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了千年的山盟海誓,走了万里的地久天长。”
1998年,我为吉林电视台《浪漫之旅》节目撰写了宣传词,这其中的一句话也是我从少年到现在思索并体认包括东北等问题的真实写照。
岁月,是流经家乡吉林德惠的松花江,不舍昼夜,也不容分说,让我不再青涩,我分明听到青春倒计时读秒的滴答声响。每次回到德惠感受沧桑变化,我亲切,我感伤,我是唐诗里的贺知章。不过,当回想起离开德惠到外求学时深情写下的诗句“那一刻,纯真的情怀,岁月是拂不去你的微风”,当那么多的故事被我镶嵌在日记中最洁净的几页里,当本书的文字浓缩了往昔的阳光和风雨的时候,我的青葱岁月就永不会老去。
日本媒体在介绍我的时候,还有许多日本的记载,即使不是有意篡改侵华历史,但还是习惯性地称东北是曾经被日本侵略并使用东京时间计时的“满洲”,这些都让我有些鼻酸。我对日本人说,现在这里不是满洲,它叫东北!
没有哪个区域像这片黑土地一样,被中国人如此深情且习惯性地放在中国版图方位上看待,称之为“东北”,而德惠就是这片广袤黑土地上的一瓶清香甘醇的大曲酒。
人们都习惯地将家乡称为母亲。在我看来,德惠也是母亲,母亲也是德惠。在我心中,这两者完美地统一和结合。
我的父母曾是德惠县杨树公社的乡村医生,医术医德享誉四方。母亲张凤兰接生了至少五千个婴儿,绝对是个壮举。我和妹妹在小时候,常被母亲背在身后去治病接产,走遍了家乡的山山水水。我在四岁的时候,站在柳条编织的花篓上玩耍、唱儿歌,不慎掉了下来,把胳膊摔断了。晚上在医院里,妈妈抱着我哭泣,我懂事地说:“妈妈你别哭了,你不哭我也不哭。”中学时,我看到《长春日报》介绍母亲如何关心患者,我感到特别自豪。能上省城的报纸,母亲真伟大。离开乡村多年以后,还有许多患者到德惠县城找父母就医。
生于东北,长于东北,爱在东北,东北是我的乐园。小时候,春天,我在原野上飞奔,吹柳笛;夏天,洗澡、偷瓜,在小溪里空手抓鱼;有一次在水里玩得尽兴,把放养的猪丢了,怕父母责骂,我战战兢兢爬上岸来。在松花江里打狗刨,泛舟徜徉,享用鲜美的江鱼。秋天,金黄树叶开始飘零,我挖耗子洞找粮,在野外烧黄豆烤苞米吃;冬天,滑爬犁,用手电筒照亮掏家雀,把小猫咪放在内衣里走村窜户,或放在被窝里取暖,带着大黄狗追寻野兔的踪迹。还记得无数个傍晚,我蹲在灶坑前烧炕,那熊熊火光映红了我的全身。
中学老师布置作文,经常以《可爱的家乡》为题来老生常谈。学生们写得千篇一律,无非是什么“放眼望去,满山一片灿烂。红的似火,黄的如金,高粱羞红了脸,谷子笑弯了腰,苞米妈妈慈祥地抱着怀中的婴儿。啊,今年又是一个丰收年!”13岁时,觉得珍惜时间的重要,作诗《惜时》自勉:“光阴知人几,劝君莫虚度。惜光胜似友,恒之以读书。”15岁时,父母调往县城工作,我执拗地不肯去,一个人支撑着三间房调皮淘气。我尽情享受东北大地,肆意粗鲁地撒野。由于不爱学习,16岁的我还被提亲,不过我婉拒了。
我来到县城上中学,还写首小诗深情地回忆童年:
天真的岁月
——回忆童年时的感怀
门前老榆树上的鸟窝
已被我掏了九九八十一遍
只剩下枯瘦的巢
还有再次攀登的欲望
野菜的山顶
花开
花落
童真的声音在呼唤着天空的
小鸟能否和我玩藏猫
晚炊已被妈妈的热情催动
吃完黄橙橙的烤苞米
就睡在妈妈的膝头
香喷喷地梦见了白日的戏耍
还有那只欢快的柳笛
