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下午上班不久，省委派出的第三批调查组到了日泉。为首的是省纪委副书记王虎林和省公安厅副厅长吴铭。调查组在日泉宾馆刚刚住下，就和先期到达的第二批暗访组章处长一行会合到了一起，重新组成了一个阵容强大的工作班子。
柳子奇赶过来和调查组的同志见了面，寒暄后，就一些工作细节问题交换了意见。王虎林告诉柳子奇，他们此次来日泉，临时增加了一个任务，就是首先要弄清所谓的柳子奇失踪一事的来龙去脉，因为中央组织部已经向省委催要情况报告。王虎林还告诉他，省委书记陆鸣一非常震怒，指示必须彻底调查，原原本本向省委书面报一份材料。柳子奇阐明了个人的看法，表示市委、市政府将积极配合省委调查组工作，彻底查清所有事件真相，给省委，也给全市广大干部群众一个满意的答复。
晚上，柳子奇在日泉宾馆宴会厅主持了一个隆重的宴会，四大组织的主要负责人和有关方面的同志参加，一同欢迎省上领导的到来，为他们接风洗尘。宴会气氛活跃，非常热闹，持续了一个多小时，才进入了高潮。柳子奇平日是有些酒量的，但近来气郁攻心，前三杯下肚，又一对一打通场斟了一圈酒，就有点醉意蒙眬了。再喝下去，不定就要失态。快结束了，市政府秘书长郑守正搀扶着他，一同回到凤园。容小翔赶忙上楼开了房门，又温过湿毛巾替他擦了擦汗。郑守正吩咐容小翔晚上迟一些下班，照顾好柳市长。容小翔微笑着点了点头。
柳子奇一头倒在里面卧室的床上酣睡起来，容小翔就坐在套间外办公室的沙发上随意翻看起报纸。不知过了多久，柳子奇似乎在里间呼唤着谁，容小翔走进去，才听清他在呼唤着九月。容小翔有些失望，也有些伤感。但她还是俯下了身子，问柳子奇是否需要喝水。柳子奇已经酩酊大醉，嘟噜说，要！容小翔刚要起身去倒水，却被柳子奇拽住了胳膊。容小翔只好侧身坐在了床沿边，任他拽住自己，并伸出另一只手梳理着他零乱的头发。醉梦中的柳子奇不住地呼唤着九月。容小翔知道柳子奇误把自己当成九月了，骤然间又徒生起一种莫名与怅惘。容小翔的窈窕美丽在日泉宾馆三百多个服务员中是数一数二的，同时又非常内秀，善解人意，大概正因为如此，甘骆当初才挑选她做了凤园的专职服务员。容小翔紧贴在柳子奇的胸膛上，望着醉眼惺忪迷蒙的他，不知如何是好。她是一个成熟的姑娘，非常敬佩他，迷恋他，她感到他是世界上非常优秀的男人，他在她的内心世界占据了非常重要的位置，何况他对她有知遇之恩，对弟弟有提携之恩，应当得以回报。而作为一个女人，一个一无所有的女人，她能够拿什么回报他呢，只有她的情感，还有一个女人拥有的……然而，他是堂堂的市长，他拥有名誉、金钱、地位和他想拥有的一切，他和她之间则有一个天然屏障和无形代沟。如果，如果他是一名普通职业的男人，也许她会不顾一切地投入他的怀抱，为他献出一个未婚女性的全部……但是，这“如果”并不存在，自己必须把握好分寸，甚至压抑住内心的激情，让它永远埋藏在一个年轻而成熟的女人那丰富的内心世界里。迷蒙中，她听见他仍然呼唤着九月。她的心在颤抖，身体也在颤抖。他睡着了，她干脆拿过他的手，让他抚摩在自己发烫的脸上。良久，她放下他的手，然后俯下头，听他怦然的心跳，闻他散发出酒精味的呼吸，竟然是那么惬意和美好……
第二天，柳子奇早早地起了床，洗了把脸，感到自己有些微头痛。容小翔上楼整理房间，有些不好意思。柳子奇问道：“我昨天晚上是不是喝醉了？”容小翔说：“没有呀！”柳子奇自语：“怎么我记得就醉了呢。”容小翔咯咯一笑，沏了一杯淡茶放在办公桌上，又进了卧室整理起零乱的床铺。柳子奇抿了一口热茶，感到舒服多了。这时，秘书魏宏冰进屋请他吃早餐，柳子奇便出了门。
省委调查组和柳子奇等人经过反复研究与分析，给调查工作定了调子，决定分设两个小组，一组由王虎林负责，主要围绕人代会选举以后发生的不正常事件展开调查，另一组由吴铭牵头，调查重点放在公安系统，尤其是紧紧咬住泉西公安分局局长郦景元的逃逸案展开调查，尽快将郦景元一举缉拿。在调查的方式方法上，采取倒排法，各个突破，全面推进。王虎林所说的倒排法，就是按照事件发生的时间顺序，由近及远，由点及面，一步一步往前推进。王虎林不愧是省纪委的办案老手，思维和方法显得特别。柳子奇比较赞同这个超常规的方法，再一次表示尊重调查组独立办案，决不插手。但如果需要，市委、市政府一定鼎力相助，要钱给钱，要物给物，要人给人，毫不含糊。
