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王启明在那条小岔沟里发现了两只白天鹅。这条小岔沟僻静且清澈见底，汇集了稻田麦田大小水渠的排水而缓缓流入污浊的清水沟。他轻手轻脚地拨开灌木槐树丛，十几根枝条笔直地形成喇叭状，一米多高，正值紫花嘟嘟怒放。王启明碰逸了香气，鼻子因花粉过敏，猛一痒，忙双手掩鼻，阻止了一个响亮的喷嚏发出。这要搁平时，准会打个鸡飞狗跳，而此刻，喷嚏很轻柔地被他捂住了音量，像枪的消声器，有点意犹未尽的难受，随即，鼻里的酸气呛出了泪。还好，总算没惊动那对正在水草中觅食的白天鹅。野天鹅比家鹅体形大多了，也白净得多。像是贵族与平民。
王启明赶紧支起画架，迫不及待地描摹起来。白纸上唰唰几下就勾勒出这对白天鹅的轮廓，他激情跃动，眼光急速地捕捉着白天鹅的一举一动，忽而纸上，忽而鹅上，来回转移。很怕它们振翅高飞了。他还躲在槐树丛旁拿相机拍了照。
白天鹅上了岸，它们抖擞羽毛，张开双翅，相互梳理羽毛；其中一只，围着另一只，欢快地转圈舞蹈。这种舞蹈，少了舞台双人芭蕾舞的声、光、电、乐的配合，显出原生态。舞蹈家见了，定会生发灵感，编排出现代芭蕾舞浪漫的爱情故事来。
白天鹅终于驮着满天金色夕阳飞走了。它们起飞时，就像一对小型客机，沿草尖吃力地滑翔起飞。王启明手遮凉棚，恋看那对白天鹅越飞越高，越飞越远。他弄不明白它们要飞到哪里去？
王启明在王家桥小学教书已三十年了。他教五年级语文和美术，业余爱好就是野外画画写生。最爱画花鸟鱼虫，还有小动物。多次获区内及全国大奖，在美术界小有名气。他最大的愿望就是在自己的天命年里，将那二百多幅精品力作，在省城举行一次大型画展。许多教师觉得乡间文化生活单调，购物不便，都纷纷到市区购房居住，在乡村与城市之间来回奔忙。可王启明不愿离开乡村，到城里安营扎寨。王启明说，不是城里不好，而是我的绘画创作气场在乡下。儿子大学毕业在城里成家立业，妻子隔三岔五地去儿子那小住几天。他则守着夹，身背画家，到野外写生。当然，他节假日休息了才出去。平时，都给孩子们上课。他说，还有十年我就退休了，那时，我便可以天南海北地去旅游、去画画。家里家外都有妻子一手打理，并在自家马路边开了个小卖部。家里还养了鸡鸭鹅什么的。他喜欢这些小动物，闲暇了，就地搬把竹椅，观察鸡鸭鹅的一举一动；支起画架，画小鸡啄米，小鸭嬉水，羊羔撒欢，兔儿吃草……他入迷地画啊画，完全沉醉在他的绘画世界当中。女人将饭菜端到桌上，扯嗓子喊他吃饭啦！他应承一声，舍不得放笔。女人扒拉几口饭，不见男人的影，放碗挑帘出门，夺笔嗔怪道，你画饼充饥呢？说吃饭就吃饭，老改不了拖拉的坏习惯。女人也是读过书的人，早先在镇上干过妇联工作，前些年病退在家。王启明的这点画画的闲情逸致，都是女人的爱的奉献。为他甘愿绿叶衬红花，洗衣又做饭，这才使得男人仪表庄重，歌曲不离口，画笔不离手，创作出成就。女人不在家时，王启明也会得过且过，懒怠做饭，随便下包方便面凑合肚子。或是到村街上吃碗炒面、麻辣烫啥的。
王启明前些天听班里的一个学生娃说他爸去小岔沟那边稻田里薅草，小解时，看见小岔沟里游着两只白天鹅。当时，还以为是谁家的白鹅游丢到小岔沟迷了回家的路，投块土坷垃高声轰赶，没想到扑棱棱地，那鹅飞了起来，而且越飞越高，越飞越远。王启明听后，惊愕得大张着嘴巴追问道，是吗？是真的吗？要真是白天鹅就好了。我二十多年前在清水沟里见过，此后，再无缘见到，没想到竟又飞回小岔沟。星期六休息，我得去看看。