这时我好奇诸多问题,并在布满跳蚤和小虫的土炕上望着斑驳陆离的天花板神思遐想,还多次晚上从外墙飞檐走壁,爬到德惠图书馆的三楼查资料,最后被管理员抓住,告到母亲那里,母亲严厉禁止我再这样得瑟。这时,我经常把同学带回家里,母亲给我们做饭,时隔多年,这些同学还能想起饭菜很好吃。
当时,班级规定值日生在黑板上写名言自勉,并激励同学。我写下许多人都以为是毛泽东所作的《离家》:
孩儿立志出乡关,
学不成名誓不还。
埋骨何须桑梓地,
人生无处不青山。
当时同学大多在县城住校上学,这首诗与我们经历和理想极其相似,因此引起极大共鸣和反响。直到后来,我才惊讶地发现它纯正的日本“血统”。据说这首诗为日本明治维新领袖西乡隆盛所作,表达日本青年渴望走出山村、走向外面世界的理想,流传一时,后由梁启超传入我国。2006年发现另一说作者是僧人月性。对于月性的籍贯,认为是日本或中国的说法都有。
1905年日本战胜俄国,蒋介石称:“予我精神上最大的刺激”,遂赴日留学;毛泽东也感受到日本的骄傲和强大,《离家》激励他到外求学,抄下来留给父亲。后来看到韩国勇士安重根用毛笔写下的与《离家》同样壮怀激烈的诗句“男儿誓不生还家”。这是他1909年在哈尔滨刺杀原日本首相伊藤博文之前写下的诀别诗。为什么要刺杀,为什么要侵略,神秘深邃,惊心动魄。
这些历史,都发生在东北,东北的主动权已经失去,在异族的手里。就连鲁迅也是看了日俄战争期间东北人被屠杀的图片,才决定走上文学道路,试图改造中国人的国民性。
小时候每逢外面下大雨,我就站在窗台上,念叨这样的儿歌:“大雨哗哗下,北京来电话。叫我去当兵,我还没长大。”
在那亢奋而又青涩的少年季节,我的理想也受到《离家》的鼓舞,我的血在沸腾,在燃烧,17岁的我写下一首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诗:
走,上山去!
要上就上最高峰,把世界的英姿一览无余;
走,闯海去!
要闯就闯百慕大三角,让白皮肤、黄头发的禁区领略龙的奋斗之形!
既然稚嫩的嗓门一落地就非常嘹亮,
那么,即使龙的僵体卧于野,暴尸于野,也要让龙音回荡寰球。
我要说:我是龙,我是东方龙,我是世界龙!
离家,就是离开农村,离开德惠,离开吉林,乃至于离开东北。从杨树公社的郑家屯、夏家窝铺、洋草沟,到德惠郊区的后湾子和县城,长春的南湖,直至北京。远方始终是我的方向,无论我走到哪里。脚步不再蹒跚,乡思始终满怀。
我始终坚信,对历史苦难的追忆和铭刻,会让我们成熟和警醒,是对前人脚印是浅是深、是弯是直的镜鉴,以便走好下一段路程,否则苦难就是双重的。大学毕业时,真舍不得离开北京,但有些想家,更何况长春这个昔日日本殖民下的“满洲国首都”承受着太多的血腥和悲壮,有许多历史资源值得挖掘,就决定先回来呆几年再说,还想有朝一日重返北京。回到长春果然不虚此行。
1996年9月18日下午,我轻松地走在长春红旗街上,忽然听到尖利的警报声掠过上空。刹那间,我才意识到这一天的份量,于我心有戚戚焉。
1931年九一八事变是东北的劫难,也是中国的劫难。我渐渐注意到,九一八沈阳、长春鸣警报是中国最大规模的抗战纪念。其他国家则是最高国家领导人讲话,全国统一鸣警报、默哀、降半旗。
