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岭山脉显得神秘而又幽静,沟壑纵横岭叠峰涌的山川河谷,默默地注视着子午谷接连上演着一幕幕闹剧。只有源源不断的子午河水,滋润着这片古老的土地,汇入滚滚的汉江河中,见证着子午谷的兴衰变迁,以及生活在低层村人的冷暖人生。
经历无数劫难的子午谷人,对刘家大院的突变和桂花的死亡,已提不起半点兴趣。只是木讷冷漠地按照独有的生活习惯,在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生活着。闹腾了多日的桂花事件,最终在刘毓谦付出了惨痛代价后才得以平息下来,子午谷又恢复到了往日的宁静和荒凉之中。
郝五娃在刘家大院无法再待下去了,和刘毓谦算清了这些年的所有账目,结束了他的长工生活,和石三爷相依为命过起了日子。郝五娃回想着自民国八年到刘家当放牛娃以来,这次的离开倒有一种说不出的轻松和解脱。这一年刚好是民国十四年的清明节,距郝五娃和桂花相亲正好是一个月时间。这短短的一个月,也成了郝五娃生命历程中的分水岭。在经历了这次婚变打击后,他变得比以前老成持重多了,一下就像长大了好多岁似的,就连以前爱说爱笑的性格,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一想到桂花的惨死,他就觉得活在这个世界上实在没了意思,每天除了伤心落泪外,就是蒙头大睡不理世事。
石三爷知道郝五娃内心的伤痛暂时无法愈合,就把郝五娃托付给张裕德严加管束,以免再干出傻事,自己则又背上石匠行头和草药褡裢四处云游做手艺去了,准备夏末秋初再回子午谷。
清明节刚过,子午谷的河谷就披上了一层新绿,各种昆虫和小鸟也钻出地面,迎着阳春三月醉人的气息,展开它们美妙动听的歌喉,开始奏出了悦耳的山谷协奏曲,为僻静的山村增添了一些生机与活力。
就在桂花的丧事刚办完不久,损命伤财的刘毓谦,还没有从被周家人折腾的疲倦中回过神来,身受重伤的刘麻氏就死在了家中。这使刘毓谦感到祸不单行,也给窥视正室之位已久的刘王氏,提供了合家填房的绝好机会,也加紧了对刘毓谦的勾引攻势。
刘毓谦见家里流年不利祸事不断渐露败相,感到有些恐慌起来。在清明节按着惯例,在刘家祠堂内摆上活猪活羊祭祀先祖。他见族中人等都已到齐,跪在祖先的牌位前声泪俱下地哭诉道:“列祖列宗在上,不肖子孙无能,祸及族中人等受累心中实是不忍。刘家虽然族大人多可我家却为何连遭凶横,如今人丁不旺财运不通,还望祖上有知指点一二,看我刘毓谦到底造了什么孽而屡受惩罚……”
刘毓谦正在痛哭流涕诉说家门不幸时,族中几位长辈却发话了:“毓谦呀,你仗着家大业大,为富不仁良心败坏,还有脸面在祖先牌位前哭诉,刘家的脸都让你丢完了还在这里现眼。族中人等你也不放在眼中,私改坟地风水建造祠堂,你如何能让列祖列宗安生呀……”
刘毓谦见长辈越说越气,生怕当众数说再强加指责,就在祖宗灵前磕了几个头,然后逃也似的离开了刘家祠堂,把他们的骂声统统抛在了身后。刘毓谦回到刘家大院,见偌大个院子人去屋空冷清极了,只剩下他和傻儿子刘富贵以及菊花婆媳。为了重振家风,刘毓谦一反常态正式让毛蛋娃当上了管家,让他负责再请长工。并暗暗发誓要在子午谷重振门风威严。每到晚上,刘毓谦就倍感孤寂,一想到被抓的刘先春,就觉得对不住早逝的二弟。为了弥补自己的负罪心理和打发难耐的孤独,刘毓谦就时常找刘王氏和菊花说话,以宽慰她们焦急的心。
寡居多年的刘王氏也不是盏省油的灯,她见刘毓谦真的变成了个鳏寡孤独之人,就使出各种手段,想给刘毓谦填房把自己扶正,将刘家的财产全都化归到儿子的名下。刘毓谦对刘王氏的别有用心早就洞察只是假装糊涂,每当刘王氏对他提出种种要求时,刘毓谦就推说先要救出刘先春后再说。刘王氏救子心切,不断催促刘毓谦快想办法救回刘先春,以挽回在乡亲面前丢失的面子。
每到这种时候,刘毓谦就推说道:“凡事都要从长计议,如今家中刚出祸事,还是缓缓为好。”刘王氏气不打一处来,在家中撒泼哭闹道:“我那没良心的死鬼呀,你一身轻松地走了,扔下我们母子却是无人管,如今春娃为了给富贵娃娶亲摊上了官司,我一个妇道人家也没法去救他出来,还不如也让我死了算了……”
刘毓谦任她胡闹一气不与她计较,心里却早做好了打算。
转眼农忙时节已过,刘毓谦家中诸事都已安排妥当,就让刘王氏和菊花照顾家中事务,自己则带上管家毛蛋娃背上山货,来到西乡县城救刘先春出狱。
刘王氏一见,掩饰住内心的兴奋,对刘毓谦恭维道:“你在县城手眼通天,这次前去定能救出春娃。还是你有本事呀,换了别人谁也办不了这种事情!”
