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二,钟铁龙带郑小玲去了镇武装部大院,当然是带着郑小玲给李培过目,顺便想拉李培去师傅家坐坐,年前,他有两次梦见了师傅。那时李秋燕家已不住镇武装部了,她父亲是解放前参加革命的,离休后,举家搬到了县里的老干部休养所。李培不在家,小小在,小小挺着个大肚子,暑假的时候钟铁龙还看不出小小怀了孩子,这个时候看小小的肚子,至少有八个月了。小小看了眼郑小玲,说:“张兵来了,叫李培到黄建国那里玩去了。”
钟铁龙没在李培家坐,带着郑小玲向镇红旗织布厂来了。镇红旗织布厂于这两年显得有些破烂了,一些厂房因没钱修缮,露出了以前不曾见过的酸穷的败相。钟铁龙对郑小玲说:“这家工厂在七十年代是最俏的单位,街上,很多执城镇户口的人都想进这个厂。早几年江浙一带发展了很多家织布厂,那些私营企业成本低,又都是从农村招的廉价劳动力,无须养一大群干部和离退休职工,竞争力自然比国营企业强。布比国营厂的便宜。一些商家和印染厂就买他们的产品,因为买他们的产品可以拿回扣。这样市场就一个个丢失了。我们电工厂的市场是被美国和日本人抢走的,红旗织布厂的市场被江浙一带的私营企业抢走了。”
两人边说边走到了三狗住的那幢破屋子前。三狗从他的破屋子里走出来,站在门口笑。三狗穿件毛衣,下身一条运动裤,头上戴顶军帽,很土的样子。三狗笑呵呵地说:“你还在拐弯的地方我们就看见你了。张兵还说那不是你。”
三狗说完又嘿嘿嘿笑,张兵在,李培也在。张兵穿得很随便,李培却穿着灰西装,打着蓝领带,但白衬衣的领子有点显脏了。三个大男人在喝酒,桌上一碟卤牛肉,还有一盘花生米。张兵见是钟铁龙,便笑着说:“哎呀,你老婆蛮漂亮啊。”
李培望了眼郑小玲,“你要晓得铁龙是大学生,和我们不一样。”
钟铁龙坐到一张椅子上,对坐下的郑小玲介绍三狗说:“这是我大师兄黄建国,小名叫三狗。三十多岁了,现在还是单身汉。”他又补了句:“不是没有女人爱他,十年前有几个女人愿意做他老婆,但大师兄为保持童子功,怕破坏童子功而不跟女人谈爱。”
三狗嘿嘿嘿一笑,摇手说:“你不要听小钟乱介绍。”
钟铁龙哈哈一笑,指着张兵,“这是我二师兄张兵,拳脚功夫一流。”
张兵也冲郑小玲一笑。钟铁龙指着李培,“李培,我们是小学、初中和高中同学,他父亲是镇武装部副部长,他母亲是我们读小学时的唱歌老师,刚才我们就是到他家。”
李培对郑小玲笑,郑小玲也笑,钟铁龙问:“李培,百货商店的效益还好吧?”
“越来越差了,差得人人都在找关系往外调。现在,除了家用电器——一些人不放心私营小商店而进我们百货商店购买外,”李培感到沮丧地望着钟铁龙,“其他商品街上尽是的,又比我们百货商店便宜,因此商店的效益越来越差了。”
张兵跟着叹口气,“我们厂也越来越差了,发生活费都成问题了。”
三狗说:“张兵,你还好一点,自己开了个小餐馆,每天还能赚十几块钱。我们厂,现在一个月只发四十块钱生活费。四十块钱半个月就用完了。”
问到钟铁龙时,钟铁龙说他现在有一千五百元一月。李培吃惊地叫一声,简直带几分嫉妒地说:“他妈的,我一年才是你一个月的工资。你太好过了。”
钟铁龙觉得李培脸上的表情很夸张,就摇头说:“也没存什么钱。”
“我当年完全可以考大学,假如我像你一样复读一年,我也读了大学。”李培因羡慕钟铁龙的收入丰厚,就怨怪他父亲说,“我当年是想复读再考的,父亲硬要我读县商校,说那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就是这个‘难得的机会’把我变成了这样。唉,现在后悔已经晚了。”
钟铁龙告诉郑小玲:“读高中时,李培在我们班上成绩算好的,当过劳动委员,还当过化学课代表,那时候他是我们班的佼佼者。但他高考考砸了。”
李培感到自己很冤枉地说:“我这劳动委员,就是因为你被撤了。”
郑小玲觉得奇怪道:“怎么呢?”
