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份快来了。那时候五一劳动节还没施行放长假,但有三天假。这天晚上下着雨,学校变得十分安静。钟铁龙只身守着这间房,他感到孤寂,但柜子里有那么多抢来的钱,他哪里也不能去。假如有一个小偷撬开他的房门,又撬开柜子的话,他有十个脑袋也掉了。八点多钟,石小刚打把伞来了。后天是五一劳动节,正是转移这笔巨款的大好机会,因为在平时背着个包或拎个旅行袋出去,难免不引起厂里人注意,自从发生了他俩创作的那桩命案,厂里的人警惕多了,而且便衣警察时常光临厂区。市刑侦队的陈队长曾来学校秘密调查过。那天,他坐在数学教研组办公室,见有两个年轻人走来,要找校长,他心里起了疑,装没事地走进校长室找报纸看。陆校长正为两人泡茶,一个身材略胖的人向陆校长介绍另一个个头跟钟铁龙差不多高的年轻人说:“这是市刑侦队一中队的陈队长,市局让我们负责调查发生在你们厂外的那桩抢劫杀人案。”钟铁龙忙趁机打量了眼陈队长,那是个长着一张长形脸的看上去很精干的年轻人,年龄看起来比他大几岁,一双目光锐利的眼睛在他打量他时扫了他一眼。钟铁龙觉得那目光有点厉害,带了电样,让他心里一颤。他赶紧拿着报纸走了。那天晚上,他居然梦见了那双寒光闪闪的眼睛,那双眼睛盯着他,盯得他身体直哆嗦。那张长形脸说:“就是你,老实交代吧。”醒来后,他出了一身虚汗。他扯过枕巾,揩着身上的汗,揩了又涌了出来,在他额头和脖子上横流。身体也在不停地抖,像打摆子似的。他呆了半天,自己都想不明白他怎么会梦见这个与他只见了一面的人?就因为这个姓陈的队长在秘密调查他和石小刚做下的这个案子?他想假如这个人那天逮住他,让他交代,他会顶不住的。他没把这个梦告诉石小刚,石小刚有点外强中干,石小刚怂恿他做下了这个案子,但事后石小刚比他更害怕。石小刚一旦垮了,他也完了。这段时间,石小刚很少来,他们只在篮球场上相见,就是避免他人把他俩联想到那桩案子上去。石小刚忙着在厂团委搞一个个活动,厂区的橱窗上、电影院的海报上、食堂前的宣传栏等都留下了他龙飞凤舞的笔迹。
钟铁龙把窗帘拉上,打开柜子,拿出了那两只蛇皮袋说:“我从没打开过它们。”
两人开始清点钱数,把一百和五十的捡开,一百的都是一万元一沓,有四十二沓,五十的则是五千元一沓,有十七沓,剩下的就是十块和五块及一块两块和一角两角和五角的。一百和五十的都是用过的钞票,没有连号,上一张的号子与下一张的号子根本就不搭界。但十元和五元的有连号,是新票子,还有一元和两元及一角、两角和五角的新票子也有连号,一叠一叠的,都没用过。两人把这些新钞票清出来,放在一边。把那堆钱(五十一万三千元)分成两半,放进两只蛇皮袋,准备利用五一劳动节那天运走。钟铁龙和石小刚一起烧那些新钞票,就在墙角烧,怕烧不透就一张张地烧。石小刚蹲在钟铁龙一旁,拿着那一张张小面额的钞票烧着,边说:“真可惜了。”
钟铁龙瞟一眼他,“我小时候,父亲教育我说,小心驶得万年船。”
石小刚说:“对,我就欣赏你的小心,这是我要学习的地方。”
钟铁龙把目光放到燃烧的钱上,“我们现在是两名犯罪分子,稍不留意就栽了。”
“我这几天晚上睡觉常做噩梦。”
钟铁龙的心颤了下,想:“石小刚啊,你干吗怂恿我干这种天大的坏事?!现在我们两人都成了公安局正绞尽脑汁要抓的罪犯,一旦抓获,那等待我们的就是死刑。”他悲哀地望着石小刚,石小刚的目光有些弱,好像灯光不强一样。他后怕地问:“你梦见过杜会计吗?”
“没梦见过。这一向我连酒也没敢喝,我怕我在梦里说醉话。”
钟铁龙的心一紧,自己都感觉到心脏紧张地一缩,问:“你有说醉话的习惯?”