说起门前的这条清水沟，已经不是二十多年前游鱼碎石、清澈见底了，而是黑黄的废水臭气扑鼻的丑样子。清水沟上游的几个横沟，将造纸厂、焦化厂几家企业的废水昼停夜排汇流而入，清水沟的一身清白名节就这样名存实亡。禽鸟没了栖身之地，鱼虫离了养身之水，沟坡少了野花点缀，农人孩子断了清水洗澡，这些景观的丧失，很让王启明伤感。沿沟岸而居的村民家的地下机井里汲抽出的饮用水，味异色黄，沉淀后有杂质落于桶壁缸底，牛羊喝了也摇头，出现皮肤病、红眼病、骨关节肿大、肠胃病、孕妇畸形儿、奶牛五号病、四环素牙等人畜并发症。王启明为上告上访的村民写了一摞材料，充当“环保卫士”，找来电视台记者曝光播报。半年后，上面拨款，为王家桥村民家家通了干净的自来水。饮用水干净了，清水沟还依旧废水流淌，不能还原如初干净面目。据说，排污企业，停产整顿。可治污是个难题，并非一朝一夕。这让王启明心存疑虑，他站在桥上，望着清水沟，以忧怨的口吻道，清水沟啊清水沟，你这条脏飘带，终归要融扑黄河母亲的怀抱吗？
王启明自从见过那两只白天鹅后，每天给学生上课都有些心不在焉的丢魂。他吃惊自己怎么对白天鹅那么着迷，甚至梦里都梦见。王启明梦里的喊声惊醒了身旁的女人，女人拉亮了灯见他一头汗，嘴里还嘟囔着：鹅，我的鹅，白天鹅……他被摇醒，一骨碌翻起来，喘着气说，我梦魇住了。女人说，什么鹅呀，白天鹅的，是哪个相好的女人？看你昼思夜想的，我挪个窝，免得你同床异梦的。王启明抹了一把脸，说你胡猜瞎疑啥呢？啥女人呢，是天鹅，我梦见两只白天鹅被狼咬死了。我打狼呢。女人冷笑说，编，你就瞎编吧！我还不知道你们学校里那个单身女教师叫陈天鹅吗？你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不死，你别梦想成真！女人说的不错，学校里是有个叫陈天娥的女教师，男人也是教师，两年前在学校家属院煤气中毒死了，留下一个男孩，上五年级，王启明是年级组长，免不了帮陈天娥老师干点诸如架个炉子烟筒，拉个电线的家务活。有一次，陈天娥老师过生日请几个老师，王启明醉酒躺在陈老师家里，被女人找上门牵了回去。王启明知道女人误会了，就笑得前仰后倒，说你就捕风捉影吧。我们小岔沟真有两只白天鹅，我上星期休息就在沟坝上画了两天呢。我这只癞蛤蟆就想吃你这天鹅肉，他扑到女人脸上亲了一下，又摸了女人，女人怕痒，笑得直打滚。这是王启明治疗女人生气的法宝妙方。王启明笑够了，要女人下床给他倒杯水。他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完水，放下杯子说，别胡闹了，快睡觉。
王启明在美术课上教学生画天鹅，还讲了人与自然的关系，环保以及低碳经济。他踱步来回看学生作画，学生哈力说，王老师，你说的那两只白天鹅，一只被王二毛打死了，一只受伤飞走了。什么？你说什么？王启明老师吃惊的有点失态。他一把将哈力从座位上拽起来，像是抓住了凶手。哈力，你给王老师说，这是啥时候的事？你怎么知道的？是昨天星期四下午，我放学回家时，看见王二毛背着砂枪，提着一只白天鹅对桥头上站着看热闹的那些人说的。王二毛说他从小岔沟里打了一只天鹅，另一只受伤飞跑了，还搜寻了四颗天鹅蛋。