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温一达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眠。他想起自己的仕途，想起自己艰辛的三十一年官场生涯，不一会儿，身上有了丝丝黏糊糊的汗味，口也渴了起来。他想让夫人黄眉起来给他倒杯水喝，但夫人正挨着他睡得香甜。于是他自己起身下床倒了一杯温水，一气灌进肚里，顿时觉得舒爽了许多。午夜时分，温一达冥冥入睡，却怎么也睡不踏实。突然，温一达接到紧急通知，正在施工的日（泉）广（坪）高速公路某隧道在纵深开掘中，发现了大量的地下渗水，使得泥石下沉，温一达得到现报后，迅速赶往现场组织抢险。上百名工人从数百米的隧道深坑处一起往外涌动，像潮水一样倾泻洞外，强烈的灯光照射到逃难者惊恐的脸上，白得耀眼。倏地，随着轰隆一声巨响，山崩地陷……温一达“啊”的一声，从哀嚎中惊醒，才知道自己做了一个噩梦。夫人黄眉被他惊醒后，责怪道：“你看你，还让人睡不睡觉。”责怪归责怪，但她还是起床拿来一条湿毛巾，替他擦去了额头上的虚汗，然后上床依偎在一起，看着他慢慢地入睡。其实温一达并未入睡，他只是闭上了自己的眼睛，却看不见自己的一张蜡黄扭曲的脸。他的内心翻江倒海，飞流而下，直抵记忆的此岸和彼岸。他想起自己的那段孽债，还有能够稍稍慰藉自己灵魂的宝贝女儿盖小俐。
那还是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末期的事，温一达由上海被分到青州县豁口公社高潮大队插队，那年，温一达刚满十七岁，是这个公社由上海一同前来的五名插队知青中年龄最小、个头最矮的一个。大队公房不够住，村支书盖红军可怜他，就让他住到了自己的家里。盖红军家里只有一个女儿，叫月牙儿，比温一达小一岁。穷乡僻壤的女孩子见的世面少，不久，月牙儿被他那渊博的学识和城里人才有的儒雅风度迷住了。但情窦初开的小姑娘羞涩地将这种情缘深深地埋藏在了心中，因为她知道自己和温一达之间的距离，那是一种当时无法逾越的城乡之间所固有的距离。1971年9月林彪叛逃事件后，同来县里的知青三三两两或参军、或返城，惟独留下了瘦小的温一达。月牙儿最后从父亲口里得知，他未能离开豁口公社高潮大队的主要原因，是因为远在上海有他一位“反动知识权威”的爸爸。又过了几年，月牙儿的父亲因为自己的姓名受到豁口人民公社革委会的批判。那天的批斗会，温一达去了。会上，经“革命群众”揭发，他才知道盖红军原来不叫这个名字，而叫盖宝寿，是按姓氏和辈分取的一个很土气的名字。为了顺应全国山河一片红的时代潮流，他才改下盖红军这个响亮和富有革命感情色彩的名字。而愤怒声讨的群众却说，你早先为什么要叫盖宝寿，说明你骨子里就梦想得宝，梦想长寿，梦想翻天，和共产党反攻倒算。当你混进革命队伍里后，不思悔改，狼子野心不死，叫什么盖红军，你盖得过红军吗，你比伟大的革命红军还要强吗？会后，盖红军被县上军管组以现行反革命罪逮捕。原本想改名的温一达想想自己的名字大概还没有什么大碍，就悄无声息地不再提说改名了。盖红军这一去，就再没有回来，还没等被判刑，据说就在狱中病死了，有人还说是越狱被开枪打死了。月牙儿在青年温一达的帮助下，从县里拉回已经入棺的盖红军，在公社民兵营长和大队民兵连长等人的强制监督下，将棺木葬在了荒丘。几年以后，相依为命的温一达和月牙儿偷尝了禁果，之后怕事情败露，不久她便嫁人远走他乡。粉碎“四人帮”后的第二年，原本能够落实政策返沪的温一达，竟然鬼使神差地留了下来，并且当了公社团委书记。从此，他一步步地干到了今天。
