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逸才跟着肖大雷走进他的起居室坐下,肖大雷冲着外面叫了一声:“瞿妈,给我们沏壶茶来!”后院里有人应道:“少爷,马上就来!”
肖大雷的话刚落音,姚逸才就问:“大师兄也在这里?”
“嗯!”肖大雷说,“他在有事,一会儿就出来了!”
这时,一位四十多岁佣人模样的妇女沏来一壶茶放在茶几上,说:“二位少爷慢用!”说完退了出去。
肖大雷盯着姚逸才看了一会儿,问道:“三师兄,应该有嫂子了吧?”
姚逸才笑了笑说:“还没有呢!你呢?怎么不把我弟媳妇喊出来让我见见呀?不要金屋藏娇嘛!”
“哈哈!哪里呀,她与明玉出去逛街了!”肖大雷掏了一支烟点上,说:“明玉那丫头出门总是爱把她嫂子拉上!”
姚逸才突然压低声音,问道:“师弟,刚才我看肖叔身体好像不太好呢!记得我在家时他老人家何等健壮威风!”
“唉,莫提了!”肖大雷一听姚逸才问这个,他脸上现出一脸的无奈,伸出右手,把拇指跟小指翘起,晃了晃,低声说:“抽上这个了!”
“啊?”姚逸才一惊,轻声道,“肖叔也抽上大烟了?”
“抽了几年了!我们都讲不听他!”肖大雷说。“要不身体如何会搞成这样子?”
“那船行的生意全靠你一个人管理?”姚逸才又问。
“哪里,我一个人哪管得好,”肖大雷说,“主要靠田叔帮我。”
“田叔是哪个?我在家时好像没听说过。”姚逸才问。
肖大雷说:“田叔是我们船行的管家,名叫田本山,是五年前从上海逃难过来的。人很不错,特精明,也很忠诚!”
“哦,”姚逸才稍一思忖,问道,“大雷,跟你打听一个人。”
肖大雷说:“什么人?你说。”
姚逸才盯着肖大雷说:“你们船行搬运工当中是不是有个叫杨万昆的?”
肖大雷一怔,脸上闪过一丝捉摸不定的神色,说:“没……没有,没有这个人!”
姚逸才感到有些奇怪,遂又问:“是没有,还是你不认识?”
“没有这个人,”肖大雷回避了姚逸才的目光,一边在烟灰缸里掐灭烟头,一边反问道,“三师兄,你怎么问起这个人,你认识他?”就在他伸手掐灭烟头时,姚逸才突然注意到他手臂上好像有个纹身,但只一晃就又被衣袖遮住了。
“哦,不认识,听人说起这个人,随便问一下!”姚逸才连忙掩饰道。如果刚才肖大雷说不认识这个人,姚逸才就不会有什么疑问,因为毕竟那么大的一个船行,工人那么多,肖大雷不全认识他们是说得过去的。可是肖大雷说得这么肯定没有这个人,这就使得姚逸才心中升起一个疑团:刚才达森烟行的伙计明明说杨万昆是江运船行的,可师弟却肯定地说船行没有这个人,这是为什么?
姚逸才端起茶盅,慢慢地喝了一口,然后趁侧过身放茶时假装被呛突然咳嗽,把茶水喷在肖大雷衣袖上,然后一边说着“不好意思,喝茶呛了!”一边把他衣袖撩起来把上面的水抖掉。这时,他看清了肖大雷手臂上纹的是一个“壽”字图案。这一看,他一下就明白了,原来昨天在小茶馆里那个被称作“黄五哥”的人手上那个“吋”字图案就是“壽”字的下半截,因当时上半节被衣袖挡住,所以他只看到了下面那截“吋”。看来昨天那个黄五哥也是这万寿山的了。
肖大雷见姚逸才这么紧张,笑了笑,说:“三师兄,衣服上喷了点茶水有什么卵关系!还值你这么紧张!哈哈!”
二人又聊了一小会儿,姚逸才试探着问道:“听人讲,你和大师兄都在一个帮会里?”
肖大雷看了他一眼,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说:“嗯!三师兄你刚到浦市就听说了啊!”
“昨晚上听伦儿讲的!”姚逸才说。“听说叫什么万寿山?你……应该是头头吧?”
“我哪是什么头啊,我爹才是呢!”肖大雷说着站起身,走到门口,往外看了看,又说:“大师兄他们搞什么啊,这么个卵事怎么议这么久啊?”
听他这么一说,姚逸才突然想起刚才进来时所吃的“闭门羹”,遂问道:“大雷,刚才我进来时,你那位兄弟讲你不在屋,不让我进来。是不是跟大师兄他们议事有关啊?”
“哦,对对,”肖大雷又走回到椅子上坐下,说:“今天帮里红旗五哥们在开会,爹交待什么人都不让进来。”
“嘿嘿,那我今天可是享受特殊待遇了,哈哈!”姚逸才大笑着说。
“三师兄你是什么人啊?”肖大雷点燃一支烟,抽了两口。“爹讲了,哪个来都可以不见,你来了不能不见!”
