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来到江边下了马,袁小林将自己的包袱和姚逸才的行李箱从马背上取下自己背上,然后把马缰交给刘威。姚逸才也把自己的马缰交给刘威,特意笑着嘱咐了一声:“小刘,别把我的黑风给养瘦了啊!”
刘威说:“姚队长,您放心好了!我就是把我自己养瘦了也不会让它瘦的!”然后三人挥手告别之后,刘威一人三骑从原路返回。
姚逸才此时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副墨镜戴上,刚好一个船家模样的人扛着一支桨往河边走来,他俩便上了他的渡船,往西岸驶去。
姚逸才站在船头,望着对岸浦市沿河的码头。此时各码头上都开始忙碌起来,工人上上下下开始在搬运货物,装船的,卸载的,一派忙碌。
姚逸才让船家在大码头靠岸。上岸后,他在码头上漫不经心地扫视着那些忙碌的船夫和肩挑背扛装卸货物的工人。看了一阵之后,他才带着袁小林走上码头,穿过城门,来到河街上。这段街面就是浦市镇有名的闹市区——犁头嘴。每逢五日一次的赶集时,这个街段人头攒动,吆喝震天。有人曾用这样的话来形容浦市犁头嘴赶集时的热闹繁荣:“汉口百羊千猪万担米,比不上浦市的犁头嘴”。
今天不是赶集日,加上时间还早,街上人不是很多,但在这些不多的人当中,姚逸才却发现有不少穿着和说话都与浦市格格不入的外地人。他们便是来自沦陷区的军人,医生,护士,教师,学生等等。从鬼子的炮火下逃到这里之后,他们突然感到了一种世外桃源般的安逸,似乎忘掉了就在离此十公里外的辰溪县城还经常遭到日军飞机的轰炸。平时他们有的携带妻儿在街上漫步,购物,有的在茶馆里喝茶听围鼓戏,晚上他们就早早地在各大会馆的戏台下占据一个好位置,一边喝着茶,嗑着瓜子,一边听着辰河高腔戏。
姚逸才没有急着回家,而是带着袁小林在河街上往北,边走边欣赏这战时难得的安逸与繁华。走过瓷器街,他们来到横街路段。这个路段开设着不少茶馆、澡溏、旅馆、妓院等。走到一家茶馆门口,见里面已经坐了一些人,姚逸才便走了进去,袁小林有些不解,正在纳闷队长怎么会进到这样低档次的地方来喝茶时,姚逸才示意他进去,他很不情愿地跟着他走到最里边的一张桌子旁坐下。姚逸才跟那些乡民和船夫一样,交上五毛钱,要了一壶茶和瓜子,边喝茶边嗑着瓜子。袁小林压低声音问:“队长,你怎么上这种地方喝茶来了?”姚逸才微微笑了笑,不吭声。
浦市的茶文化由来已久,从明清时期就十分盛行。全镇茶馆大大小小共有七十多家,除东堂茶居、藤琼茶苑、雾云苑、古怀茶堂、九尊堂、酿心堂等几家上档次的茶楼外,一般都是针对四周乡民和船夫开设的比较低档次的茶馆,像姚逸才此时来的这一间就属于这种低档茶馆。
此时茶馆里已经有了一些茶客,多是些船夫和菜农。姚逸才和袁小林慢慢品着茶。过了一会儿,茶馆里人越来越多,声音也开始嘈杂起来。那些船夫们聊的多是窑子里的风月之事,乡民们则多是交流早上菜市场行情。这些姚逸才没兴趣听,他只慢悠悠地喝着茶,嗑着瓜子,两眼不漫不经心地在众人身上扫来扫去。大约在茶馆里坐了不到半个时辰,姚逸才悄悄掏出怀表看了看,快十点钟了,他正准备招呼袁小林离开,可就在这时,进来一个人,这个人穿着还整齐,三十多岁模样,皮肤黝黑,一脸严肃,似有很重的心事,一进来就径直往里走,一直走到姚逸才邻近的一张空桌旁坐下,要了茶和瓜子,并与茶馆伙计耳语了几句,然后就埋头喝起了闷茶,不时抬头往门口看上一眼,似乎在等什么人。