石小刚摇头,“没有,但我还是怕万一酒后失言。”
两人把新钞票烧完,已是凌晨一点钟了。“前天吃中饭的时候,我看见了在我们校长室碰见的市刑侦队的陈队长,一个长着双鹰眼的公安。案情已过去一个多月了,公安仍在厂里暗访,可见事情有多么恐怖,想来真是后怕。我们要一清早走。”钟铁龙望着石小刚,“只有清晨,公安还没上班,也就还没来,那时候走不会被公安拦住检查。”
石小刚笑了声,“不至于吧?厂里也没人被拦住检查过。”
钟铁龙摇头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你六点钟就来,越早走越安全。”
钟铁龙没睡好觉,他明白他得为自己和石小刚做的蠢事担一辈子惊受一辈子怕,这段时间,只要人有从门前经过,他就紧张,一颗心就蹿到了喉头上,只差蹦出来了。清晨,天还只麻麻亮他就把自己吓醒了,是一个梦把他吓醒的,在那个清晰可见的梦里,他在校长室碰见的陈队长正追着他,对他吼叫“再跑,我就开枪了”。他听见这话,腿一软,人就在梦里滑倒了,还啃了一嘴的泥。醒来后,他抽了支烟,使自己镇静下来。接着,他干的第一件事就是仔细清理昨夜烧的那一沓沓钞票,看是不是有没烧透的,见都烧成了黑纸灰,这才将这堆纸灰扫到阴沟里。他提了两桶水,将这些黑纸灰冲进下水道。他坐到床上,抽着烟,忽然听到人敲门。他想不是民警发现了什么吧?忙问了声:“谁啊?”
门外是石小刚的声音:“我,石小刚。”
天已经亮了。石小刚背着个大学时代背的旅行袋,他把塞到袋子里的几本书和几件衣服倒在钟铁龙的床上,从柜里拿出一只蛇皮口袋,将一沓沓的钱装进了他的旅行背袋。他说:“我在芙蓉酒店的大厅内等你。”
钟铁龙将他送出门,他跨上永久牌单车,箭一般朝前冲去。此刻是早晨六点多钟。钟铁龙走到水池边洗了把脸,也把蛇皮袋拿出来,把一沓沓钱装进他读大学时与刘丽云一起买的一只黑旅行袋,在上面放了件衬衣,穿上西装,出了门。他十分紧张,夹紧腿,努力做出平静相。好在今天是过节,厂里于此刻还很冷清,大部分人还在梦乡里梦游。厂司机班出了通知,厂里的班车根据节日调整了出车时间,八点钟发第一班车。他走出厂生活区,几步外有一个站,那儿有几个人在等车。他等了几分钟,上了辆开往市区的公共汽车。
石小刚坐在芙蓉大酒店大厅的皮沙发上等他。石小刚看见他,脸上展开了笑。他想石小刚还笑得出,这个没心没肺的家伙。石小刚的一旁搁着口大皮箱,是那种旅行的人拖着旅行的皮箱。石小刚已将他的旅行背包放入了大皮箱。石小刚说:“我刚才在酒店一旁的旅行社买的。把你的旅行袋放进皮箱吧。”他说,打开皮箱,皮箱里确实还有一处空间,钟铁龙将旅行袋塞进皮箱,石小刚把皮箱锁了,把钥匙交给钟铁龙说:“钥匙你保管。”
今天是个好天气,阳光灿烂的。这样的日子既不冷又不热,街上的树木绿绿的。两人在汽车西站上了开往宁乡的中巴,中巴拉着一车人离开了汽车站,迎面扑来的是更加清爽的空气和阳光及绿油油的树木和一片片嫩绿色的田野。
石小刚的家是一处土砖黑瓦房,坐落在一处山包下,山包上尽是年轻的杉树,也有樟树和竹子。这是一栋前后左右共六间的农舍。一旁还有个猪舍,养着三头猪。屋前有块坪,铺着水泥,用来晒谷和晒其他农作物。坪旁有一棵桃树,于这个季节里结满了毛桃子;还有一棵梨树,在坪的另一头,挨着猪舍,比桃树高大,结满了只比板栗大一点的梨子。一条土路从坪前经过,通向村里。再前面是个塘,塘里养着鱼。石小刚介绍说这口塘村里已分给了他家及另外两户农民,过年时打上来的鱼,三家人平分。石小刚是家里唯一的儿子,上面有两个姐姐,下面有一个妹妹,都嫁了人。春插或双抢或秋收的时候,两个姐姐会派丈夫来替父母犁田或割禾、挑谷。石小刚的母亲看见石小刚领着个小伙子走来,脸上就高兴。母亲说:“我正想你是不是也该回来打个转身了你就回来了。”
石小刚向母亲介绍钟铁龙说:“我同事,来我家过五一劳动节。”
石小刚的母亲就对钟铁龙敞开了农民那种善良和慈爱的笑,忙着为钟铁龙泡豆子芝麻姜盐茶。石小刚家里非常普通,一台十四寸的黑白电视机搁在堂屋里,一张吃饭用的方桌,几张破烂的椅子,另外鞋啊劳动工具啊到处乱丢。石小刚的房间摆设简陋,一张床,床上挂着肮脏的蚊帐;靠窗一张老式桌子;一个能装一担箩筐的大柜靠墙立着,柜里装着棉絮,还有石小刚早已不穿了的衣裤。石小刚说:“我家里简陋,我们将就着住两晚。”
