我们是老搭档,老同志了,当年在日泉配合非常好,关系又非同一般。可是,时过境迁,现在有些情况不好说,比较复杂,一言难尽,一言难尽啊。好在省人大也不错,你回省城了,我们不又是黄金搭档了么,你说呢,老苏,哈哈哈哈!”
苏阳波只好跟着讪笑,嘴上说,感谢感谢,非常感谢老领导的提携!心里却想,崔君里的话恐怕多少要打点折扣。
崔君里还告诉他,过一段时间,省委领导要专门前往日泉宣布他的职务调整。若日程不冲突,陆鸣一书记将亲自前往。
苏阳波在省城待了半个多月,省人大按照欢迎人大班子成员的规格,为他举行了隆重的欢迎晚宴,省上几大班子的一把手,就差省政协主席因随全国政协委员出外视察,全部到了场。这在省内并不多见。后来苏阳波拜访了一些领导,约见了部分朋友,然后在一个黄昏悄然回到了日泉家中。回来的头天里,他没有去办公室,也没有让人通知市委、市政府。当天晚上,他做的唯一一件事便是写下了一幅字——
时不我兮我所惜,我不惜兮何所辞。
写好这幅字,苏阳波一直欣赏到下夜,浮想联翩,夜不能寐,然后整整齐齐四折起来,放进了书柜,才在老伴的一再催促下,靠在了床上。
苏阳波的家是一幢独院型复式二层楼房,坐落于城南,被称为将军楼。这里早先有一片斑竹林,环境幽雅、静谧、恬静。楼房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公检法机关实行撤并和军管时,专门为当时部队派驻日泉地方的一名军管组组长、副军级首长修建的。后来拨乱反正,军官组撤走了,楼房移交给地方,从此就成了日泉党委一把手的专门住宅,一茬接一茬传承下来。从九十年代开始,周围陆续修建了幢幢高矮不一、风格各异的公用楼房和住宅,环境就没有原先那么幽静和肃穆了,而斑竹林却被保留了下来,还建起了城南公安分局办公大楼。附近的群众说,这里环境和治安这样好,多亏了这幢将军楼啊!尽管历经了岁月沧桑,将军楼也不如周围一些建筑那么气派,但单从这幢楼房的结构和外观看,仍然显得非常别致。
清晨,苏阳波起床后,依旧是多年的老习惯,出门,走进斑竹林,练练太极拳,透透新鲜空气,再回到家里,吃毕老伴已经准备好的早餐,抿一口碧螺春,最后夹个公文包出门准备上班,市委一号专车早已等候在了门前。今天清晨,苏阳波夹个公文包站在楼门口,却不见了专车。抬起手腕看看表,已是七点五十了。闪念间,懵然记起自己已经不再是市委书记了,还上什么班。不禁茫然怅惘,有一种深深的失落感。于是又返回屋里,放下了公文包。老伴朱砂不知道这些,就问:“怎么又回来了?”苏阳波面无表情地说:“今天先休息休息。”
苏阳波在家里孤寂惆怅呆了一整天,仿佛熬过了一个春秋。苏阳波此刻是希望有电话打过来,向他汇报请示什么的。但客厅的角柜上和卧室的床头柜上红黄蓝三部电话机一改往日的繁忙,跟自己一样,孤零零地被冷落在那里。就连手机也没有任何铃声响动。苏阳波以为没有开机,下意识地取过手机看了看,七彩指示灯和宽大的显示屏告诉他,并没有关机。于是苏阳波的想法就多了起来,自己还没有真正下台,甚至即将成为省级领导,怎么就这样了?难道人大机关真只能“举举手”,做做样子,无职无权?想到这里,苏阳波不禁扼腕喟叹,真是世态炎凉,人心不古,每况愈下啊!