这人的神态引起了姚逸才的注意,于是他决定暂不离开。不一会,又进来了四五个人,他们一进来,茶馆伙计就把他们带到那人的桌旁,这人点了点头,示意他们坐下。后进来的这些人看样子都不到三十岁,其中一个看上去最年青的只有二十岁左右,他从一进来时就红着脸低着头,坐下之后不时偷偷瞟上最先来的那人一眼,当他目光与他一相遇,他又赶紧低下头去。那人从他们坐上桌起就两眼一直瞪着年轻人,一脸怒气,半天不吭声。其他人也面面相觑,似乎对那人很敬畏。
袁小林从进来起就如坐针毡。虽然十一厂离浦市只有十公里左右的距离,但他还从未到过这里。平时警备队里经常有人提到这个神秘的古镇,他早就想上这里来看看。这次跟姚队长来执行任务,总算是圆了他一个梦。刚才他一进城门,两眼就不停地扫视街道两旁的店铺,特别经过那些妓院门口时,他更是偷偷地往里瞅,心中涌动着莫名的冲动——年轻人嘛,血气方刚,在这样一座古镇,看到这样的地方,心中萌发一些想法很自然,也很正常。可是没等他看个够,姚逸才就带着他一屁股坐在这下等茶馆里不动了。开始他还耐着性子坐着喝茶,可十来分钟后他心里就开始火烧火燎起来,一会儿跑去解手,一会儿跑到外面往街道两头瞅瞅。姚逸才明白他的心事,也不吭声,微笑着看他一会儿出去,一会儿进来。几次袁小林示意姚逸才离开,姚逸才却假装没看见,悠闲自得地喝茶嗑瓜子。袁小林无奈,只好坐在那里撑着。好不容易看到姚逸才有离开的意思了,却又停下来不走了。不过自从那个人进来之后,从姚逸才神态上袁小林似乎也觉察到了什么,于是他不再坐立不安,而是留神起邻座上那几个人来。
那人瞪了年轻人一会儿之后,轻声地,但却是十分威严地问道:“黄三儿,怎么干出倒穿花鞋的事来?给大家脸上抹黑!嗯?”
他每说一句话,那年轻人浑身就哆嗦一下。看得出,年轻人十分害怕。等那人问完后,那个叫黄三儿的头差不多埋进了裤裆,浑身微微发抖。
“田大爷发话了,过几天开香堂。”那人低声但威严地说道。“黄三儿,你打算如何办?”
那个叫黄三儿的年轻人全身开始哆嗦起来。他抬头看看了那人,眼中噙着泪水,轻声说:“叔,救我。”
“救你?”那被称做叔的人低声地但狠狠地训斥道,“老子当初喊你莫加入,你硬要加入。加入了你又不守规距!现在老子如何救你?”
其他几个年轻人开始轻声为黄三儿求起情来,其中一个约二十七八岁的说:“黄五哥,你跟姚三爷求下情罗,其实这事也不能全怪三儿,是那骚婆娘勾引他的。”说完他又推了推黄三儿,低声说:“三儿,你把情况跟黄五哥讲一下罗。”
那黄三儿拿眼瞟了瞟黄五哥,欲言又止。见他这样,刚才为他求情的急了,压低声音轻吼道:“讲罗!”那黄三儿才嗫嚅着说道:“那天我上街,经过熊姐门口,她跟我讲她屋里灶房漏雨,要我帮她检下漏。”
那黄五哥怒气未消,口中揶揄地说:“那是呢!她屋里梁屠夫不会检,要你检!”
黄三儿脸红一阵白一阵,轻声说:“熊姐讲梁哥到兴隆场调猪去了,不在家,怕晚上落雨,要我帮忙检一下子。”
“那你检漏就检漏,怎么检到人家床上去了,嗯?还让人家抓了个现行!”黄五哥仍是压低声音吼道。
黄三儿脸红得像猪肝,嗫嚅着:“是她脱了衣服硬扯我……”
听到这时候,姚逸才和袁小林基本上听出了个大概,觉得没有再听下去的必要,于是起身出了茶馆。
袁小林一出茶馆便长长呼出一口气,伸展一下臂膀,对姚逸才说:“姚队长,再不出来我会窒息的!”
姚逸才微笑地对他说:“小袁,刚才可有发现?”