刘毓谦早对刘王氏心生厌恶,只顾收拾东西不予理会,只是交代菊花要她照顾好刘富贵别让犯病。为了不引起村人的注意,刘毓谦故意散布说要到县城去卖山货,还让毛蛋娃到街上“刘记”杂货店,带了些金耳环、麝香和猪痧之类的名贵药材,装出家底已完全被周家的人给闹腾空的样子,大肆哭穷遮人耳目。
刘毓谦好久没走出过子午谷,看到谷外迥异的山色风光时,那口憋在心中太久的浊气也感到顺畅了许多,就连那一直灰暗的心情也像豁然明朗了起来。过了汉江翻过天池山,马上就要到必经之路的白龙塘了,刘毓谦见一路上把毛蛋娃累得汗流浃背,就让毛蛋娃把身上的新夹袄脱下帮他拿着。刘毓谦有心戏弄毛蛋娃,想找点笑料好调和一下气氛,趁毛蛋娃不注意时,用烟头在他的新夹袄衣襟上烫了个记号。等来到白龙塘的一个茶棚歇脚时,才悄声问毛蛋娃道:“毛蛋娃,你说这官司是打出来的还是做出来的?”
毛蛋娃不明就里,反问道:“掌柜的,咱们是去卖山货又不是去打官司,问这干啥呀。再说啥叫‘打’官司,啥又叫‘做’官司呀?”
刘毓谦并不理会含笑喝茶不止,等到茶棚内人渐渐多了起来时,突然大声说道:“毛蛋娃,你咋把我的新衣服穿去了呢,要穿咋不打个招呼,你这是叫偷哇?”
毛蛋娃感到好笑,见刘毓谦今天有些反常,没好气地说道:“怪眼稀的事情,这明明是我的衣服,咋就成了你的呢,难道掌柜的还想赖管家的衣服不成?”
刘毓谦环顾四周,见有茶客在座,都在不解地望着他们,故意把声音提高了几倍道:“毛蛋娃,你说这件衣服是你的,有啥子证据?”
“这衣服是我刚缝的,怕到县城晚上冷才穿上的。”
“你的衣服上有啥子记号?又咋证明这衣服就是你的呢?”
“这是刚缝的新衣服,能有啥子记号嘛!”
“这衣服上有我吸纸烟时不小心烫的疤痕,不信让大家伙帮忙验证一下,看看是不是我的!”
茶棚内的茶客们,见主仆二人争衣服都觉有趣。有好事者听刘毓谦这么一说,帮忙察看起来。果如刘毓谦所说衣服上有烫疤,就把毛蛋娃数说了一通,说他昧了良心想赖主人的衣服。
毛蛋娃一见急了,一屁股瘫坐在地上说道:“掌柜的,你咋这样来讹我的衣服呀,我回去以后又穿啥呀……”
刘毓谦见毛蛋娃当了真,哈哈一笑道:“毛蛋娃,这下你就知道啥叫‘打’官司,啥叫‘做’官司了吧。要想打赢官司,必须‘做’好官司,否则你再会打也没用。”
毛蛋娃还没回过神来,刘毓谦已把衣服还回到了他的手中。
刘毓谦见毛蛋娃仍有些听不明白,卖弄似的又说道:“凡事都有因和果,十个会说的不如一个会听的。十个会听的不如一个会做的,只要做好手脚就没有打不赢的官司。古时候有人不孝,老父到县衙状告其子。儿子听说县令是个清官断案如神,就找了一位讼师帮忙。讼师收了钱,写给他一张纸条,并让他当堂交于县令之手。县令打开纸条一看,只见上面写道:‘妻有貂蝉之貌,父有董卓之心’。县令大怒,把老父痛打一通逐出衙门,这就是会打官司的不如会做官司的。”
毛蛋娃此时听得犹如云山雾罩一般,不断问道:“掌柜的,那……那是为啥,为啥县令要痛打老人,反而还要保护不孝子呢?”