“你们帮会还蛮正规的呢!”姚逸才说,“经常开会吗?”
“也不呢,”肖大雷说。“有事才开会!”
“看样子今儿有事了?”姚逸才很感兴趣,笑着问道。“而且事还不小吧?”
“是他娘的遇到个棘手的事!”肖大雷蹙着眉头说。
姚逸才笑着说:“是男女风月之事吧?”
肖大雷大惊失色,问:“三师兄你是怎么晓得的?”
姚逸才见他如此紧张,赶紧说:“莫紧张,我只是胡乱猜的。”
肖大雷两眼盯着姚逸才看了一小阵,然后说:“你不是猜的。看来帮会里有些人的口风很不紧呢!”
姚逸才严肃地说:“师弟莫紧张,我真的是猜的。昨天在小茶馆里听有几个在议论这么一件事,我就胡乱往这上面猜。”
“三师兄你没猜错,就是那回事!”肖大雷忧郁地说。“大师兄他们开会就是在讨论开香堂的事。”
“那事不怎么严重吧?”姚逸才有些漫不经心地问。
肖大雷猛吸几口烟,说:“三师兄,不瞒你讲,我们万寿山帮规严着呢!莫讲是一个老幺,就是我爹犯了帮规也要按帮规处置!”
姚逸才又笑着说:“呵呵,你们帮规那么严啊?龙头老大都要按规处置啊?!这规矩是哪个定的嘛!”
肖大雷说:“三师兄你是不晓得,我们这里只是分堂,帮规是贵阳总堂那边定的,全国各分堂都得按这个帮规执行!”
正说着,外面厅堂里响起了人声。肖大雷一听,赶紧走了出去。姚逸才也走到房门口,往外望去。刚巧看到七八个人走过天井,往大门外走。他一眼就看见,这几个人当中就有昨天小茶馆里那个叫黄五哥的。
不到一分钟,肖大雷陪着一个壮年汉子急匆匆走了过来。这人三十出头,身着青色粗布对襟衣,国字脸,平头,一对眉毛又粗又浓。姚逸才一见此人,马上迎上去叫道:“大师兄!”
那人也叫了一声“才儿!”两人便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
来人正是姚逸才的大师兄姚怀。姚怀本名叫姚连成,是对河八公弄人。当初肖大雷邀姚怀加入帮会时,姚父坚决反对,后来大雷搬来父亲肖人义,提着手信亲自登门拜访姚父,做了很久工作,姚父才勉强答应,但约法三章:入帮会后一不准逼他做坏事,二不准让他欺负乡民,三不准他用在家时的名字。肖人义连连答应,当场就给他另取一名叫姚怀。姚怀与姚逸才、肖大雷还是当年在浦峰寺学武功时相识的。当时费通禅师收有两个俗家弟子,大弟子就是姚怀,小弟子是唐震武。本来费通禅师经常外出,不打算再收徒,可后来进寺的姚逸才和肖大雷都不是一般人家子弟,两人的父亲都是浦市镇上响当当的人物,每年对浦峰寺施舍的香油钱不少,所以先后又收了姚逸才和肖大雷。他们四兄弟的年龄差距都只在一岁左右,加上性情相投,所以多年以来一直亲如手足。也正因为如此,肖大雷才在二师兄唐震武购房出现困难时主动出手相助。
三个人坐下之后,姚逸才简要说了一下自己的情况,然后问姚怀:“大师兄什么时候也加入帮会了?”
姚怀笑道:“有好几年了!还不是大雷给拉进来的!”
肖大雷哈哈一笑,说:“三师兄有没有兴趣?有兴趣的话我引荐你入会!”
姚逸才笑着问:“我也能入吗?”
“有什么不能嘛!”肖大雷很得意地说。“别人入会当然有些难度,可三师兄要是想入的话,我爹一定会敞开大门的!”
“唉,我昨晚听我家伦儿说,仁甫好像也入了会,而且还是个什么大爷?”姚逸才想起昨晚弟弟逸伦说起过此事,遂问道。
“是呀,他是我们座堂大爷!”肖大雷仍然得意地说。
姚逸才摇了摇头,说:“怪了,熊伯伯竟然准许仁甫哥加入帮会!”
姚怀一笑,接口说道:“这没什么大惊小怪的,万寿山虽然是个帮会,但以锄强扶弱,替天行道为宗旨,从不干坏事。通信兵团开进浦市以前,我们可是保着浦市一方平安呢!”
姚逸才一听就知道大师兄说的是浦市商团的事,当下点了点头,说:“我考虑考虑吧!”
肖大雷一听,说:“有卵考虑的!又不是叫你做坏事!”
姚逸才一笑,大声说:“好!回头我跟我爹说一声,他要是不反对我就加入!”