袁小林一脸疑惑之色,望着姚逸才,问道:“姚队长,刚才不就是听到个男女乱来然后男的要受惩罚的故事么?难道这中间有什么问题吗?”
见袁小林没有什么发现,姚逸才也没有再往深里说,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声:“今后眼睛放亮些,多用脑子,我们这次执行的任务可不是一般的任务,是要与对手斗智斗勇的。”
其实,从上岸开始,姚逸才就一直注意河边那些船夫、搬运工以及茶馆里那些人裸露的手臂,发现不少人的手臂上都纹有小小的“山”字图案,刚才那几个年轻人当中有两个挽了袖口的手臂上也纹有“山”字图案,其他几位没有挽袖口的看不到手臂,只是那位被称作黄五哥的人在伸手端茶杯时,姚逸才却只看到他手臂上露出了一个“吋”字。而这些“山”字形图案与他在峡谷外半山腰上见到的那个无名男尸手臂上的图案相似。结合浦峰寺圆通禅师对万寿山的描述,他初步推断这是万寿山帮会成员的标志。但那位黄五哥手臂上的“吋”字图案他一时还想不明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姚队长,我们现在去哪?”袁小林问道。
姚逸才说:“还早,先陪我去拜访一个人!”
于是他带着袁小林折回到犁头嘴路段。此时浦市街上的人多了起来。几年未回家,姚逸才发现家乡的变化确实蛮大的。以前在街上走,除了上街的乡民和船夫他不认识外,街上的人即使不认识,他也知道是不是浦市镇上的人。可现在街上走着的人有太多的他不认识了。除了那些一眼看上去就知道是周边乡民和船夫的外,还有不少三五成群当兵的,有带着太太逛街的军官,有三三两两统一着装的学生,还有着长衫戴眼镜的职员等。
在这里,他们远远就看见有两处地方围着较多人。一处是围着一个大约四十多岁,身穿深蓝土布长衫的人,此人正站在一张长板凳上,手拿一个铁皮广播筒大声演讲,而且是声泪俱下。他四周站着一些青年男女学生,不时挥臂喊着抗日口号。另一处人多些,因为那里正在演抗日剧。一位演员正悲声演唱着“流亡曲”。姚逸才看到家乡抗日情绪如此高涨,心中充满了豪情。但他也知道,这些人一定都是从沦陷区来的,因为浦市本地人是不会这么感性的,他们一心就想着如何把生意做好。
穿过犁头嘴,他们往左进入正街。浦市这地方很有特色。街道两旁全部摆的是摊铺,摊铺后面是店铺,店铺后面便是店主家的窨子屋,窨子屋往往朝店铺里开,从屋里走出大门,就进入到店里。整个街上是店连着店,摊挨着摊。在一家店里,姚逸才买了几封糖果,然后带着袁小林继续往前走。
袁小林以前听说过浦市,但真的来了,他却觉得要比传说中热闹得多,繁华得多。他摇头晃脑地对姚逸才说:“姚队长,你这家乡可真不得了!”
姚逸才笑问道:“怎么啦?”
袁小林说:“在这湘西大山区里,竟然有这么一座古镇,如此繁华!真是少见!”
姚逸才哈哈大笑,道:“你才看到这点就大发感叹了?过两天你把镇上的各大会馆先看上一遍,再把几十座寺庙走上一遭,再看上几场辰河高腔戏,再上几座好茶楼,听听‘围鼓戏’,现在离端午没几天了吧,到时你再看看浦市的龙船赛,再把浦市的各种窑子逛上一逛,嘿嘿,那时你才真正知道什么叫浦市了!”
袁小林憨憨地傻笑着,连连说:“好好好,等我慢慢都见识见识!”
说话间二人来到一家店铺前,姚逸才停下脚步。这家店铺跟别的店铺没什么两样,门口也摆着大大的两个摊位,但上面陈列的不是其他商品,而是各种各样的烟丝和各式烟具。一些乡民和船夫模样的人有的在选烟丝,有的在选烟具,两个店员一人守着一个摊,应付着乡民们的问话。
袁小林抬头一看,一块黑漆大匾悬于店铺上方,上面用金漆浮雕着几个大字:“达森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