王老师你平时给我们讲要保护野生动物嘛。我知道，天鹅蛋也很珍贵。我放下书包，拿了五块钱，叫出王二毛家的孩子毛蛋问他，你爸把天鹅吃了？毛蛋点头说，让我妈炒熟，我爸下酒吃了。我问那四颗天鹅蛋呢？毛蛋说，还放在我家鸡蛋筐里。我说，我给你五块钱，你卖给我咋样？毛蛋用袖口揩了一下鼻涕说，我爸我妈看见了会揍我的。我说你咋那么笨啊，你偷偷拿，别让他们看见嘛。毛蛋进屋一会儿出来，兜了四颗鹅蛋。我给了他五块钱，让他藏好。到时你爸你妈问鹅蛋，你就咬定不知道。我回家用鹅毛暖着蛋，我想交给王老师，你想办法找个孵小鸡的老母鸡放进去，说不定还能孵出小天鹅呢。哈力从课桌抽屉里拿出个塑料袋给王老师看，果然，四颗天鹅蛋安然无恙地卧躺在柔软的鹅毛里。这让王启明的眼里有点潮湿。多懂事的孩子啊！他随即从口袋里拿出二十块钱塞到哈力同学手里。哈力忸怩着不要，王老师说，拿上，孩子，买本自己喜欢的书吧。他又摸了摸哈力的头发说，老师没白教你们，你坐下。他转身走向讲台，放下鹅蛋，高声向学生们说，同学们，保护野生动物，人人有责！王二毛猎杀野生白天鹅，是违法犯罪行为，是可耻的！我们应该向哈力同学学习，做个环保小卫士！鼓掌声夹杂着下课铃声一起响彻在教室里。
王启明放学骑摩托到他学生李强家门前叩响了门。李强是王启明的第一届学生，又是村里的养鸡大户。这几年养鸡又孵蛋，搞得规模很大。李强开门见是王老师，让进屋里。吩咐媳妇赶快给王老师拿饮料。时日正是春夏之交，天气燥热起来。王老师喝了几口冰红茶，打开那个塑料袋，四颗天鹅蛋正卧在鹅毛里做白日梦呢。王启明说，李强，这是天鹅蛋，是我们小岔沟飞来的两只白天鹅下的蛋，那两只白天鹅我上星期还偷偷画过呢，可惜一只被王二毛砂枪打死了，另一只受伤飞走了。这四颗蛋幸亏被我班上的一个学生娃给买回来了，我想请你放进孵蛋保温箱里，看能否孵出小天鹅来？李强拿到暗室罩灯下观察后说，估计问题不大，能孵。王启明在李强的鸡房里转了一圈出来，临别时，李强留着让王老师吃饭，王启明说不了，下次等你孵出天鹅再吃。我把天鹅养大了，再放归自然。李强说，难得王老师这片仁爱之心。你的这种环保意识，令我们这些做学生的深愧不如，受益匪浅啊。这让我想起一首诗句：久在樊笼里，适得返自然。
第二天是双休日，王启明吃过早饭背起画架去了小岔沟，幻想再能看见那只受伤白天鹅返回的影子，无奈只看到小岔沟汇入清水沟交叉口黑白相融的情形。一股清流被巨大浊流吞进，瞬间没了清白。这让王启明悟出近墨者黑的哲言。王启明支起画架，想把那种感觉画出来，他的创作理念就是——黑白之流。
那晚，本地电视新闻的一则报道，让王启明心安又心喜。报道说，一只受伤的白天鹅被一位好心的村民发现并收养，治伤后，白天鹅进食正常，已提交环保部门专人饲养，等白天鹅完全康复后，将放飞大自然。我们在这里呼吁，希望广大观众朋友，要积极保护野生动物，捕杀珍稀鸟类，同样是犯罪，人与自然要和谐共处。
二
一个月后，王启明课间操时手机响了，李强说，王老师，告诉你个好消息，四颗天鹅蛋孵出两只小天鹅，其余两颗成了臭蛋。小天鹅活泼可爱，我给它们配了专用饲料，你抽空来看看吧。王启明高兴地一拍腿说，太好了，李强，你费心了，我放学就去。
王老师一迈进李强家的门就先跑到鸡房里看小天鹅。两只小天鹅正黄毛卷儿，比家鹅个头稍大点。王启明顺手找了个小柴棍逗玩了一会儿小天鹅，他呲牙笑着，抓了一把吃食撒给小天鹅，小天鹅唧唧嘎嘎地啄食起来。