中国政府和主流媒体宣传“牢记历史并不是为了仇恨”,我也看到了太多仇恨无休止地调整时间和对象。我始终坚决认定,中国进行国家级纪念抗战行动比单纯谴责日本参拜靖国神社更重要。如果日本不参拜,只能证明日本进步了;而只有我们纪念,民族尊严和精神才能够得到实质性提升。位卑未敢忘忧国。2001年2月,临近全国两会召开,为了推动九一八全国鸣警报、国家级纪念抗日战争,我毅然决然地辞去电视台的工作。
长春老火车站有点浅绿色,日式风格建筑,这是殖民者的见证。曾经从这里源源不断地出入过荷枪实弹的日本军人,集结换防。
2001年2月27日晚,我从长春踏上开往北京的列车,把人世间一切浮华和情感全都关在窗外。这时,除了梦想外,我已经一无所有。
“我是东北人”,是给我的指令和责任。为了了解东北和其它问题,多年来我走访了许多重要地点,比如德惠的万宝山、长春的原日本关东军司令部旧址和伪皇宫、沈阳北大营、呼伦贝尔草原,黑龙江抚远的东方第一哨,乃至韩国的日占遗址、日本的靖国神社和千鸟渊无名战死者公墓、越南河内等地。在这里,我加深了自己的理解和思考,感悟和激励。
可以说,一部《发现东北》,是半部德惠历史。我为了研究德惠战役,特意查阅了大量史料,并在北京采访了德惠战役现场指挥官、东北野战军司令员林彪之女林豆豆,纵队司令员洪学智之子、原吉林省省长洪虎,采访驻守德惠的国民党潘裕昆师长的外孙晏欢、原国民党警察局局长郭德辉、国民党军副营长尤广才。
东北过去的历史正在翻过去,新的一页正在续写。毫不隐讳地说,我有东北人的一些典型特点,爱吃猪肉炖粉条子、白肉血肠等家乡特色菜,但是也缺乏一些特点,比如不能喝酒,但是见到家乡的德惠大曲也必须整个样子出来,闷上两口,醉意尚浅。有时,接触和东北有关的文字,我就亲切,想念黑土地上时隔一个月,乃至多年没有见过面的人们。无论冬天有多冷,地有多寒,都阻隔不了我的乡愁以及归乡的脚步,因为你们都在我心中盛开。
我总想写出对于东北的感受,但是世俗事务太多、分身乏术,况且写作费时费力,也不赚钱。恰好吉林电视台创办了《关东》这个栏目,主要挖掘比黑土地还深的东北历史文化,并且委托编导王春艳邀请我撰写解说词,这个任务使我产生了动力,我的东北情结得以文字化和具象化。加上北京博闻天下出版公司的编辑李凤琴也邀请我撰稿,我就把电视片解说词和其他关于东北的文章组合成为《发现东北》。但是作为一本书还欠缺许多,加上时间有限,创作时断时续。编辑李凤琴不好意思催我,半开玩笑地说东北人不带这样拖的。我陡然干劲倍增,觉得不能给东北抹黑,于是加班加点尽快完成。
发现东北,显然不是哥伦布发现新大陆的那种发现,而是力争重新审视调查其他人或组织没有注重,或没有系统关注过的那些东北元素。本书涉及日本侵略有些偏多,这和笔者长期以来过多关注有关,但是不见得比例真的如此之大。
在本书出版之前,我把零零散散的文章挂在几个著名的门户网站的博客上,几乎都得到推荐,不仅东北人爱看,外地人也喜欢,点击量和留言量很高,由此可以看出东北是很受人关注的。难得的是,许多人来信来电给我提出许多真知灼见,让我受益匪浅。2012年1月临近春节,我的博文《东北土匪黑话中的玄机》也极受追捧。我和朋友们开玩笑:“要过年了,有空多学几句黑话,万一碰到土匪好能应付几句,以求自保。好友忠告。”
在写作过程中,是回忆,也是观光,我重新神游了东北的大地和天空,和那些熟悉不熟悉的人们用心在对话,感动了无数次。对于东北的优点,我不吝笔墨;对于东北的缺点,我也没必要回避。东北的色彩五颜六色,东北人也是各种面孔和心肠。东北绝非世外桃源,东北人也不都是仁人志士。黑和白,爱和恨,往往都是水乳交融,有时让我无所适从。