钟铁龙点头说:“我也不是讲究的人。”
钟铁龙从带来的包里拿出了两本书,一本《犯罪心理学》,是大学期间买了好玩看的;另一本是《案例大全》,是他早一向在新华书店买的,这本书很厚。钟铁龙指着《犯罪心理学》说:“这本书是我特意带来给你看的,看了你就能了解公安人员是怎么破案的。”
石小刚说:“那我看。”
钟铁龙说:“知己知彼,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我们的命运现在是掌握在自己手上。”他把《犯罪心理学》递给石小刚,又说:“这对公安是本教科书,对我们同样是教科书。看看它,你就能避免充当公安的猎物。公安是用发现线索和咬住线索不放的心理看这本书,我们是用对付侦破的角度看。同样的一本书,角度不同,教育意义就不一样。”
“你早就应该给我看。”石小刚说。
“我怕你在厂里看时引起别人注意,就没给你。我这几天看这本书,”钟铁龙说,晃晃手中的《案例大全》,“这样,我们这两天就不枯燥了。”
石小刚的母亲走进来,说饭菜做好了。吃饭时,石小刚的姐姐和姐夫也来了,当然是两个纯粹的农民。一家人吃饭时,钟铁龙没说什么话,细心观察他们一家人,发现他们一家人还是蛮和谐的,不像有的人家,分了家就各过各的且陌生起来了。
第二天,石小刚从村里的小卖部买来了铁搭扣、螺丝钉和一把江山牌锁,将铁搭扣钉在大柜上,将皮箱塞进大柜,锁上,这才觉得踏实。石小刚说:“现在安全了。”
但那天晚上,钟铁龙又觉得这样还是不安全,万一他姐夫或什么别的人撬开大柜上的挂锁,那他和石小刚冒着生命危险干的事不白干了?“我觉得不安全,”他对石小刚说。
石小刚说:“你放心,这间房子没人来,我把这间房子锁了,不会有人进来。”
钟铁龙不放心,他看一眼窗户,窗户是木头窗架,窗外是竹林。假如有一个贼盯着石小刚家,来了,这窗户是不能防盗的。贼撬开窗户,再来撬柜子就简单了!钟铁龙坚决不同意道:“不行,我不放心。”他把目光抛到天上,顶是篾席顶,木条将篾席顶钉成了一个个方块。他盯着篾席顶说:“我看把箱子藏到顶上,再把篾席和木条复原,这样要安全些。”
石小刚觉得钟铁龙说得有道理,就找出撬钉子的锤子,爬到大柜上,撬开木条,又把篾席撬开,用床旧毯子裹着皮箱,再把皮箱塞进去,捆牢在屋梁上,又将木条和篾席复原,还加了几颗新钉子。石小刚从大柜上下来,对钟铁龙一笑,抬头看着屋里的一切说:“除非房子垮了,不然鬼都不晓得这屋梁上藏着一口大皮箱。”
钟铁龙瞄着石小刚,“这房子不会有问题吧?”
石小刚很肯定地说:“这房子再住二十年都不会垮。”
三天很快就过去了。三天里,钟铁龙将这间房子里里外外地打量了个透,觉得再大的狂风暴雨也不会将这栋农舍摧毁。他又细心留意来石小刚家走动的人,没发现有什么人脸上浮动着狡诈和邪恶,都是些朴实憨厚的农民。他放心了,那天下午,石小刚的一个叫莫伢子的中学同学是村里的一个小包工头,小包工头莫伢子骑摩托车送他们。石小刚坐中间,钟铁龙坐在后面。莫伢子骑着摩托车把他们送到了宁乡县城,两人在县城上了辆开往长益市的大巴士,巴士上有歌声,从汽车的音箱里飘出来的。《友谊地久天长》的歌声于汽车上飞扬:怎能忘记旧日朋友,心中能不怀想,旧日朋友岂能相忘,友谊地久天长。友谊万岁,友谊万岁,举杯痛饮,同声歌颂友谊地久天长。这让钟铁龙听了忽然想起了刘松木和李培,还想起了李秋燕,心里就有一种远去的伤感。他对石小刚说:“这首歌好听。”
石小刚也肯定这首歌道:“这首歌是好听。”
钟铁龙感情充沛地拍拍石小刚的肩头,把石小刚扳到离自己的头更近一点后,笑笑说:“我们两人的感觉很接近,这预示着我们的友谊地久天长。”
石小刚毫不犹豫地回答:“那肯定,如今我们的命运连在一起了。”
钟铁龙盯着他,见石小刚脸上有很多高兴,那高兴像山涧的溪水样清澈诱人。他想他和他真的是连在一起了,倒一个另一个也会跟着倒,便说:“你不能负我,石小刚。”
石小刚立即表态:“那当然,我石小刚永不负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