李强请王老师吃午饭，王启明给家里女人打手机说，午饭不回去了，要在学生李强家吃，女人说知道啦。
饭桌上李强说，王老师，小天鹅还弱小，我已经给打过疫苗针，我喂上一个星期后，再送你四只家鹅娃，你一起拿回去养吧。王启明说，李强啊，老师多谢你了。李强摆手说，王老师谢啥呀，我和老师比，哪有你爱心博大啊！现如今，人们啊都以金钱利欲为重，谁还会像老师你这样一心为环保，拿个天鹅当宝贝，我们这些做学生的，自愧不如啊！
小天鹅抓回家后，王启明用装过电视的纸箱子，里面铺上柴草鹅毛，把个窝巢造得柔软舒适。晚上搬进屋里，怕夜风冷感冒了，又怕野猫大耗子吃了咬了。起夜还趴着箱口看好几回呢。女人就笑话他是被天鹅中了魔勾了魂。王启明说，这天鹅是我的一个梦，是个飞天的梦。王启明走学校前再三安顿女人要精心喂养好小天鹅，啥时喂料喂水喂菜叶喂虫子，都有严格的作息时间表，这是当老师的职业病。为此，王启明还上网查有关天鹅的资料信息，掌握白天鹅的生活习性。女人说，你的天鹅比我金贵，我是你的钟点工啊？王启明就拿出女人喂养小天鹅的一幅习作说，你看，我把你都画到画里了，你是天鹅妈妈，是爱心天使呀。
只要不是阴雨天，小天鹅就被放到院子里沐浴阳光。小天鹅出了窝巢，就在院子的那两块草坪花池里追逐起来。四只家鹅和那两只白天鹅比简直就成了丑小鸭。小天鹅的食量很大，喜欢吃菜叶，尤其见了蚯蚓昆虫会兴奋地大喊大叫，小翅膀也呼呼地扇起来。王启明空闲时就到野外田埂上给小天鹅挖蚯蚓，挖回来放在后院的菜地里让其繁殖。喂的时候再挖掘，这样蚯蚓繁殖的也多，小天鹅也吃得新鲜可口。为了解决小天鹅的游泳问题，王启明专门买了个大塑料洗澡盆。先打满水，经太阳晒得温热后，试了试手温，再将两只小天鹅和四只家鹅娃一起放进澡盆里，让它们尽情戏耍。小天鹅有嬉水的天性，这小家伙见水就长，渐渐褪了黄毛，一天一个样地猛长起来。虽说，它们与家鹅弟妹们相处融洽，不过，也有显示野性霸道的情形，伸长脖颈，用黄嘴角追啄家鹅娃，制造出一点以大欺小的紧张空气。那四只家鹅就怯怯地依偎成一团，或干脆集体溜逃出澡盆，把个广阔天地让给小天鹅享用。抖擞几下羽毛上的水珠，在暖阳下微闭了眼，打起瞌睡发起了呆。
王启明自从有了那两只小天鹅，休息日就很少外出写生了。他在那边菜地前空地上，找人造了一个十平方米的水泥游泳池。池周围种了些野草，类似一个水塘。又买了几十米长的水管，一头接在自家的水龙头上注水，一头伸进池里。池旁有个排水口，废水可以排出，直接浇菜地。鹅粪鸡粪整成农家肥壅菜，因而各类蔬菜就长的鲜活水灵，环保又经济。那两只小天鹅在夏日的旭日阳光里，一起促长起来，泳池是快乐天地。王启明看它们嬉闹追逐，支起画架，开心地画起来。小天鹅两个月后比家鹅大出一倍，它们展开双翅扑棱棱做着飞翔的练习。也许两个小家伙有点营养过剩，肥胖的身体只能离地面一尺高点，飞不到十米就落下，那四只家鹅娃大概看出了两只大哥大姐的与众不同，它们也扑棱着双翅模仿飞翔，但始终只是原地扇翅，弄得尘土飞扬，鹅掌像是粘在地上。它们自愧不如地围成一圈，惊奇地呆看两只天鹅一遍又一遍地练习滑翔。