我有自身的缺点和局限,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也不全是美好:虚荣妒忌、造谣诋毁、失信欺诈、贪婪暴戾,用东北话来骂就是“真不是物”。可以说,许多东北人让我讨厌、憎恨、愤怒。他们不全是陌生人,甚至就是昨天还和你称兄道弟的那个同窗那个好友那个老乡。当然,除了骂人打架过分以外,许多毛病不是东北人的特性,这是中国人共同的劣根性。可以说,每一次离开家乡固然我都有许多牵挂和不舍,但是除了个人的理想追求以外,也是因为我要致力摆脱这块土地上的丑陋和阴暗,并着力改变。走过多年以后,静坐回望,许多事情都付笑谈中。
在我之前,许多人都以不同方式关注着东北这片土地。三国时期,曹操在东北看到了大海和碣石,有感于人生的短暂和事业的可贵,写下了“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豪迈诗句;清代曹雪芹《红楼梦》不仅展现了东北的富饶,在祭祀、饮食、器物、称谓、取名等方面,也有鲜明的东北印记。新中国作家曲波的《林海雪原》和周立波的《暴风骤雨》,也尽情描述了东北的林海雪原、剿匪故事、土地革命以及各种民俗风情。2008年10月,《中国国家地理》杂志出版过一期东北专辑,里面详尽描述了东北的富饶和特色。吉林民俗学家曹保明为了发掘和抢救文化遗产,30多年来遍访民间,广泛搜集素材。
辽宁收藏家詹洪阁,黑龙江省绥芬河博物馆馆长于观春,呼伦贝尔的吴长海、杨振华、徐占江,珲春刘丛志,长在东北、久居外地的宗相辉、刘德明、王景新、李洪泉、王天资(王彦霖),都对东北这片土地给予充分的厚爱。
在家乡德惠,刘兆义、王国新、周显木、曲祥文、李宗逊、王建平、梁万吉、佟阿伟、曲志刚、刘全乐、范云阁等人对这片土地进行多年的关注和踏查。朱海德、李岱林、何明阁、孙伟、郭丕林、颜世斌、金国芳、张国东、李九田、张广生、杨立杰、金海林、王淑芳等人用笔来展现家乡的富饶和美丽。张凤兰、王沐阳、程继强、李小龙、王阿金、李凤义等人对家乡从不同角度倾注回报和心血,曲兆明、冯久峰、王佩臣等人也对德惠的掌故和变化有着切身的感受。王阿银、邓立军、刘锋、郭玉才、王靖中等人都对本书提出宝贵意见和建议。
德惠土地上,埋葬了我没见过面的先辈,埋葬了拉着我手长大的爷爷奶奶姥爷姥姥,也埋葬了几个同龄好友——大波子、二胖子、王常凯、徐志军,以及三个动物伙伴——大黄狗和小黄猫,还有一只不知去向哪里、和我同岁的小狐狸。
早在2005年,辽宁收藏家詹洪阁就约我一起沿着东北周边走上一圈,可惜没能实现这个愿望。有一天,我想好好走走德惠、吉林乃至东北,在这里体味思索快乐,哪怕落寞和痛苦,也是收获。
我的德惠!我的吉林!我的东北!她的美丽,她的富饶,她的苦难,山山水水、风土人情,有关这儿的一切,在我的梦境里清晰,在我的泪光里朦胧,给我许多美好的记忆、深沉的眷恋和向上的雄心。越对家乡热爱,越走得越远,这是我最大的无奈。家乡在我的反复离开和游走之间,如同珍珠一样,变得愈发珍贵。我,不改自己的口音,不改自己的籍贯,我愿意把自己的口音称为又一种“德语”。一切源于永恒不变的家乡之爱。
§§第一章 这疙瘩是东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