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心亭一盏灯火独自亮着,还有清水滴落的声音。
俞显如果不是找不到一个可以依靠的地方,现在已经睡着了。
他心里憋了太多事情,又处在如此压抑的环境下,让他实在难以忍受。
俞显开始佩服玉扇了,照理说今晚金陵出了事,更应该急躁的是他,可玉扇稳如泰山,别想从他脸上看出任何端倪。
嘀嗒的水声停了下来。
“时辰到了。”
青石动荡一阵,黑铁墙面纷纷撤回去,收进地下。
玉扇在大道前行,俞显跟在身后,贴着玉扇的脚步走,不留一步差错,他担心还会有奇怪的东西冒出来,那样他不会再忍受了,他宁愿和玉扇决一死战。
青翠山峦上有一座孤峰,悬下百丈瀑布,激荡声回响。
孤峰上是宏伟宫殿,里面门道非常多,足以容纳上百间雅致阁楼。
俞显到了孤峰上,才骤然发现,居然是登上了金陵最高处。
从顾府外进来,自大道通上孤峰,也不过百丈距离,却是不知不觉走到了顶峰;在这里可以将金陵一切尽收眼底,全城阁楼房屋的脉络,夜景灯火的轨迹,都一目了然。
大殿门是开着的,殿内不是俞显想的那样金碧辉煌。殿内简单雅致,宽敞明亮。
整座大殿只有一把椅子,椅子上端坐着一位中年男子。
他那个位置很高,俞显要抬起头才能打量他。
终于见到金陵这位顾大先生了。
顾大先生很温和,不像一方枭雄模样,更像一位谦和君子,他的身上没有佩戴任何饰物,气派却比俞显见过的任何人都足。
天生的气派。
俞显难以言喻顾大的气质,只要看顾大一眼,就很有可能被他所折服,就像景仰高山,给人可以倚靠的感觉。
顾大先生面容俊秀,不失年轻人的风采,也有着中年人历经世事的气度。
他唯一的特点,就是像个好人,似乎只要你开口,他就一定会答应你的请求,并且有能力帮你办到。
这是一种独一无二的魅力。
顾大先生修剪着旁边一株青翠竹枝,他很认真仔细做着这件事,直到把最后一片竹叶摆弄好,他才回过头,注意到进来的两人。
“我想听听,你觉得金陵城今晚发生了什么事。”
若说顾大先生的第一印象给俞显感觉像是高山,那么他的声音就如江河,温润平缓,有着不可估测的底气,让人难以去抵触他说的话,或是反驳他说的话。
金陵的人做事总是出人意料,俞显知道这是顾大给他的考验,如何回答,或许将决定他是走着出顾府,还是横着出顾府。
俞显有想过,在解心亭一个时辰,他除了去想金陵这些事,想不到还能去干些什么。
“我能确定两件事,元长风在崇武庄的那段时间,金陵死了许多人,而且是很重要的人;在解心亭的一个时辰,金陵又死了许多人,不过,不是金陵的人。”
俞显很佩服自己能想出这么多东西,但这不是他推测出来的,是他本能告诉他的,如果他是那位动刀的人,他一定会抓住这个时机;杀合庄的赵一坤已经死了,武振威、元长风、玉扇、三个人都在崇武庄,这个时候,是最好对金陵动手做些什么的时候。
金陵城出事,玉扇作为顾大先生最看重的人,绝不是坐在解心亭品茶,置身事外。
很显然,玉扇是在处理最麻烦的一件事,也是最难办的一件事;他要看好自己这柄危险的刀,这样,他们才能放心去把伸进金陵的那只手斩断。
有人捅你一刀,你拿住了刀锋,必然就能腾出手去做很多事情了。
“你一个人的脑袋,比十个人的脑袋还好用。”顾大先生脸上流露笑意。
玉扇如果愿意笑起来一定能够迷住少女心,顾大先生笑起来,却是能够把男人迷住。
这是一种欣赏,一种肯定和赞同,顾大先生的笑容亲切自然,尤其是他天生的大气派,令人很难去怀疑这种人会是虚假笑意。
男人通常都会喜欢赞同肯定的笑意。
俞显也很喜欢,他至少感受到了尊重。
“你的武功也很不错。”顾大先生道,“不过,你未必是个有用的人。”
俞显不明白这是什么道理,一个很有头脑,武功又很不错的人,难道还是个没用的人?