由于王启明对两只小天鹅的特别偏爱，小天鹅就像受宠的孩子一样，大胆地啄他喂食的手，或飞到他坐在竹椅上的双膝上，弄得他的裤子脏兮兮的。女人洗衣的时候就怨言他越来越像个二憨子。特别是他每天将两个鸡蛋舍不得吃，依照网上资料，打进小天鹅的食谱里增加营养。女人就说天鹅比你亲儿子还金贵呢。鸡蛋筐里没了鸡蛋，从不买菜办家务的王启明竟破天荒地买回鸡蛋为小天鹅备用。一次，小天鹅吃坏了肚子拉痢疾，不吃不喝地挤在一起萎靡不振，而且有点发烧。外面雨大，王启明就穿好雨衣骑上摩托，到镇上请兽医。路滑，摔了一跤，还好，腿只跌破了点皮，毁了一个车灯。起来继续走，直到请来兽医打了针，止了烧，守了半夜，见小天鹅活泼了，饮食正常，才睡觉休息。二日早晨，王启明因淋雨感冒发烧也挂起了吊瓶。
三个月后，正是初秋时分，小天鹅长成了大天鹅的体形。而且，一伸双翅，足可以飞到墙头房上，这让王启明的院落里多了些看热闹的村民。大家都指手画脚地评论着天鹅的不凡，说这天鹅比家鹅不知好看多少倍呢。就像是天女下凡。不过，天鹅是野物，养不住的，迟早会飞走的。也不知王老师花那么大的代价养天鹅图个啥？王二毛也挤过来看，他家离王启明家一桥之隔。王二毛就当众夸天鹅肉是如何鲜嫩如何味美，说想起来还让我流哈喇子呢。王启明就瞪圆了眼责骂他，把你个坏熊，你如果再好吃懒做，不务正业，猎杀野生动物，我就会不顾惜乡里乡情的一步邻居，上报公安部门，你就等着法律制裁吧！王二毛心虚，脸上堆起悔错的笑，腰也微弓，连说，王老师，我过去无知，现在知道了，再也不会做那伤天害理的事了。
又是一个休息日，王启明正在菜园子给白天鹅喂食，大门外停了一辆奥迪小轿车，车门里挤出一位戴墨镜的大胖子，走路腆着肚子，一颠一颠的，腋下夹个皮包。一进门就笑呵呵地冲王启明打亮腔：王老师啊，听说你养了一对白天鹅，我今天特来拜访一下，我是泽华纸业集团的企业经理，兄弟我姓许。他走近花墙边伸出肥厚的右手隔墙和王启明抢先握起手来，看着菜园里那两只起起落落的白天鹅，嘴角泛起厚厚的笑纹。他说，哎呀，多漂亮的白天鹅呀！今天，我来和王老师有个事想商量一下，是这样，中医给我老婆开了一剂药方，要配吃一对白天鹅肉为药引，不知王老师能否把这两只白天鹅高价卖给我？一只五千，两只一万，你看如何？王启明听得先是吃惊，后是气恼。他一阵冷笑说，你说啥？你以为有钱就可以买一切吗？许老板大概误以为王启明嫌钱少，忙说，如果五千嫌少，一只一万如何？王启明忙打断他的话说，就是一只十万，我也不会卖的！难道你不知道白天鹅是国家重点保护的野生动物吗？有钱就想吃天鹅肉，真是做梦！许老板一脸的尴尬。我说王老师，我们买卖不成仁义在。别说那么难听的话好不好？我老婆吃天鹅肉，这也不是为了治病嘛。你这不给卖，我可以去别处买。河里没鱼集市上有，我就不信，我出高价，还买不来个天鹅？许老板鼻子哼冲着，用力推了推鼻梁上的墨镜，那张蛤蟆嘴咧出一丝阴沉的冷笑，迈着鸭步走了。嘿，什么人哪？简直就是一个暴发户嘴脸！王启明道。门外小车嗡地开走了。
女人回来，见王启明站在院里脸上跟蔽日的天气一样阴着，问他怎么啦？一脸的不高兴。王启明说，有个姓许的纸厂老板出高价买我那两只白天鹅，财大气粗的，让我给堵回去了。女人说，噢，许胖子呀。他现在是农民企业家。听说收购了清水沟上游南山上的造纸厂，这人上蹿下跳，关系门路广。都快五十了，外面养了个不到三十岁的女人做小蜜呢，肥猪一个，钱多了烧燥的。王启明说，你看那清水沟被污染成啥样子了。尽赚黑心钱，迟早会自食其果。