王虎林和吴铭分组展开调查的这几日，柳子奇集中时间到几个县区走了一趟。前几日省委调查组一进驻日泉，下面的议论就多了起来，似乎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如今柳子奇来了，县区的头头脑脑心里都明白，他是来稳定人心的。其实，这些县区负责人最起码的政治敏锐性和政治判断力还是有的。果然，柳子奇一到县区，就要他们召开常委扩大会议，汇报工作，分析形势，督促全力抓好后几个月的经济工作，打造日泉改革开放的新局面。会上，却丝毫不提报纸炒作柳子奇神秘失踪和省委调查组来市里调查的事。对于这个话题，人们最关注，都想柳子奇肯定要讲一讲。直到会议结束了，也没有这个话题。柳子奇越是不讲，人们就越是猜测多。猜测来猜测去，都是在下面说一说，议一议而已，都不敢当着柳子奇的面议论的，甚至就连几个县区委书记，平日里自以为和柳子奇的私下交情不错，也不敢贸然打问，只好假装糊涂。通过这个细节，下面的人觉得柳子奇不简单，不拍桌子不骂娘，市长就是市长，到底水平不一样。当然也有几个县区长，对柳子奇的这种城府不敢苟同。
争论来议论去，柳子奇听不到这些。其实，柳子奇就是要的这种此时无声胜有声的奇特效果。
柳子奇一路奔波，从县区回到市里，感到舒展了许多。直觉告诉他，自从自己主持市委工作以后，政局似乎一夜之间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一些以往不怎么听话的县区委书记，变得越来越听话了，工作不怎么卖力的，知道甩开膀子大干了，似乎真如人们说的那样——“柳子奇时代”到来了。这种奇特的效果，正切合了他的初衷，想当初，苏阳波突然奉命参加中央党校为期三个月的干部培训，一些自以为“苏阳波时代”宣告结束的智囊人物曾向他建言——调整干部，尤其要让那些不怎么听话的头头们该暗降的暗降，该明降的明降，好好晾一晾他们，以儆效尤，使那些头脑模糊的人变得清醒起来，行动迟缓的人变得焦急起来。柳子奇表面说，都是党的干部，都是为了党的事业，犯得着分门别派，逆我者亡吗？并告诫说，要讲党性，讲政治，讲组织，讲大局，讲团结，讲原则，不要瞎猜疑，搞团团伙伙，亲亲疏疏，拉拉扯扯，闹派性，闹分裂，云云。说得智囊人物头上直冒汗，再也不敢言语。其实柳子奇内心清楚，智囊人物说的是肺腑良言，但他们犯了一个低级而无趣的错误，难道只有靠撤换干部，才能实现“一朝天子一朝臣”吗？不动一兵一卒，使人易帜，为我所用，才是高人啊……这种功夫在题外的特效，令柳子奇感到格外欣慰与自豪。
柳子奇心里还惦记着一件事，苏阳波赴京参训后，省委决定让他主持市委工作，尽管他成了实际意义上的党政一把手，但他头脑非常清醒，他目前还不是市委书记，市委书记仍然是苏阳波——一位德高望重，在日泉现实和历史上具有划时代意义的重量级人物。老领导赴京后，日泉政局变得更加复杂起来，柳子奇没有忘记通过发达的现代通讯工具经常保持联系，向他早请示，晚汇报，请他指点。苏阳波自然没有忘记省委并没有免去他的市委书记职务，因此，遇到柳子奇向他请示的重大问题，他当仁不让，依然毫不谦让地拍板。问题是哪些是重大问题，哪些则不是重大问题，全在柳子奇把握了。比如自己被人制造成“神秘失踪”，省委再次派来调查组调查，满世界的人都知道，自然是重大问题了。这会儿，柳子奇想上北京，一来是去看望看望苏阳波同志，二来向他老人家当面汇报汇报，三是拜见在京的几位中央部委领导。于是就让秘书长郑守正给部分市级领导打过招呼，并特别向温一达作了叮咛，说是抵京向苏阳波汇报工作，也向省委调查组王虎林和吴铭等人招呼了一声，然后带着郑守正、魏宏冰直飞北京去了。