苏阳波就这样极其艰涩而痛楚地熬过了被冷落的一天。
到了晚上,柳子奇驱车来到苏阳波家里。苏阳波感到意外。柳子奇是在半个多月前知道苏阳波将要被免职调离的,现在正式文件到了,纠正了民间的各种猜测。他的任职通知应该在另一个文件上,但至今没有下发下来。柳子奇在得知苏阳波被免职后,心里却在翘盼着省委领导通知自己谈话,应当对自己的位置和日泉的工作有一个说法。对于苏阳波那里,柳子奇仍然几次以二把手的身份和口气,通过电话向苏阳波汇报请示工作。苏阳波是讲政治的,在这个时候自然是不作什么指示。程序和礼节做到了,柳子奇也就没有勉强老领导发话。其实内心他也希望是这样的。柳子奇等了将近二十天,没有等到省委或省委组织部的通知,对自己接任市委书记有个交代,心地也就徒生出一种别样的滋味了。柳子奇当天晚上得知苏阳波回到了家里,第二天按日程视察了几个企业,晚上,便直接驱车来到苏阳波的家里。
外面晓月当空,街上霓虹闪烁。星空和街景交织成浪漫的图画,朦朦胧胧,神秘莫测,别是一番风情。
两位搭档一见面,并没有礼节性、程序性的寒暄,而是紧紧地握住对方的手。柳子奇不禁想起一首词来: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诗言志,景生情,此刻,柳子奇非常能够理解退下来和行将离开熟悉工作岗位的同志的心情。于是心地变得坦诚和真挚起来。两人落座,一边品茗,一边聊开了。从国际聊到国内,从政治聊到经济,从官场聊到社会,从北京的事聊到省城的事,再聊到日泉的昨天、今天和明天。一直聊了午夜,只聊得兴致盎然,话题不断。末了,苏阳波说:“回想起自己在日泉摸爬滚打二十余载,为党和人民干了一些事,良心可鉴呐!”柳子奇应声道:“是的是的,全市人民有口皆碑。”苏阳波摇了摇头说:“但是也还有很多工作没有做好,留下了终身的遗憾和深深的歉意。”柳子奇说:“老领导任劳任怨,鞠躬尽瘁,为日泉的经济社会各项事业发展做出了卓越贡献,令人非常敬仰,几百万日泉人民是不会忘记您的。同时您的作风有如一座丰碑,永远屹立在广大干部群众心中,时刻感染和激励着人们!”苏阳波无奈地晃了晃头,笑了笑说:“你又在给我戴高帽子了,我没有这么了不起。”柳子奇说:“这是我的真心话,也应该是广大干部群众对您的评价。”苏阳波说:“千秋功过,是是非非,要等将来盖棺以后才有定论,由它去哉!”柳子奇表示,将按照老领导为日泉人民勾画的宏伟蓝图,一任接着一任干,一任干给一任看,承先启后,继往开来,与时俱进,决不给老领导脸上抹黑。几句话说得苏阳波心里乐滋滋的,连声说好。柳子奇恳请苏阳波继续带好市委、市政府一班人,即使省委领导宣布正式任职后,也要一如继往地关心日泉的各项工作。苏阳波执意谢绝,表示这一段自己一不执政,二不拿事,三不干预,只是随处转一转,和一些同志话个别。苏阳波原本想向柳子奇推荐一批干部,这关系到他们的前程,毕竟这些同志跟了自己一二十年,不容易,的确不容易啊!但一天的冷落,使他把什么事情都想开了,也把官场的趋炎附势、冷冷暖暖看透了,于是临时改变了初衷,最终没有说出口,了却自己本想了却的心愿。万事抛开后,苏阳波没有忐忑不安,相反,居然感到心地踏实起来。
在这几天里,苏阳波主动登门和一些同志话别,一杯清茶,满屋馨香,其情依依,其意融融。当然也还有一些同志是非常注重个人感情的,千方百计和苏阳波见面道别,表示祝贺。连日来,他异常忙碌,大家和这位老领导缔结的真情和友谊,感人至深,令人欣慰。
也有人干脆躲着苏阳波,不愿再见他的面了。他也奈何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