钟铁龙就笑着向郑小玲解释说:“我读高一的时候常常缺交家庭作业,一放学就跑来和大师兄他们练拳,根本不做作业,就得罪了我们班主任老师。李培那时候是班上的劳动委员,班主任老师在班上孤立我,李培还坚持跟我玩,班主任老师就撤了李培的班干部。”
李培笑道:“基本属实,后来我还是他的小老师,辅导他数学、化学。一上课他就问我这道数学题怎么做,那道化学题怎么做,害得我一心跟他解题,自己都没听课了。我的学习成绩就是被钟铁龙拖垮的,要不是我,钟铁龙高中都毕不了业,考大学那就更不要想了。”
钟铁龙大笑,点头道:“是这样是这样,是我害了你,李培。”
他们说了气这样的话。钟铁龙才对他们提议:“我们一起去师傅家拜年去?”
三狗、张兵和李培顿时没说话了,三狗脸上一片沉痛,就如山巅上一片山岚。张兵也跌下了脸,李培开口道:“你不晓得黄师傅死了?我还以为你晓得了。”
钟铁龙瞪大了眼睛,眼帘里出现了黄师傅那张和善的脸,“黄、黄师傅死了?”他想起师傅对他那么好,心就一痛,声音就低沉了。“什么时候死的?”
“去年十二月十二号,肝癌晚期,从发病到死刚好整整一个月。”三狗说,他望着钟铁龙又说:“本来我想通知你,打电话问长益市的114,问到长益市电工厂的电话,又打长益市电工厂的电话,再打子校的电话,你们子校的老师说你离开学校了。我又跑到你家问你父亲,你父亲也说不清楚你现在的联系电话,就没法通知你。”
钟铁龙醒悟了地拍着额头,目光就有些缥缈地回忆着梦境说:“难怪师傅跑到我梦里来找我,对我说工作再忙,也不要荒废了自己的身手,原来师傅已经走了。”
三狗沉痛地望着钟铁龙,“我是守在师傅身边看着师傅落气的。师傅死前还念到你。师傅死前肝昏迷了三天,醒来后,望着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钟铁龙来没有?’我说你在长益市,我们找不到你,你不晓得师傅病了。师傅就没再说什么。”
钟铁龙听得一身鸡皮疙瘩,霍地起身,“师傅葬在哪里?我要去拜见师傅?”
四个大男人就起身,走出三狗家,走到街上时,钟铁龙迟疑了下,对郑小玲说:“你先回我家,我要和大师兄他们去给师傅烧炷香。”
郑小玲说:“我没事,就让我跟你一起去拜一下你师傅吧?”
