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京城里,传的最热闹的事便是上官家那位小娘子要进宫之事,百姓在看热闹,笑言幸好有霍公教养,否则这小姑子有那样一个纨绔父亲,还哪来此等福气;权臣在看局势,人脉纷纷走动了起来,四处找路子拉拢上官氏旁族远亲,御史大夫桑弘羊更是为自己的嫡亲侄子定下来之前被接进上官府的八姑子,而这让京城风起云涌的当事人也开始深居简出,安心备嫁。
当世婚嫁风气如此,女孩子们一般及笄前便定了亲,连笄礼都未过便嫁人的小姑子也大有人在,十五六岁还云英未嫁的,都算是迟了。女儿家一旦嫁到夫家,便要开始掌管内务,所以一般人家的小姑子们八九岁就开始学习管家,看起账本管起仆妇来个个都是老手,而那些侯门绣户家的闺秀们还要学习世故人情,礼仪教养,懂得多便会的多,都早熟的很,是故八九岁年级轻轻就出来交际于各世家的小姑不在少数。
而要进宫做宫妃的大户人家的姑子,吃的苦自然更多,家里人都会从宫里专门请来教养嬷嬷,教习几月的宫规礼仪,这嬷嬷也是越狠越受欢迎,现在吃苦总比以后吃亏的好,免得进宫冲撞了贵人,那时后悔也没有用,之前被接进左将军府的上官八娘便是吃了不少苦。
但是也有例外,比如上官小妹这样的姑子,自小便是由霍念元身边的颜嬷嬷教养礼仪,又时常出入各大世家与人交际,宫规礼仪早就烂透于心,只需学一些婚嫁礼仪便罢,并用不了几个月。
颜嬷嬷原是先卫皇后身边的侍婢,当霍念元到了知事的年岁,卫皇后就将颜嬷嬷赐给了霍念元,也亏了她是皇后的人,才让霍念元在乌烟瘴气的霍府后宅中安然无恙,是以当年的霍公嫡女元娘虽母亲早逝,却也没落下无人教养的陋名,反而成了落落大方德艺双馨的名门闺秀。
所以这上官小妹由颜嬷嬷亲自指导,自然没人会说三道四。
何况人家虽是进宫为妃,却是以皇后之礼聘入宫中,一进宫就是仅仅位于皇后昭仪之下的婕妤,指不定哪天就封了后,而圣上年幼,除了那盖长公主送进去的周家女儿并无其他宫妃,小妹这个婕妤,已是后宫之主,谁又敢说三道四。
但比起学那劳什子宫规,小妹此刻更担忧的却是外祖。
这个疼她入骨的人,不知会有多愤怒,多痛心。
整整两天了,外祖没有去宫中阻挠,也没有来上官府发难,更没有叫她过去,这出人意料的平静却让小妹心慌。
虽说母亲这两日也是终日惶惶,可不同的是,母亲只会当这件事是祖父和父亲还有长公主在背后谋划,她气她怒,却绝对想不到是自己那年龄尚幼的女儿一手促成。
外祖却不一样,他比谁都知道,她稚嫩的外表下,有一颗多通透的心。
阿贵出去探了一圈,回来告诉阿音说,霍公称病,没有上过朝,也没有出过府门,怕是气狠了。
第三天,小妹再也沉不住气,直接跑去见上官桀,说要去拜访外祖。
圣旨都下了,此时上官桀自然不怕霍光再从中作梗,心情大好的他坐在塌上,眯着眼想了想霍光怒气冲天的样子,欣然应允,还亲自叫了侍卫来,殷切吩咐,给婕妤娘娘备马车。
虽有圣旨,但是小妹毕竟没有入宫受玉册行册封礼,此时叫一声“婕妤娘娘”实在是谮越,上官桀太沉不住气,小妹沉了沉脸,到底没说什么,行礼告退。
此时天色尚早,街道上没什么百姓车马,一路通畅,没有多久,小妹就到了霍府。
阿贵上前去通报,那门子认得阿贵,知道是小妹身边的人,急急忙忙命人向内报去,自己领着守门的仆妇侍卫门上前迎接。
一路上光顾着想等会如何跟外祖开口了,小妹哪里还有心思多说,听到众人行礼:“小娘子安”,匆匆点头示意,便朝霍光的院子走去。
层层通传,小妹没有在外面等,直接闯进了内室。
阿宁阿音面面相觑,飞快的扫了一眼,发现霍光并没有让人在里面伺候,便顺势站在门外,替祖孙二人掩上了门。
“外祖。”
寝房内光线昏暗,霍光斜倚在塌上,身上衣衫未除,还披着一件外衫,竟隐隐透着几分颓废。
小妹鼻子一酸,仅仅是看了一眼,就差点落下泪来。
外祖定时一夜未眠。
霍光没有开口,他儒雅的斜倚在那里,面上却没了平常那谪仙般的从容神情。
双眼不曾睁开,眉头也紧锁着,嘴角微抿,满脸倦色,罕见的将烦躁之意这般外露。小妹郑重的行了大礼,跪在塌席前面,又轻声开口:“外祖……”
霍光还是不言,似是压根没听见。
小妹攥紧了手,垂了眸,嗫嚅了几下,终是开口:“外祖,不孝女孙前来告罪。”
霍光终于动了,睁眼看了看跪坐在自己下首的小姑子,嗤笑:“告罪?你有何罪?”