许老板出两万块钱买王老师两只白天鹅的事，不知怎么就被大门外看热闹的好事的村民当新闻传扬出去，弄得整个王家桥都沸沸扬扬的。两只白天鹅简直就值两头奶牛的价钱，你说，不就是两只天鹅吗？不卖，傻呀！王老师是知识分子，扮什么清高呀。还有人说，如今有钱人，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看把他们能的。王老师不爱财，有骨气，有气节。人们说三道四的，像在桥头上开一场正反方的辩论会。
这事不知怎么传到王二毛的耳朵里，王二毛那个后悔啊，他扇了自己一个嘴巴子，他对自己女人说，我怎么不知道一只天鹅能卖到一万块呢？他恨自己吃掉了一头奶牛。王二毛是个好赌出了名的二流子，三天两头不是搓麻将就是搞歪门邪道，正经买卖他不会做，就想一夜暴富做美梦。老婆总嘟囔埋怨，他就拳打脚踢修理一番。老婆怕打，就一再忍气吞声下去，日子从此过得捉襟见肘，毫无起色。王二毛拍拍脑袋说，这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怎么就砸不到我王二毛头上呀？！
王启明半夜里被一阵天鹅的叫声惊醒了，叫声搅扰的远近的狗吠声此起彼伏。王启明侧耳静听，院子里有咚咚的脚步声。他心里一紧，心跳也加快了。他摸索着穿好衣服，没惊动女人，女人心脏不好。他又摸到桌子抽屉里的那把手电筒，抄起门后的一根木棍。此时，院子里有天鹅扑棱棱飞动的声音，还有一把铁锹被撞倒的当啷声。王启明轻轻抽开门插销，将门闪开一条缝，探头揭开门帘，向外窥视。只见漆夜里，一条身影，在追赶着白天鹅。追了这只，跑了那只。贼人急得狼狈不堪，还不时向屋门张望，像怕被屋主人发现。王启明对着人影大喝一声：谁？！好大的贼胆！那贼听音大惊，我的妈呀！惊恐自语，随即拔腿就跑。谁料没跑出几步，就被院子里遗弃的一块西瓜皮踩滑个嘴啃泥。正巧哆嗦的嘴角，磕在水泥坎上。嘴唇裂了口，嘴唇下巴都滴血。贼人抹了一把脸，已不顾疼痛，翻起身，右膝盖疼得直呲牙。王启明突然打开手电，一束亮光像一把利剑直刺贼人背后。贼人仓皇逃跑，一瘸一拐地向大门的围墙跑去。围墙两米多高，贼人一扒手，一纵身，本可以上墙，却不料心急手慌，一个后仰跌坐在地上，王启明想看清贼人的脸面，却见那人头上戴了面套，大概是女人的长丝袜扎了一头，上面剜了两个眼洞。这些都是从电视上模仿学来的。手电光来了个特写镜头，王启明没认出那贼的脸面，又不敢近身前去，怕应验了狗急跳墙这句话。远远地呵斥：贼娃子****儿，哪里跑？贼人二次跳起身，纵身攀墙，上了墙头。一条腿已翻过墙外，人呈砌墙坐马式。王启明这才持棍追过来，一棍子打来，那贼人吓得哎呀，掉到墙外。棍子打到砖头上发出咔嚓声。墙外的贼人也许摔得不轻，哎呀地呻吟着，顾不得伤势，等王启明打开大门追到门外，电光里隐约看见一条身影跑过了桥头。
三
女人惊醒后拉亮了院子里的门灯，院子里光亮一片。见王启明手持木棍站在大门外，问他半夜不睡觉干啥呢。王启明插好大门说，没事，有只野猫追天鹅，我打猫呢。女人说，不就是一只野猫吗，追跑了就得了。快进屋，小心着凉了。王启明说没事，你先睡。就去鹅窝巢那边看天鹅。灯光里，白天鹅大概认出了王启明，扇着双翅飞过来。王启明蹲下身把脸贴在两只天鹅颈毛上摩了摩，说大白小白你们吓坏了吗？可恶的贼东西！敢来偷我的两个小宝贝，真是痴心妄想，贼胆包天！王启明腿软软地坐在地上，后背透出一股阴冷。秋天的夜晚，显得清凉。王启明这才发现他的后背衣衫湿了一片，额头上也渗出汗粒。只觉得先前悬着的一颗心还咚咚地乱跳，嗓子眼干渴的厉害。他圈好白天鹅，脚步沉沉地进屋，倒了杯水喝了。惊险过后，他完全没了睡意。见女人呼呼睡得香甜，他发了一会儿呆，才关了门灯，插好门，上炕睡下了。
