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松木说这句话时,钟铁龙看出他那张肮脏的脸上竟有一抹自负掠过,好像有一片云飘过天空样。刘松木的脸是那种船型脸,两头尖,中间略宽。这样的脸看上去很有几分暴徒相。他想刘松木天生就是打架的料,说:“你吃亏都是吃亏在打架之后。”
刘松木在自己的思维里说:“一个人想多了就什么都不能做了。”
“老话说,三思而后行是有道理的。你跟李逵一样,动不动就打。”
钟铁龙从派出所出来,忽然决定去镇武装部李培家走走,说不定能碰上李秋燕。他有很久没看见李秋燕了,不晓得她变成什么模样了。他从来没有忘记她,在子校的某些月夜里,当他一个人躺在床上思想时,李秋燕会不请自来,在他脑海里飘浮。街上,一些孩子在街头巷尾玩鞭炮,时不时有“嘭”地一声炸响落入他的耳孔。镇武装部大院是两栋红砖楼房,一栋办公楼一栋宿舍楼,中央一块很大的坪,栽着梧桐树、桃树和几株杉树。几个武装部的孩子在坪上掷鞭炮,嘭吧之声充斥在武装部的大院里。镇武装部在黄家镇是独立王国,住的都是穿军装的人,李秋燕的父亲是南下干部,资历比县武装部长的资历还老。但他出身农民,没文化,就一直在黄家镇武装部当部长。他想起那时候他来镇武装部,名义上是找李培玩,实际上是来看他暗恋不已的李秋燕。他还记得一九八二年夏天,他壮着胆子送电影票给李秋燕的情景。那天太阳落山后,他走进镇武装部,看见李秋燕坐在竹铺上乘凉,她父亲躺在竹躺椅上,拿着蒲扇摇晃。当时蝉在梧桐树上尖唱,他的心却在哆嗦。他假装是找李培下棋地走进李培家,但他无心下棋,他等机会,十点来钟,他趁李培解大溲时,走出来,见李秋燕仍坐在竹铺上乘凉,他忙从口袋里掏出电影票,满脸紧张地小声对李秋燕说:“这是明天晚上的电影票,是日本电影《生死恋》。”李秋燕望一眼他,他把电影票放到李秋燕手上,这是他生平第一次接触一个女孩子的手,而且是他爱恋的女孩子的手,虽然只是碰了下,他已感到满足了。李秋燕接住他送给她的电影票,没说话。他又说:“你一定要看,明晚见。”
那个晚上他没睡好觉。他想李秋燕会不会去看电影?想要是她去了,他怎么对她开口说第一句话。第一句话他应该说:你来了。或者说:晓得吗,我非常喜欢你李秋燕。不过不能这样说,那会把她吓跑,应该这样说:我以为你不会来。他这么翻来覆去了很久,怎么也想不出一个结果。不过,他感到欣慰的是他终于走出了这一步,这一步他迈得非常艰难,当时他十七岁,心里却燃烧着对李秋燕的强烈爱情。第二天,他无心干任何事,仿佛是等待宰杀的一只羔羊。刘松木来叫他去黄公庙后面的树林里练武,那时刘松木已没读书了,成了镇文化电影院门前的票贩子,靠倒卖电影票为生。八十年代初,看电影还是很风靡的。那个夏天的上午,钟铁龙的心完全在李秋燕身上,摔跤就摔得心猿意马的,后来他不摔了,坐在一旁看三狗和张兵摔,看刘松木和李培摔。十点钟,他们又去游泳,把剩下的时间都在湘江里泡完,才折回家。傍晚,七点钟还没到他就心潮澎湃地走到了镇文化电影院门前。这是他平生第一次约一个女孩子看电影,他不但心潮澎湃,还忐忑不安,自己都感觉自己的脸热得发烫。他看见刘松木手里拿着几张电影票,正大声叫嚷“退票不退票不”,一些想看电影的人就围着刘松木,想从刘松木手上退几张座位较好的电影票。钟铁龙心里有事,就绕过追逐刘松木的那堆人,走进了电影院。电影是七点半开演,此刻正播放着科教片。他旁边的位置空着,李秋燕没来。七点半,电影院的灯黑了,电影开演了,李秋燕仍没来。他心里一凉,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个失败者。在《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那部小说里,冬尼娅是喜欢保尔的,但是在现实生活中,李秋燕心里却没有他,这让他有很长一段时间十分郁闷。
他走进李培家,李培笑呵呵地迎接着他,嘴里说:“我正准备下午去你家送请柬。”
李培脸上是那种人逢喜事精神爽的笑。李培一身灰色西装,脖子上还系了根蓝领带,看上去很知识分子。李培从茶几上的一堆请柬里找出给钟铁龙的请柬说:“我大年初四结婚,地点定在异南春饮食店。你一定要来,你不来,我有意见啊。”
钟铁龙问李培:“你请了几个同学?”
李培整理了下自己的头发,“能通知到的都通知了。”
钟铁龙走进镇武装部时没看见李秋燕,便问:“李秋燕会参加你的婚礼吗?”
“同学里,你只记得李秋燕,”李培脸上显出一抹意见,“除了李秋燕,你还记得谁?”
