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南多山多水多往事,自古也多匪患亦多俊杰之士,尤以秦巴山地为甚。特别是在风雨飘摇动荡不安的民国时期,秦巴山地的土匪盗贼和各路英雄好汉,纷纷占据了这个特定的历史舞台,上演着一幕幕人间悲喜剧。也把广大民众推到了水深火热之中,也将古老的天汉大地推向了历史变革的最前沿。
汉中地区地处秦岭巴山两大山脉之间,大山封锁交通极为不便,通往外界的只有隐藏在大山中的一条条古道。通往西南巴蜀之地的有金牛道和米仓古道,横穿秦岭到达关中平原的则有褒斜道、陈仓道和子午道。而我的老家就住在子午古道的天池山脚下,是子午古道的南端。
从小就听老人们说这里是一条大道,是通往省城西安的捷径,成天有南来北往的客商通过这里出川入陕,为沟通南北的政治经济起到了很大的作用,那些客商和挑夫们留在古道上的故事也就流传了下来。
常听老人们讲;哪些挑棉花的挑夫的扁担中夹带着烟土,哪些客商的货物被土匪打劫,或是哪个帮会为了处罚违规的弟子门徒,在谁谁的家里开设香堂让山民们大开了眼界,也让他们知道了什么叫“江湖”,或是谁家的媳妇被客商挑夫们拐带跑了等等。老人们常把外来的商人称作“山外客”,把挑夫们称作“挑子客”,从这些极为尊重的称呼上不难看出,子午古道上的人们是多么的热情好客。正是他们的淳朴善良,也给他们带来了不尽的劫难和灾祸。饱经了兵乱之苦的山民们,又要经受外来人员的骚扰,也给人们的心灵深处留下了难以抹去的伤痛和记忆。
我家的四周都是山,虽然并不陡峭高大,但也不缺乏陕南山水特有的清秀与灵动,山上积土深厚林木葱茏,多有秦岭放游过来的各种野兽猎物。一到农闲季节,山上就会响起猎人们吆喝撵山狗的声音,那声音震撼着四周的山梁,也震撼着我幼小的心灵。站在房前的院坝里张望着撵山声音的此伏彼起,听着满山猎人的长声吆喝,猎狗追捕猎物时发出兴奋紧张的狂吠声,以及猎狗脖子上的铃铛声洒满整个山坡。每到这种时候,我就热血沸腾起来。等到猎人们下山分取猎物时,就赶到现场去看热闹,时间一久耳濡目染的也知道了许多打猎中的忌讳和规矩,也知道了打猎中的许多惊险故事。我的一位亲戚的后背上,至今还有被豹子抓伤的痕迹。在后来的日子里,大量的砍伐树木和开荒种地,山上的野生动物越来越少了,村里再也没有了身背猎枪带着猎狗,像二郎神出征时带着哮天犬似的猎人了。有一年回老家过春节,听说山上野猪经常出没,还肆意地糟蹋地里的庄稼。听到这个消息又喜又惊。喜的是久违的野生动物们终于回来了,说明被破坏的生态正在恢复,吃惊的是村里的年轻人大多外出打工,只留下一些老弱病残和年幼的小孩留守家园,真担心凶残的野猪会危及到人畜的安全。
自从知道了我家地处古道时,就产生了想走一段古道的想法。一有机会就爬到天池山顶举目向北眺望,在峰峦叠嶂的群山中努力辨别古道的走向;到底是从哪里跨过汉江?又是从哪里翻山越岭到了西安的呢?把眼睛都看痛了时,几乎连秦岭的主峰也没看见,那种想走进古道的念头就越来越强烈。十八岁的那年夏天,村里有人要到子午古镇去收购山货,更加激起了要走进古道的想法。子午古镇是进入秦岭古道的南端门户,我毫不犹豫地和他们结伴而行,先从洋县的新铺乡进入黄金峡再顺汉江而下,最后翻山到了古道上的子午镇。走进子午镇,给我的第一印象是山清水秀人更美,那些穿着碎花布衣甩着乌黑长辨、身材匀称皮肤白里透红的山妹子们,比那青山秀水更为耐看。
至此,我才从同伴的嘴中知道,子午谷出美女在西乡县是出了名的,尤其是子午谷女孩的“水色”好。所谓的水色专指肤色,在这里把皮肤的颜色改用成了水的颜色。难道那些女孩的皮肤里都有水吗?我偷偷地观察了多位女孩,惊奇地发现她们的皮肤确如出水芙蓉一般白净细腻,没有半点雀斑瑕疵。说到女孩子的“水色”,自然想到了那条碧蓝如玉的子午河,难道有水的地方就有美女吗?自古以来人们为什么把水和美女联系在一起?江南水乡的美女难道也是这样产生的吗?这个问题一直困扰了我多年。印象最深的还要数子午谷的山水,这里的山高大厚重,显示出了秦岭山脉的大气与厚重,极像一位成熟稳重的汉子。而子午河水却显得轻柔恬静,像一位羞涩的少女样悄无声息地汇入到了汉江,滋润着壮汉般的大山。