柳子奇抵京后，温一达闲不住了，也效仿柳子奇的样子到了一些县区。县区作为一级地方党委和政府，对一个市来说，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和作用，这不仅因为县区是一级政权组织，而且财政税收要靠县区，社会发展要靠县区，一方稳定要靠县区，甚至就连市级领导干部作为上一级党代表或人大代表放在县区下选，还得靠县区。县区委书记和县区长对于市里来说，就叫一方“诸侯”。对他们既要宠信，又要抑制，不能放得过宽，也不能收得太紧。就像现在大小领导都热衷钓鱼，其实垂钓就像如何当领导，是一门哲学、管理学、运筹学，啥时放线，啥时收竿，就在于用哲学的基本原理去管理和运筹，说白了也就是一门领导艺术。钓者好比是领导，游鱼当然是被领导了。别看有人在给你喂诱饵，饿急了你也可能吃些小鱼、昆虫、水藻，一副乐天的样子，但最终你得上钩，成为餐桌上的一道佳肴美味。而有时聪明的、大的鱼类即便上钩，也会不遗余力将钓者拖入水中，甚至要了钓者的小命——这也是被领导的聪明学、运筹学。垂钓的人多了，不是每一个人都会成为优秀的钓者。就如不同的领导，垂钓方法不一样，领导艺术不一样，县区的感受就不一样了。
温一达到了县区，同前几天柳子奇下来一样，也让各县区分别召开了常委扩大会议，并让所有的在职县区级干部全部参加。会上，作为市委常委和市政府常务副市长，温一达也讲了经济工作，从工业，讲到农业，讲到非公有制经济，讲到对外开放，从结构调整，讲到特色产业，讲到集约经营，讲到规模效益，每走一处，都脱开讲稿，足足要讲上两三个小时。听得不耐烦的，又不便离开会场的，就有感想互发了手机段子——开会如嫖妓，上面的很认真、很使劲；下面的装作很投入、很舒服；上面的没完没了，希望时间长一些；下面的表面兴奋，心里却盼着快一点……收到段子的，就会意地一笑，回了段子。听得入了神的，沙沙沙，不住地记着笔记，心里却想，这比柳子奇上一次讲的要深刻得多啊！这么想着，有的人便突发灵感，想，莫非温一达这回真要当市长了，要不，上面也说不过去呀！这些人其实把问题看得简单，总以为某某位置该某某某人坐了，要不好像对不起天下人。而往往问题没有这么简单。也有的人看似在记笔记，其实他们在练字，笔走龙蛇，练得最多的是经常用的“同意”二字，或者是此时正在主席台上讲话的温一达的名字。也有的在画画，画一画光屁股女人——其实那不叫画画，充其量叫做白描，或者叫写生，屁股浑厚滚圆，像胖子的脸庞。这些人只是做做样子，给台上的温一达看一看而已，他们知道，会议有录音，也有速记员，要不了几天，讲话稿就会被作为正式文件印发的。温一达会不会当市长，有些人压根没有想过，也用不着去关心，因为有一句名言——领导是靠不住的嘛，一切只有靠自己，那么谁当市长还不都一回事？直到温一达话锋一转，所有人才搁下了手中的笔，因为温一达讲：“最后我要讲一讲，为什么省委连续派出几个调查组专门下来调查日泉的问题——请大家不要记录，只管用耳朵听。”于是大家感到要讲重要而隐秘的话了，就竖起了耳朵。温一达继续讲道：“其实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嘛。”大家笑了笑，有一种被愚弄的感觉。温一达又说：“苏阳波同志多次强调过，一个市也好，一个县区也罢，任何事物总是在矛盾中不断变化和发展的，当矛盾上升到辩证法的高度，就归结为量转化为质和质转化为量的规律，对立的相互渗透的规律，否定之否定的规律。改革要遇到矛盾，发展也面临矛盾，这就是矛盾的普遍规律。辩证地看，矛盾不可避免，但在历史进步中具有一定的推动作用。但我在这里需要强调的是，事物的矛盾不要转化为人物的矛盾，也不要去揣摩人与人之间的矛盾。因为，我们都是共产党员，都是党培养多年的领导干部，当然今天在座的也有党外领导干部，但我们的崇高理想是一致的，奋斗目标也是一致的，都是为了党的事业，为了现代化建设，因此我们在任何时候，都要具有较强的政治敏锐性和政治判别力，站稳立场，经受考验，做一名组织放心、群众满意的好干部。”温一达的一席话，有的悟出了特别的含意，有的似乎没有明白什么。
散会后，大家谈论温一达的讲话，都说，温市长讲得好，有水平，看来人与人的智商是不一样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