“还记得你李培。”
“早两天李秋燕的妈说,李秋燕今年不回家过年。”
“哦,”钟铁龙一笑,“祝贺你早得贵子。”
“黄家镇还能生出贵子?”李培自嘲说,“只要是个正常人就行了。”
大年初四的那天上午,钟铁龙着一身西装走进了异南春饮食店。异南春饮食店的门上和墙上都贴了大红喜字,来了很多人,其中一部分是他们的初高中同学。同学们相互打招呼,说俏皮话,叫叫嚷嚷的。李培穿一身黑西装,打了根红领带,头发上打了很多梵士林,以致头发像结了层厚厚的壳一样油亮亮的。李培的脸颊上还一边打了坨红,估计是他母亲蒋老师心血来潮为新郎公的儿子打的。小时候,学校搞元旦文艺节目,轮到他们登台,蒋老师就勒令他们站好,给他们的脸上一边打一坨红,让他们笑时显得灿烂些。新娘走在新郎身边,穿一身大红衣服,脸上也打了红,笑起来自然很灿烂。大家都围坐在一起说话,喝着喜酒,谈的却是如何才能发财的事情。有的同学谈起自己的计划来满口大话,这让钟铁龙听了想笑。李秋燕没来,他成了在座的同学中唯一一个读了正牌大学的。大家问他情况,他满嘴低调,说读大学没用,说他的薪水还不及在座的许多同学的工资高。他指着坐在他一旁的一个在县公安局刑侦队当刑警的同学说:“像他,就混得比我们都好。”
刑警同学谦虚道:“哪里哪里,我不过是混饭吃而已。”
刑警同学于高中毕业时考取了县公安学校,实际上也不是正规的考,而是内部职工那种名额限制的考。他父亲是镇派出所副所长,出于照顾,他被录取了。三年公安学校毕业后,如今他在县公安局刑侦队当刑警,已当了三年刑警,骑一辆印着公安牌子的摩托车。摩托车就停在异南春饮食店门前。二十多个男女同学里,只有他骑着摩托车。钟铁龙有点羡慕他,还觉得有些问题应该问问他,便问他:“现在案子好破吗?”
刑警同学摆摆头,“好破又不好破。”
钟铁龙不露声色地进一步问:“怎么这样说?”
刑警同学说:“有的案子拖得长,这是因为罪犯很狡猾,犯了罪后不留痕迹。这样的案子就难以侦破。要等他再犯案才能破获。”
钟铁龙就感兴趣的样子问他:“为什么?”
“因为这些罪犯并不是惯犯。他们往往只犯一次案就收手了。这样的案子最难破。”刑警同学说,为此卖弄着自己的公安知识,“一般罪犯犯了法,等一段时间觉得没事后,就又作案,当然就有被逮着的一天。有的罪犯不是出于这种目的,例如是出于报复。那就难破,因为他只作一次案。作了案他就收手了,跟平常人一样生活,你就很难抓到他。五十年代中期,县公安局局长被人杀死在家,三十多年了,至今案子也没破。‘文革’中,县里还有几起杀人和抢劫案,二十年过去了,也没破。这是那些犯罪分子只犯一次案就隐藏起来了,他不再犯,你怎么破?不过百分之九十九的大小案子都破了。这是罪犯犯了案后,见没事,就又犯第二次。因为不劳而获的甜头总是诱惑着一些犯罪分子继续作案。”
李培丢下其他客人,也坐到这一桌,分析说:“这是犯罪分子都抱着侥幸心理。”
“正是。犯罪分子总是抱着侥幸心理,以为会没事。犯罪分子之所以最终落入法网,主要有两条:第一,他们作完案后,觉得没事就放松了警惕。开始他们跟你一样警惕,但他们会逐步放松警惕,一放松,马脚就露出来了。在县公安学校时,我老师说,犯罪分子犯罪都是有目的的,有目的就总会留下侦破的线索。这就是马脚。”
钟铁龙懂了地点点头,“第二呢?”
刑警同学说:“第二就是别的罪犯带出来的。两个人或三个人犯案,犯了后,另一个人在另一个地方或城市犯案,为了减轻罪行,把他曾与某个人犯的罪行也交代了出来。这种情况很多,因为犯罪分子一旦被抓了,就想减轻罪行,早点出来。”
李培说:“看来做强盗也要一个人做才踏实,不然总担心同伙会把自己供出来。”
钟铁龙笑着说:“你说得对。台湾作家柏杨在《丑陋的中国人》里说:一个日本人是头猪,三个日本人是条龙。反过来,一个中国人是条龙,三个中国人是头猪。”
李培说:“这是中国人都活成人精了,都只为自己打算盘。”
“人为不己,天诛地灭。”刑警同学说,“很多犯罪分子都是这样想问题,我曾经审问过一些罪犯,那些犯罪分子杀人时心里想的就是这句话。”
钟铁龙想侥幸心理是很害人的,犯罪分子往往都被这种心理支配,这种心理会导致一个个可以成为罪犯的人成为罪犯。他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是一种自私的主张。”
“就是,”刑警同学一笑,骂道:“犯罪分子都是自私自利的畜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