那一次偷尝禁果，竟使温一达留下了生命的种子。七八年后，月牙儿的丈夫因病死了，生活异常艰难。一天，她拉着一个看上去七八岁的瘦弱小姑娘，前来找到已任公社管委会主任的温一达。月牙儿告诉温一达，小姑娘是他的种。看到月牙儿悲凄的抽泣，温一达二话没说，便塞给月牙儿一些钱、粮票和布票。当时温一达怀疑过小姑娘是否为自己亲生，只是可怜月牙儿，时不时地给过她们一些帮助。再到后来，温一达做了青州县县长，在他的帮助下，月牙儿的女儿盖小俐也来到了县城读高中，温一达便以插队时房东家的女儿的名义关爱她，令盖小俐感激万分。最终盖小俐考上了大学，温一达得到她的血样，悄悄地赴省城做了亲女鉴定，方才确信盖小俐果真是自己的女儿。这一小小的秘密多年来仅仅藏在了温一达和月牙儿的心中。盖小俐在县城读书时出于感激温叔叔多年对她们母女俩的照顾，经常来自己家里做一些家务。时间一长，夫人黄眉觉得这事蹊跷，便再三追问温一达，为了免去夫人的猜疑，温一达索性将隐情告知了她，两三年后才得到了她的谅解。盖小俐大学毕业被分回日泉，温一达已经升任副市长。于是经他出面，将盖小俐安排到了市交通局。盖小俐工作非常勤奋，加之有温一达的关照，交通局和组织部特意将她作为后备干部重点培养，并且准备提拔她任副局长。温一达运筹帷幄，考虑多一些，提议交通局将她放在日广高速公路建设指挥部再磨一磨，锻炼在一线的实际工作能力，以便日后有更大的发展。
第二天一早，温一达起来洗了一个凉水澡，又吃过夫人黄眉做的早点，才夹一个皮包乘车到了机关。
秘书送来一摞报纸和文件，温一达打开文件夹翻了翻，见没什么急件，就放到了一边。他问今天有没有会议安排？秘书说没有。由于昨夜梦中的萦绕，温一达的内心深处有一种牵挂，于是，他让秘书通知副秘书长肖东辉，财政局局长彭寿谦，交通局局长路文华和报社、电视台的记者等，一同到高速公路建设工地检查工作。
不一会儿，人都到齐了，三辆小车一溜烟出了市政府大门。
肖东辉和秘书坐在温一达的车上，见温市长板起面孔一言不发，便不敢再多语。他们知道，温一达往常是爱说爱笑的，尤其是出了市政府机关，段子迭出，妙语连珠，乐不可支。可自从柳子奇到任，自己当市长的美梦破碎后，他就像大病一场似的，气色不佳，有些反常，即便有时也一副笑容可掬的神态，那实在是肌肉抽搐，苦笑堆面，勉为其难的。机关的人都知道，政治仕途都关乎官场中人的命运，甚至关乎他们的身心健康和体内生物钟的正常摇摆，愈是步步高升，他们愈发年轻，愈发精神，反之，一个个则像被晾晒的茄子，蔫不拉叽。这种体会，已位居副县级的副秘书长肖东辉有过，甚至连温一达的秘书也曾有过。看来任何诱惑对不同的人都是对等的，尤其是官场中人对于具有无限张力的官职诱惑更是永恒的。那些对官场没有敌意，没有排斥力的人是如此，那些对官场有假想的敌意（准确地讲是一种失意），口口声声蔑视它的人同样是如此。当然也还有那些曾在仕途被看好的人，如日中天的人，忽一日视官场为酱缸，视官员为庸才，惟有自己清醒而义无返顾选择逃离了，则往往属于官场的淘汰者、失意者、失落者。他们最后怒吼，如狼地哀嚎，余音没有任何力量，也没有丝毫威慑。个中原委，实在是太多太多了，剪不断，理还乱。肖东辉想到这里，感慨万分，但表面俨然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他内心觉得好笑，猜想温一达、秘书乃至司机廖凡也想到了这些，只不过不言明罢了。
暗忖间，车便到了工地。日广高速公路是国家“十五”期间的重点建设项目，在日泉段的初步设计中，国家投入百分之八十的资金，省市仅仅配套百分之二十，加起来已经接近三十亿元。后来的实际设计由于超预算，超出部分由国家和地方各拿一半的投资。工程已经开工三年多了，离预计工期不足两年，但工程量仅仅完成了百分之五十，原因主要是地方投资部分几度成了问题。为此，日泉市早在一年多前就采取了融资入股等方式，广泛吸纳外来投资，但效果平平。眼看快成“胡子工程”了，令市委、市政府头头脑脑头疼不已。尤其是作为这一项目的总指挥，这同样成了温一达的一块心病。
三辆车在工程建设指挥部门前嘎吱地停下，还未等温一达走下车，市交通局副局长兼工程副总工程师郝建勋和施工单位的负责人便迎了出来。大家握过手，郝建勋便要请温一达一行先到接待室喝口茶暖暖身子。温一达说：“不了不了，我们边走边谈。”郝建勋知道温一达与盖小俐的特殊关系，不等请示他，就让人很快叫来盖总。温一达一见盖小俐，顿时舒心了许多，也不上前握手，便打趣道：“盖小俐同志，什么时候成了盖总了？”
经这么一说，盖小俐如玉的脸马上羞成了两朵玫瑰。她恬静地一笑，说：“温市长您别听郝总瞎说！”
温一达哈哈笑道：“好好好，我们边走边看吧！”