肖大雷哈哈一笑,对姚怀说:“大师兄,这可太好了,我们师兄弟四个有三个入了会,改天我们再做做二师兄工作,把他也拉进来!”
姚怀脸上的笑一下子消失了,说:“那可能难,看你三师兄再去讲一下看。”
肖大雷听他这么一说,有些尴尬地说:“那也是!”
姚逸才知道这里面的情况,立即把话一转,说:“大师兄,刚才听大雷说你们开会是商议明天开香堂的事?”
姚怀一听,赶紧往肖大雷看了一眼。肖大雷笑了笑说:“三师兄又不是外人,不用瞒他吧!”
姚怀听肖大雷这么一说,只好说道:“一个老幺犯了帮规,倒穿花鞋。”
姚逸才问:“倒穿花鞋要怎么处置呢?”
姚怀看了肖大雷一眼,摇了摇头,叹息一声,说:“按帮规是……死罪!”
“啊?”姚逸才听罢大吃一惊。他万没想到这万寿山的帮规如此严厉!他原以为最多狠狠打上一顿,以儆效尤,没想到竟然要处死他!当下连忙道:“这怎么行?人命关天啊!再说帮规怎么能代替法律?”
“我们也没有办法,”姚怀说,“我们红旗五哥只是帮规执法者,最后作出决定的是堂主和三堂大爷。”
“一个年轻人,犯了这等事,教训一下也就可以了,”姚逸才说。“我一个帮外人,本不该插嘴,但我还是要劝师兄师弟一句,你们俩想想办法,救人一命吧!”
肖大雷和姚怀面面相觑,似乎陷入两难境地。
半晌,几个人都不吭声,最后还是肖大雷打破了沉默,说:“莫再想这卵事!走,我们几弟兄上九尊堂喝茶去!”说完率先走出房间,要佣人瞿妈禀报一下老爷和太太,然后三兄弟出了肖家大门。可是刚走出肖家弄口,只见两个女子神色慌乱地从烟坊弄方向跑过来。肖大雷一见,大声说道:“素娥,怎么了?”
年龄稍长的那位约二十一二岁,一见到他们三兄弟,立即双腿一软,瘫了下去,旁边那个显然是她丫鬟,一伸手想扶住她,可不仅没扶住,自己一起瘫坐在地上。肖大雷一面上前扶起她们,一面大声吼道:“你们慌什么嘛?到底发生么事了?快讲呀!”
姚怀上前喝住肖大雷:“大雷你吼什么?”然后轻声问:“素娥莫急,到底出了什么事?”
那叫素娥的显然是肖大雷的媳妇,此刻被肖大雷一吼,委屈得一边掉眼泪一边说:“大师兄,明玉在跟人家打架了!”
姚怀脸上露出一丝不解,笑着说:“嘿,那真是奇了怪了,浦市街上竟然还有敢跟明玉打架的人?在哪里?我倒要去看看哪个有这么大的胆子!”
那个丫鬟模样的姑娘说:“就在火烧坪,是一帮子麻阳佬!他们人好多!”
肖大雷一听,早按捺不住,拔腿就往烟坊弄跑了进去。姚怀说:“婵儿你扶你家少奶奶先回去歇着!”然后对姚逸才招呼一声:“才儿我们快走!小心大雷伤人!”话未落音人已跑出五米开外。姚逸才立即跟了上去。
火烧坪就在太平街路段,从烟坊弄出去往右不到两百米。浦市老一辈人中流传着这么一个故事:某年镇上来了一个疯癫和尚,拿两只筷子在太平街路段来回不停地敲,一边敲一边大声叫:“一个人,两只眼!一个人,两只眼!”当时谁也不理会他。三天后太平街便起了一场大火,街道两边的几幢房子在大火中烧为灰烬。火灾过后大家回想起那个疯癫和尚说的“一个人,两只眼”不就是个“火”字嘛!他敲筷子就是大家快走。于是对这个地方心生恐惧,再没有人在那里建房子,久而久之这块空坪就被浦市居民称作“火烧坪”了。
他们尚未跑到火烧坪,远远就看见一大堆人站在街边看热闹。这时肖大雷已经跑到人群边,他大吼一声:“让开!”看热闹的人回头一看是他,立马让出一条道来,三人先后冲了进去。
姚逸才进去一看,只见十几个船夫模样的人正围着两男两女在厮打。船夫那一方已经有四五个人受了伤,这一方两男明显体力不支,而两女却各自挥舞着一柄洗衣用的棒槌,越战越勇。麻阳人对她们似乎只是躲闪,不敢还手。姚逸才仔细一看,虽十年不见,但两女之一他还是隐约可以认出是肖大雷的妹妹肖明玉,只是当年离家时她还只是个小女孩,现在却是个大姑娘了,另一位女子他不认识。而看到被打得狼狈不堪的两男时却大吃一惊。他吃惊倒不是看到这打架场面,而是看到这两男一个是早上欲跟他动手的陈瘸手,另一个是他的警卫袁小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