临离开子午古镇时,内心竟生出了极为不舍的情愫;舍不得这里的山舍不得这里的水,更舍不得这里如水般娇柔的女孩。边走边到子午河中去掬一捧河水,洗一把汗涔涔的头脸,再闻一下河水中枯枝树叶的味道,最后索性脱去衣服将全身浸泡在水中。如果说这里的水像女孩一样温柔,我们投进水的怀抱是不是就投入到了女孩子的怀抱呢?子午河的水发源于大山深处,既使在炎热的夏天也是冰凉之极,还没浸泡多久,难耐的躁热就不翼而飞,浑身也起满了鸡皮疙瘩,才知道看似温柔的河水,也像一位冷若冰霜的冷美人外柔内刚,轻易不容许有人投入到她的怀抱。正充满着无尽的幻想中时,水中嬉戏的鱼儿见有人侵占它的空间,用头在我们裸露的身上乱撞,到后来竟用嘴来啃咬,直咬得我们浑身酥麻痒痛不止时,赶忙嘻笑着跳出了河水。
从那以后,我就对古道上的陈年旧事特别感兴趣,村里一些喜欢摆“古今”的老人们渐渐的都过世了,我就到西乡县城的茶馆里听别人谝闲传。每在这种时候,我也装成茶客要上一杯大脚板茶叶,和那些拄着旱烟袋当拐杖的老人们混在一起,听他们摆谈西乡县城的趣闻轶事。虽然喝得满嘴涩苦,老人们摆谈的“古今”却听得我津津有味,几次都忘了吃饭。在那种老人成堆的小茶馆里,我这个小茶客就显得特别扎眼。后来,这种听人讲故事的方式已不能满足我求知解惑的欲望,一头扎进了书本中,想了解到有关西乡县和子午古道上更多的历史文化。这种想一探究竟和听故事传说的欲望,完全是出于少年时的好奇,没想到在以后的岁月里,这些在肚子里装了几十年的故事经过酝酿揉合,却成了我创作小说的最好素材。
随后,也知道了子午古道因给杨贵妃运送荔枝而被命名为“荔枝道”,年少的我就常常望着古道上裸露的山石路基发呆,眼前仿佛又看到了身穿唐朝武士服飞马押运荔枝的情景。也曾一遍遍地想寻找着,从涪陵飞马运送过来的荔枝是否在古道上留有芳香气息,可惜早随着历史的烟尘淹没在了苍茫的古道上,留下的只是那些永远烙在记忆深处的传说。
子午古道自公元前开通后,就维系着川陕和陕南与关中的交流沟通,战略地位十分重要,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每到战乱时期,子午谷就成了溃兵败逃或运兵的必经之路,子午古道上的人们也就经历了太多的劫难,战争的创伤就永远烙在了人们的心里。解放西乡县时,一队国民党败军从我家门前的小路上逃进了子午谷不知去向。听老人们讲,那些国民党溃军没见过胡蜂窝,我家门前的大树上正好有一个大如吊罐般的胡蜂窝,溃兵们就用枪一阵乱射,却招来了大批胡蜂的围追堵截,直蜇得败军门哭爹喊娘丢盔卸甲抱头鼠窜。事后,我爷爷在路边还捡到了一支步枪,可惜没有枪栓。
在民国年间那个风起云涌的特定时期里,汉中各地土匪横行盗贼四起,帮会势力勾结官府串通劣绅,欺压百姓盘剥乡邻,逼得人们几乎无路可走。自从清末的白莲教起义和巴山民众暴乱,在这块神奇的土地上播洒下了不屈不挠的反抗火种。几十年后,巴山民众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率先创建了苏维埃政权,组建了红二十九军,向黑暗的国民党当局打响了反抗压迫和剥削的第一枪,掀起了波澜壮阔的革命高潮。为了争取民族的解放和独立,秦巴山地的人们组建了巴山游击队和陕南游击队,甘当革命军中的马前卒,抛头颅洒热血播洒着无产阶级的革命火种。