郝建勋、盖小俐紧挨着温一达的左侧，彭寿谦、路文华靠紧了他的右侧，肖东辉和施工方的头头们就只有紧随其后的分儿。几个人众星捧月，簇拥着温一达沿已经成型的路段向前走去。报社的记者见电视台的同行扛上摄像机跑在了最前面，就从包里掏出采访本和自动水笔，随时记录温市长的“语录”。郝建勋的眼睛好使，随着温一达目光或远眺或近视处比比划划，嘴里不住地说着词儿，路文华和盖小俐时不时地插上几句，大概算是补白。温一达边听边看，有时也指指点点，其他人就不住地点头，表示说得非常正确。不一会儿，毛路变得崎岖起来，滚石和泥沙堆成了小丘，轰隆隆的机器声也进了人们的耳中。三三两两头顶黄壳安全帽的工人干着活，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他们的到来。郝建勋拍拍脑门，说：“哎呀你看我这脑筋，温市长怎么忘记给您戴安全帽了。”说罢一副自责和沮丧的样子。温一达说：“不乱扣帽子好。”大家也说好好好好。不知不觉，一伙人到了半山腰里，前方不远处就是跨度最长的分水岭隧道南道口了。但见山势逶迤，雾气袅袅，满目葱茏，洞口悬于半山间，如老虎张着一口饥饿的大嘴。温一达停住了脚步，郝建勋于是说：“不往前面走了，那里太危险。”温一达问了洞中的施工进度和上劳情况，郝建勋一一作了答。接着又强调了安全，就折转身往回走。
几个人这才随温一达到了指挥部的接待室。喝了几口热茶，顿时觉得暖和多了。彭寿谦和路文华分别汇报了这一段的工程款到位和工程总体进度情况，郝建勋、盖小俐接着作了补充汇报。温一达听了还算满意，不住地点头说：“干得好，干得好。”最后意犹未尽，又说：“好好干，好好干。”尽管就这么几个字，但大家都感到字字千金，深受鼓舞。于是纷纷发言，表示决不辜负温市长的厚望，同心协力把这一事关日泉发展的千秋伟业干好，干成样板工程，经典工程。
温一达看看表，离中午下班时间不远了，就说要走。路文华、郝建勋哪里肯依，叫嚷着非得吃了饭才行。温一达说：“不吃饭吧，也到了吃饭的时候，不吃还说看不起你们，那就吃顿便饭吧。”几个人上了车，温一达特意叫来盖小俐坐在自己车里，一溜烟向市区方向疾驶而去。
吃罢午饭，温一达因为几杯酒下肚印堂有些发烫。他将盖小俐叫到一旁，说：“小俐，有多久没有回去看你母亲了？”
“有两星期了吧，温叔叔。”盖小俐一直这样称呼温一达。
“那就今天随温叔叔回去看一看你妈妈吧。”
“今天？”
“今天！”
“那好吧！”盖小俐点了点头，爽朗地答应下来。
温一达和几个人道了别，又让肖东辉和秘书坐另一辆车回市里，自己与盖小俐上了车，向青州县豁口镇方向驶去。一路上，司机廖凡只顾开车，并不说话。
温一达有很久没有去看望月牙儿了，就一路向盖小俐询问她妈妈的近况。盖小俐于是就拉起了家常。关于温市长和她妈妈的故事，盖小俐只是从她妈妈嘴里略知一二，从小她就以为那只是蹉跎岁月中的一种患难之交，一种养育少年温一达过后的纯真的返哺之情。后来盖小俐慢慢出落成一个极富人情味的成熟女性，便暗忖往事似乎并没有这么简单。但她非常孝敬妈妈，在她内心世界中，妈妈是一位女神，一位东方女性所具有的贤淑和善良的女神，任何失去纯真友情的往昔都是对她妈妈的一种伤害，都是对她妈妈的一种亵渎。因而面对一些传闻，她都置若罔闻。这么想着，就一路聊得十分开心。而在温一达心目中，面对月牙儿，他有过感激，有过凄楚，有过无奈，还有过眷恋。尤其是盖小俐身上，毕竟流淌着自己的血液，潜藏着海派人的气质，这又令他无限欣慰。这些隐情，他暂时还不想告诉盖小俐，不愿让她那一颗美好和童贞的心蒙上一丝一毫的阴影。
驶出水泥路，车便上了凹凸不平的泥路。一路颠簸过后，离温一达魂牵梦萦的豁口镇渐渐近了。他将头枕在靠背顶上，闭上双目，不再说话。直到盖小俐唤醒他，这才知道豁口镇快到了，高潮村也快到了。温一达仰面向车前方看去，天蔚蓝蔚蓝的，偶尔缀几朵白云，令他心旷神怡。公路两旁绿树成荫，楼房林立，人流穿梭，一派繁荣兴盛的新农村景象。这时，他看见一幅鲜红的横幅，近了，这才看清那上面的字——
开放的高潮欢迎您！
温一达惊叹，豁口镇高潮村变样了，变得能够跟上时代步伐、与时俱进了。他反复回味着那条横幅宣传标语，竟然情不自禁地与女人联系起来，与女人的娇媚联系起来，与女人的某些时候的某个状态联系起来，令他心猿意马，回味无穷。想着，温一达竟然笑了起来，车上的人感到莫名其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