第二天中午放学，王启明骑摩托经过王二毛家门口时，见王二毛拄了个拐杖，一跳一跳地出门上茅厕，嘴唇和下巴处贴了创可贴。王二毛见王启明停下摩托，慌忙转身向前跳了几步。王启明问：二毛，你这是咋了？昨晚上茅厕不小心崴了脚，伤了脸面。王启明听后哈哈大笑，笑够了突然收了脸说，你就日鬼编圈吧。不过，我得告诉兄弟你一句，走路要走正道，莫走邪道！走邪道，不但伤脸，还会失足的。王二毛偷眼瞄了王启明一眼，说王老师说的在理，我会小心的，不会再摔跟头的。
王启明吃完了饭去园子里给白天鹅泳池里放水。女人说，昨晚你瞎折腾啥呀？王启明说，捉贼呢。女人脸上一惊说，贼？我们家进贼啦？！你哄我打猫呢。王启明说，我怕你个女人家惊吓嘛。他又警告女人说，我不在，你少串门。出门一定要锁好门，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女人说，那我得防着点。王启明没敢说贼是谁。他心里明白，这毛贼分明就是王二毛。
深秋时节，那两只白天鹅已经长成飞进飞出的成熟白天鹅。王启明决定用竹筐装好两只白天鹅捎到自行车后架上，将它们放进小岔沟里，任其在自由天地里畅游一番。这是它们回归自然的第一步，也是特意让白天鹅适应野外生存，逐步脱离对人的依赖。小岔沟的水依旧那么清澈，还偶尔见到尺长的鱼儿在草蔓里游动。沟坡的草丛里有秋虫在鸣叫，像是鼓噪的乐手，这些显然对白天鹅是稀奇的诱惑的。它们一下子扑进小岔沟里扑棱着双翅，欢畅地游走起来，是那种蜻蜓点水的欢闹。一下子窜飞百米之外。王启明打开摄像机，跑前跑后地拍录着实况。这些都是珍贵的资料，将作为永久的珍藏。他这位天鹅爸爸，就像眼瞅着自家心爱的孩子撒欢一样心存希望。王启明坐在那片草坡上，秋高气爽的天气，清风习习。仰躺在花草中，连呼吸都那么芳香。王启明微闭双眼，养身静气一番。只听扑棱棱一声，那一对白天鹅竟飞了起来，徐缓上升，越飞越高，越飞越远。王启明吃惊地坐起来，他有点担心，担心他的宝贝会远走高飞，它们是第一次离家出走的孩子，王启明怕它们迷路，怕它们稚嫩的双翅不够丰满。王启明站起来，手遮凉棚，看那两只白天鹅飞成两个不太清晰的白点，直瞪得他眼酸噙泪。他揉了揉眼，心里一阵迷茫，眼中是断线的风筝。白天鹅已断了影子，失了踪迹。他急得来回踱步，这意外的飞走，令他意外。就在他再度转身时，他又看见两个白点，由远及近，渐明渐晰渐大。啊！我的白天鹅又飞回来啦！王启明跳跃起来，他摘了遮阳帽拼命向空中挥舞。回来啦，回来啦！两只白天鹅在他头顶盘旋了一会儿，低空滑翔在草尖上唰唰落下，几乎碰撞在王启明的肩膀上。
两只白天鹅的初次远距离飞行对王启明触动很大。在他眼里，这两只白天鹅已不再是蹒跚学飞的小天鹅了，而是一对长大成熟的大小伙大姑娘，是一对情侣伙伴。王启明感觉自家的天地太渺小，所谓天高任鸟飞。他得将它们送出小窝巢，让它们随南归的鸟队迁徙南方，因为北方的寒冬即将来临，白天鹅虽可在家中丰衣足食安全地过冬，可屋内如同牢笼，这样会抹杀白天鹅的天性。这无忧的日子，对白天鹅是个致命的娇惯，它们会渐失野外生存能力，赖于人类依存的。