在后来抵御外敌入侵捍卫民族尊颜,保卫领土完整的抗日战争中,秦巴汉水的儿女们,也纷纷走上前线表现出了大无畏的民族气节,涌现出了许多可歌可泣的抗战英雄,他们的英名也永载史册,不断地激励着后世子孙,也为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留下了宝贵的财富精神食粮,更为这块多灾多难的土地留下了一份备忘录,也为中国革命史上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西乡县这块神奇的土地钟灵毓秀人杰地灵,曾是南北东西文化的交汇点,无论秦楚文化或是巴蜀文化,随着时代的变迁和社会的进步纷纷传入西乡各地,并与本地古老的文化交融碰撞溶为一体,形成了独特的民俗风情文化。在西乡县的许多地方,同一个乡镇隔着一面山梁的两个村子,无论从口音或是婚丧嫁娶的礼俗上,都有一些细小的区别。我家村子里有人的先祖就是从湖北各地迁移过来的,定居时间最长的已有二三百年,汉中许多地方也都一样。所以,汉中各地的风俗民情至今仍让外界感到好奇和神秘。
2001年初春,人们还沉浸在新春的喜庆中时,我为了“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决定出门游历谋求发展,虽没有“读万卷书”但却想用“行万里路”的方式来磨砺自己。打定主意后,毅然选择了遥远而神秘的西藏作为目的地,告别了亲人背上简单的行李,坐上西行的列车经成都到了西藏的首府城市拉萨,如愿以偿地当了一名记者,从此也就开始了自己的文化苦旅生涯。
在从事电视纪录片编导工作的这几年里,长期在外拍片采访,足迹先后走遍了长江、黄河和澜沧江的源头,也到过雅鲁藏布江和怒江的发源地,还到过辽阔无垠号称万里羌塘的藏北草原和可可西里无人区边缘,和好几个中印边境的小镇,也曾到过阿里高原的岗仁波齐神山和玛旁雍措圣湖,沿途与喜马拉雅山和岗底斯山两大山脉并肩而行,又到过举世瞩目的青藏铁路建设场地的唐古拉山和昆仑山采访。而这些地方大多都与古道有关,稍不留神双脚就会烙上古道的印迹。走过了许多地方,连绵不断的雪山草原和单一的景色,让我感到了自然的博大和人的渺小,内心也受到了极大的震撼和冲击。
记得几年前的深秋,受昌都地区有关单位的邀请前往采访,从拉萨出发到昌都共有一千二百多公里,大多路段沿着滇藏茶马古道而行。为了赶路,我们无暇欣赏雅鲁藏布江沿岸迥异的高原风光,也顾不上把层林尽染的秋景收进摄像机中,更没时间去茶马古道上探古寻幽,留下一路的遗憾把奔腾汹涌的雅鲁藏布江甩在了身后,星夜翻过了怒江山。到达怒江山顶时已是午夜时分,天上皓月当空银辉遍洒群山,四周万籁无声,沿途只有怒江水像一头发怒的雄狮猛兽在咆哮吼叫一般,在夜深人静的茫茫大山里让人感到心惊胆寒。站在山顶回望怒江山时,只见沥青路面的川藏公路左缠右绕上下盘旋,整条公路从山顶到山脚一览无余,宛如静卧的苍龙在寒冷的月夜里发出瘆人的白光,极像仙女凌空舞动的赤练白纱一般。听常跑这段路的司机说,他曾仔细数过怒江山上的盘道共有108道,难怪刚才上山就用了近两个小时,一眼望去竟是如此壮观。
当天凌晨,我们告别了世界上海拔最高的邦达机场,终于到达了位于澜沧江畔的藏东重镇……昌都。事后,我曾感慨地形容此次昌都之行是“日行八百里(公里),一天跨三江(雅江、怒江、澜沧江)”。而这次的茶马古道之行使我一无所获,至今仍感懊悔不已,并计划着再去昌都好好拜访一下茶马古道。
长江、黄河、澜沧江的源头位于青海省玉树自治州内,是著名的三江源自然保护区。这里河流纵横湖泊星布,唐三藏西方取经的通天河也在境内,琢今仍留有唐三藏取经归来晾晒经书的“晒经石”和传说,素有“中华水塔”之称,也是唐蕃古道上极为重要的一段。据史书记载,文成公主远嫁吐蕃时就和松赞干布在黄河源头的扎陵湖和鄂陵湖见的面,松赞干布为此还专门在两湖之间修了迎亲的行宫,至今柏海行宫的遗迹尚存,玉树州的文成公主庙香火仍是不断。