小妹心间一紧:“外祖,小妹私自决定入宫,未曾对长辈言明,心中惶惶,故来告罪。”
霍光不怒反笑:“婕妤一手遮天,老夫不敢受礼。”
“外祖!”小妹心口似是被撕了一道口子,闷闷发疼,“进宫的确是小妹的主意,可是实属无奈,其中颇有些曲折事情,只是现在说不得……”
说不得?
霍光气的脉门直跳,眼中失望之色渐浓:“我教你养你,是你的嫡亲长辈,有何说不得?只要你说来,外祖自能给你担着。”
小妹颓然,小脑袋垂着,透出几分倔强:“外祖,小妹进宫是有自己的打量,但是绝不会做伤天害理违背本心之事,请外祖放心。”
霍光气急:“我只当你当真聪慧沉稳,性子淡泊,不欲让你如寻常妇人一般见识而埋没了人才,这才将你事事充作男儿教养,哪知你竟选了进宫这条路!莫非你平日里的淡泊性子都是做给人看的?无论你是贪慕荣华也罢,另有隐情也罢,小妹,你太令我失望了。只要你开口,有什么是外祖不能给你的,你却偏偏走上了这条路?”
小妹何曾这样被外祖说过,可是当这些刺人心窝子的话从外祖口中出来时,她竟找不到话去辩解去反驳,她不是没有想过全身而退的法子,可是外祖手握重兵本就惹人非议,此刻若是再和左将军上官桀对上,难免会被诟病意图独握军权,她不能找外祖,只能靠自己!她是一手设计了进宫,她是还想坐上皇后之位一手遮天,得到皇帝的信任,她就是不择手段,可她是为了谁啊!
她只有六岁,再能谋算再能设计,她也只有六岁,即便她想硬撑,她的身体也不容她撑着,这几天,她真的很累,可到日后入了宫,只会更累,所以她只能撑着,她要习惯!
“让外祖失望,是我不孝。”小姑子脸上显出疲态,但还是纹丝不动的跪坐在坐席上,“若非不得已,我也不会选进宫这条路,有些事,必须我亲手去做我才能放心,才能安心,外祖一向对我放心,就不能信我一回?”
“我是你外祖,没有什么事是我不能替你做的,无论什么事,都不值得你搭上一辈子!伤天害理违背本心?我担心你伤天害理违背本心作甚么,我担心的从来就只有你!”霍光冷哼一声。
小妹无力,不知如何再开口,只觉满心温暖又满心苦涩,难道还能让外祖替我灭了上官满门替兄长和母亲报仇,保外祖和母亲日后周全?若这般做了,皇帝会怎么看他这个托孤辅臣,不知实情的天下人又会怎么看他这个大将军!
霍光看着面前不再说话的小姑子,胸中怒火直往上冒:“不得已不得已,说来说去就是不得已这三个字,我就是不明白,有我在,这世上还有什么事对你是不得已!你私自决定进宫,又不愿说缘由,可是不打算认我这个外祖了?”
“小妹不敢。”小小的身板微微有些摇晃,却努力挺直,“外祖怪我也好厌我也罢,进宫一事小妹必去无疑,外祖可以不认小妹,小妹却永远认外祖是小妹最亲的人。”
必去无疑!好一个必去无疑!
霍光气的心口直痛,一向的温文尔雅早已不知丢到哪去,抬手将案上的茶盏拿起砸了出去,“滚!”
小妹被这猛然一下惊的面色苍白,她迅速抬头,正对上霍光布满血丝冷怒交加的双眼,心中骤然抽紧,张开嘴想要说什么却又没说出口,半晌,又俯下身去行了一个大礼。
额头触地,那只茶盏的碎片就在手边,温热的茶水泼了她一身,却没有砸到她。
看吧,气成那样,还舍不得伤她,连茶都不是烫手的。
她突然就笑了,她想起木佑对她说的那句“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她想,外祖这么疼她,地狱,还是不告诉他的好。
“小妹告退,外祖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