王启明尝试着放飞了几次，可白天鹅盘旋在村庄不远的地方逗留了几圈后，又重新飞回院中。最远的一次飞到小岔沟嬉耍了两个小时，终了又飞回来了。王启明给它们腿部戴了一副铝制牌儿，上面打印了：“鸟语花香天地人和，人与自然和谐共存”的字样。上面有大白小白的名字和出生年月日。王启明想好了，他要赶在天冷禽鸟迁徙前将这对白天鹅放飞到黄河水库湿地鸟岛，要它们融入野生动物这个大家庭中去享受自己美好的生活。
那是个休息日的早晨，天气极好。王启明放飞白天鹅的消息不知怎么被省电视台“新时空”栏目知晓，其中有个故事驿站，就讲自然与环保的纪实报道。电视台的采访车来了，王启明在镜头里给白天鹅最后一次喂食喂水，边做动作边回答电视记者的提问。院子里挤满了围观的群众，王二毛嘴角和下巴留下的伤痕还在，腿脚早好了，他也挤在人堆里一脸的愧色。李强也来了，忙着和王启明往采访车上搬画架、画箱以及随身携带用品。李强是王启明应邀一起去鸟岛放飞白天鹅的，李强从蛋壳里孵化成鹅，自有一分情感在里面，同时也被王老师环保和爱心义举所感染。自愿加入王启明老师的环保队伍中去。王启明的女人伤感地在一旁抹泪，这对白天鹅与她朝夕相处，已经感情深厚，白天鹅的成长壮大自然凝聚着她的心血，她也是天鹅妈妈呀。看着白天鹅被装进两个大竹筐里将要远行放飞，必然伤心流泪。采访车在启动的一刹那，王启明看见他的小学生哈力气喘吁吁地跑到车前说，王老师，请你也带上我去鸟岛，我要看看白天鹅和鸟岛的那些鸟。见车上还有空位，王启明会心地一笑说，好的，哈力，上来吧，老师带你去。哈力高兴地上了车，向车旁围观的伙伴们笑着做鬼脸。
车上，电视台的组创人员对王启明拍摄白天鹅从小到大成长过程的DV日记赞不绝口。说王老师，你比我们专业人员还拍得好。正好这些镜头是我们求之不得的，将和这次放飞过程剪辑成“白天鹅的故事”，分上下集播出。
一个小时后，到了黄河古镇的拦河大坝上下车，王启明和电视台一行人乘游船逆水而上。沿途大峡谷风光无限，十里长峡黄河漂流皮筏激流勇下，金沙湾美景美不胜收。时日正是十一黄金周旅游节，游人不绝。峡光山色令他们欣喜万分。不到两个小时的水上之旅，王启明和电视台的摄影镜头拍个不停。停船上岸，黄河湿地鸟岛，如巨幅山水画水天相连扑入眼帘。千百只鸟儿咿呀争鸣，起起落落；湖光山色，芦苇雁荡，碧草连片，白毛浮水，鹅掌拨波，鸥鸭嬉闹，白鹭冲天……场面十分壮观。
在那片绿苇丛前，王启明打开竹筐，他亲手抱出两只白天鹅，脸颊依在鹅颈上羽背上，摩了又摩，竟泪水涌出。他用手捋了捋鹅颈说，再见了，我的宝贝！说完，他用力向空中一抛，大白飞了起来。他又用力抛起小白，两只白天鹅几乎同时振臂高飞，它们盘旋在王启明头顶，在鸟岛上空作长久地逗留，才慢慢混迹于那些天鹅之中，成为飞禽中的一份子。就像滴水入河，无法分辨踪迹。王启明拿起望远镜看了一会儿，又支起画架，急速描摹。一幅百鸟争鸣图即刻完成。他们师生三人照相合影，摄像镜头始终将王启明的一举一动抢拍摄入。
电视报道播出，王启明引起轰动。
第二年春天，王启明个人画展在首府凤城举办，引起全国书画届热议，媒体网络追捧。画作“白天鹅之恋”获全国金奖，“黑白之流”获得世界环保奖。王启明名噪一时。
王启明做了一个梦，梦见在鸟岛，那两只白天鹅纷落在他的左右两个肩头。
五一黄金周旅游，王启明带了他所有学生去了鸟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