2006年的金秋十月,我作为西藏媒体的唯一参与记者,参加了西安有关方面举行的“梦回长安古城、重走唐蕃古道”的大型活动,亲自护送文成公主的雕像回归长安故里。沿途陕西的媒体朋友曾开玩笑说,他们从拉萨迎请回了两位老乡,一位是文成公主另一位就是我,朋友的话引起了我好一阵感慨;文成公主和我同是进藏工作,人生经历和肩负的使命却是天壤之别,无论进藏时的衣食住行都无法相比。当时我从成都坐飞机到拉萨只用了两个小时,而文成公主进藏在路上走了整整六年。六年的时光足可以在一个人的脸上刻下一道道无法抹去的年轮,幸好文成公主从长安出发时只有十六岁。半个月的唐蕃古道之行,让我重温了那段唐蕃联姻的历史,也沿着文成公主当年留下的足迹从拉萨出发,横穿青海和甘肃两省回到了西安。一路上我都被唐蕃古道的苍茫荒凉震撼,不敢想象文成公主当年是怎样携大队人马,历经数年到了西藏的。一千多年前的这位大唐的公主、三秦大地的女儿,为了民族大义远嫁他乡,为唐蕃两地的政治稳定和文化交流奉献出了自己的一生,客死他乡也没有回过故土。
我在倒淌河边文成公主的塑像前,看着她那告别中原故乡时的悲苦愁容,仍在翘首东望的情景,她那种为了戍边恨父母将自己远嫁的复杂心情,足让任何一个铁石心肠的人为之动容。当时的她内心深处肯定也有着“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往西安进发的路上,我的眼前始终闪现着文成公主塑像的悲苦表情,耳畔不断回响着她在日月山上摔碎宝镜放声大哭,毅然西去并在倒淌河悲恸痛哭的声音。一时间,自己喉头噎咽泪光闪现,随口咏出“美人东望,古道依然苍茫”的句子,车上的朋友听后欣然接和相互续接,竟写成了唐蕃古道的主题歌词。
回到拉萨后,我将此次活动制作成了六十分钟的纪录片,节目播出后引起了很好的反响,也算是在唐蕃古道上的一次收获了。
西藏境内的古道众多,茶马古道和唐蕃古道从拉萨会合后,又延伸到了毗邻的尼泊尔转入到了印度境内。两条古道在西藏境内纵横交错,途经多个地区和县份,而我经常下乡拍片采访,也就常与古道结伴而行行或是擦肩而过,好像天生就与古道有缘似的。
这几年无论工作还是写作都和古道有关,思维长年在古道中游曳,身影也经常在古道上穿梭,自己也仿佛变成了古道上的一位行者。也许这就是命运的安排,命中注定要和古道连在一起,可能这就是我至今割舍不下的古道情结吧。
走过了多条古道再回头看子午古道时,才知道子午古道的距离很近,区区几百里的路途和其它古道相比是那么的微不足道,可它的年龄却比任何一条古道都长,要比唐蕃古道年长八百多岁,不知道要比茶马古道年长多少岁?所以说,子午古道是当之无愧的远古通道,也是我情有独钟的一条古道。那里有我的根也有我的梦,那里有我熟悉的山水,是我守望的心灵家园,也是我创作这部书的初衷。
在老家的日子里,我始终被子午古道上的人和事吸引着,长期困扰着我那颗想为她写点东西的心,由于种种原因,始终没有把自己的想法付诸行动。当一条条的古道在自己的脚下延伸时,子午古道上的山水和陈年往事一遍遍地向我发出召唤时,我再也坐不住了,从席枕间翻出几年前打下的草稿,开始了这本书的正式创作。残留在记忆中的故事也成了我创作的素材,这些故事大多都发生在我家的周围,也把从其他地方听来的故事拼凑在一起,拉进了子午古镇这个特定的地域范围,只是文学创作的需要。
国内有学者说;“正视历史是需要勇气的”,也有人说“忘记了过去就意味着背判”。当一个民族能够清醒地省视历史,发现自己的不足才能更好地发展壮大,生活中的每一个人又何尝不是如此呢!我之所以要写西乡县的这段历史和古道上的故事,主要是让更多的人了解过去记住过去,也为那个特定的历史时期留下一份备忘录。正如巴尔扎克所说:“小说是一个民族的秘史”,旨在让更多的人知道,西乡县和子午古道上,不但有独特的民俗风情和如诗如画的自然风光,也有厚重的历史和文化积淀和近代波澜壮阔的革命史,更有众多的英雄豪杰留下的人文景观。
如果因此有人喜欢上了家乡这块神奇的土地,也不枉我写作此书的目的了。
2007年12月8日于拉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