他们路经一家日杂店时,钟铁龙买了一盘一万响的浏阳鞭炮,还买了很大一包冥钱和香烛,一行人向黄家镇的公墓走去。这是一座热闹的坟山,有很多墓,一个连一个,有不少人于这天下午在坟山祭奠死去的亲人,因而鞭炮声络绎不绝。师傅的墓在山顶上,是坟山的北面,相对落寞一点。碑上凿着:“黄崇武先生之墓”。钟铁龙觑着墓碑,跪下,脑海里却出现了很多年前黄崇武老师收他为徒的事情。那一年钟铁龙十四岁,上初二,身高一米六八,单单瘦瘦,上体育课时喜欢竖倒立、打空翻。体育黄老师是“文革”前省武术队的,“文化大革命”中省武术队被取缔了,黄老师有一身武艺却感到英雄无用武之地,便扛着背包回了黄家镇。黄老师矮矮墩墩,一张脸长期同没洗一样,始终显得邋遢什么的。黄老师见钟铁龙长得精神,目光敏锐,就喜欢他。黄老师在街上有五六个徒弟,都是他先后教过的学生。那时候整个黄家镇还没人经商,经商被街上的人视为投机倒把。黄家镇的年轻人,吃了饭没事干就在街上闲荡,三三两两的。有的青年不想荒废时间,就去湘江边或黄公庙后面的树林里习武,习武的目的很简单,就是为了有朝一日把架打好。一天上体育课,黄老师问钟铁龙想不想习武,钟铁龙答“想”,黄老师就笑着对钟铁龙说:“我有几个徒弟,他们常在黄公庙的后面习武,星期天我带你去认识他们吧。”钟铁龙少年时候喜欢上异南春饮食店听人讲书,就很想成为岳飞那样的英雄,次一点也想成为张飞,星期天一早他来到了黄老师的门前。黄老师把他带到黄公庙后面的树林里,交给三狗。“三狗很不错的,”黄老师对他说,“三狗在摔跤方面很不错。你可以跟他学学摔跤。”当时三狗已二十多岁,但个子比钟铁龙矮,只一米六五,一张瘦脸,看上去像没什么本事一样。钟铁龙就有些小看三狗地把手搭到三狗肩上,两人开始了摔跤。他自己都弄不清怎么一交手他就跌在地上了,他不服气,又摔,又跌倒在地。他暗暗吃惊,心里对三狗就生了敬畏。“黄老师,我怎么老是被三狗师兄摔在地上?”黄老师嘿嘿嘿直笑,“你晓得吗?三狗用的是借力打力,借你身上发出的力把你打倒,这是摔跤惯用的伎俩。”钟铁龙就一脸求教地望着黄老师说:“那我怎么防止三狗把我摔倒呢黄老师?”“我带你来就是要你向三狗师兄学摔跤,”黄老师说,“摔跤要有预见性,意识要抢在对方前面。这话不好说,主要是多练。摔多了,经验积累多了就能判断对方的用力了。”
此刻,钟铁龙跪在墓前,想起师傅说的话,忙悲伤地叫了声“师傅”,就磕头。三狗、张兵和李培也相继跪下,冲着冷冰冰的墓碑磕头。郑小玲也磕了三个头,钟铁龙见郑小玲也跪下磕头就很感动,对墓碑说:“师傅,我妻子也来看你了。”
接着,钟铁龙解开那一大盘鞭炮,点上,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就围绕着墓碑炸响个不停。鞭炮声止,硝烟散尽,几个人蹲下身为师傅烧香点烛和烧冥币。忙完一切,天渐渐黑了。冬天里,天黑得早,还只五点多钟,天就暗了下来,跟着是一抹浓浓的黑色吞噬了整个小镇。几个人从坟山上下来,去张兵开在迎宾路上的餐馆吃饭。一路上心情都很沉重。吃饭时,大家都在回忆师傅的好,说的都是师傅的教导,一边回忆师傅,一边谈论未来。钟铁龙脸上的悲哀渐渐散去,他脸上有了笑,看着三狗、李培和张兵。在大城市里生活了几年,他反倒珍惜他和他们建立的友谊。一桌饭菜吃到八点多钟,临了,他掏出钱包,“这餐饭我请了。”
张兵按住了他拿着钱包的手,“不要你请,你第一次来我饭店吃饭就掏钱,那我显得太不义道了。你把钱包收起来。”
钟铁龙看张兵一眼,见张兵一脸的认真,就跟田里一田的禾苗样,便不再坚持,看一眼喝酒喝得满脸红光的李培和三狗,“那好,改日我再请你们三位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