刘毓谦回头白了他一眼,才说道:“瓜娃子,那董卓和吕布本是干父子,貂蝉本是吕布之妻,而董卓又想强占貂蝉,你说县令为何痛打老人呢。可惜你没有听过敬斋先生讲《三国》,难怪你不懂了。”
毛蛋娃再想问时,又怕刘毓谦骂他,这才低头沉思起来。
茶棚内的众人听得也是面面相觑,都为老人叫起屈来。毛蛋娃看到刘毓谦高深莫测的冷笑时,才突然回过神来:掌柜的是在跟他以身说法,告诉他了一个极为现实的处事方法。毛蛋娃也才明白了刘毓谦的深意,不由心悦诚服。从那以后,就死心塌地的为刘毓谦卖起了命来。
茶客们也对刘毓谦的巧舌善辩,佩服得五体投地,知道他就是子午谷赫赫有名的青帮大爷刘毓谦。难怪这么精通于律典讼词之道,随即就给他送了个“打烂官司鬼难缠”的绰号。
刘毓谦和毛蛋娃来到西乡县城,先找到青帮总舵主范风歧,请他帮忙从中斡旋救出刘先春。范大爷在西乡县城控制了青帮上下,门徒多为流氓成性的亡命之徒,从洪帮手中夺得大片地盘,加之操纵多种黑道生意,妓院、烟馆以及到处开设赌馆钱庄。在西乡县城可谓要人有人,要钱有钱。无论在官场还是黑白两道上,俨然成了一位人物。
范风歧见刘毓谦突然来访,故意摆出一付码头大爷的架子,拖腔拉调地问道:
“刘师兄不在子午谷享清福,跑到县城里来有何贵干呢?”
刘毓谦见范风歧不冷不热,一时有些吃不准他的意思,忙让毛蛋娃把背篓里的山货全部倒了出来。顿时,那些伪装成山货的黄白硬货滚落了一地,看得毛蛋娃是目瞪口呆,自此才知道原来那些山货咋那么沉呢!刘毓谦才试探性地说道:“兄弟无事不登三宝殿,兄弟近年时运不济家道不安,有些疏远范师兄了,这次专程登门谢罪还望师兄海涵。因小侄张狂偶犯刑律,被押在县府大牢,望师兄看在同门之谊设法营救,刘某感激不尽了。”
范风歧听明来意,沉吟半晌道:“这刘先春逼死人命犯了众怒,要想救他出狱,恐怕有些为难。范某虽在县城混饭也没身居县府,能不能促成此事只有先试试看了。”
刘毓谦见范大爷卖起了关子,知道自己以前没有孝敬过他才故意刁难,连忙陪着笑脸说道:“范师兄名震西乡想要玉成此事,倒也不是难事。是不是嫌小弟礼轻颜薄,如能将犬侄救出,您就是刘家的恩人,春娃子的再生父母。刘家上下就是肝脑涂地,也要报答师兄的大恩。兄弟久居山野不谙官场深浅,还望范师兄从中斡旋。”
“刘师兄太客气了,你我都是帮中同辈师兄弟,只是往后子午谷中有好事,别忘了兄弟我才是呀!这些年你在子午谷大发横财,却不管帮中兄弟的艰难。如今人心散涣,我这个总舵大爷也不好当呀,还希望刘师兄今后多帮衬帮衬呢!”
“这个自然,这个自然。只要范师兄言传一声,刘某莫敢不从。”
刘毓谦见范大爷口气缓和了一些后,忙陪笑脸又道:“今日来的匆忙,未能备下厚礼,这些碎银散钱全当小弟给师兄的跑路辛苦钱,深情厚谊容日后再报。”
范大爷见刘毓谦救侄心切,转头看了一眼他带来的黄白硬货后,这才赞许地点了点头。并在第二天就约见了西乡县府的政要人物,通过各种关系,积极地为营救刘先春出狱想着办法。
刘毓谦见范大爷果然手眼通天路数极广,加之他出身江湖,做事说话倒也耿直干脆,这才放心地带着毛蛋娃在西乡县城闲逛起来,以释放一下他近段时间身心的疲惫。谁知这一逛,又在西乡县城逛出了一段风流韵事,也让他的家庭生活和性格有了很大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