“当然,不能为你顾大先生所用,自然是个没用的人。”俞显道。
顾大先生道:“你说的很有道理,不过,你想错了。”
俞显不知道哪里想错了,不过他没问,他知道顾大自己会说。
顾大先生道:“常喜武功比你差了不止一点,脑袋看起来也没你一半好用。”
停顿一会,顾大先生接着道:“今晚是你婚礼,你本来是和你的娘子在睡觉。可现在,常喜却抱着你的娘子,你却在顾府生死未知。”
俞显额头滑落出汗珠,顾大先生没拿刀架他脖子上,他却感觉到背后凉风嗖嗖。
顾大先生问道:“你还觉得你算作一个有用的人吗?”
谁会去承认自己是没用的人,俞显是个有着绝对自信的人,这个问题他难以回答,顾大说的是事实,他无力反驳。
“常喜是谁的人?”俞显问道。
俞显现在想明白一点了,他没有听命于任何人,可却被人当刀使了,这其中常喜是一个很关键的人物。
“你只是一柄刀,用刀的人叫做季广,运刀的人是常喜。”顾大先生道,“你该去佩服常喜,一个人要隐藏八年不露出一点破绽,这比练一门绝学要困难多了。”
俞显心里看不上常喜这种人,但这一点,他不得不佩服,能够在顾大先生眼皮底下隐藏八年,这实在不简单。
“你知道我以前的来历?”俞显盯着顾大先生。
顾大先生没去回避目光,缓缓道:“我不知道你从前的来历,你也只是一个弃子而已。”
弃子!
这两个字眼像针一样扎在俞显心口。
这是俞显绝不愿意去面对的事实,他脑海设想过无数遍,从黄山绝顶下来,自己究竟是经历了什么?因何失忆?
他杀了名剑老人成为天下最该死的人,可他却还不知道为什么去杀名剑老人。他背后究竟是谁在操纵这些事,他完全没有一点头绪。
想不通这些,俞显至少能分辨出一件事,他只是个弃子,这一点都没有错。
季广又是什么人?竟然可以作为顾大的对手。
“如果你只是在黄山绝顶杀了天锋的俞显,那你也不过是个下三滥的杀手。如今看来,你比我想象的要有用多了。”顾大先生缓缓说道。
俞显道:“杀手算作下三滥?这可是江湖中最可怕的一群人。”
顾大先生道:“一个只懂刀剑的人,永远只会是江湖最下等的人。”
俞显动容,死死盯着顾大,这句话震撼到他!
他终于明白顾大为什么能够傲视天下了。
江湖中人,武功无论有多高绝,始终只是一柄剑,而顾大先生,则是握剑的人。
全天下,只有两位顾大这种握剑的人,一个叫做季广,一个叫做顾大。
这是没有任何争议的事实,他们两个的权势,已经不是武林能够包容下的。
都说心有多大,江湖就有多大。江湖因为这两个人的心,变得无比广大。
天锋昔年可以说是一统江湖,开创了名剑时代,成为江湖多少年来,最为巅峰的存在,而季广和顾大,却是两位旷世之才,他们两个把整个江湖都推上到一个顶峰。
“是谁下的这盘棋?”俞显问道。
“这要去问你自己。”顾大先生道,“这也不是你现在该担忧的事情。”
俞显明白了,顾大也不知道,他也不想去知道,他现在是要确定自己的态度。
“你想让我做你的刀?”俞显问道。
顾大先生道:“别无选择。”
俞显沉默。
他还有很多疑问,可顾大没给他机会,他想去了解这些事情,可首先要做的是活下来。
他不点头能活下来吗?
他杀了名剑老人,除了顾大先生,全天下又还有谁能够保他活下来?
俞显确实别无选择。
“你想让我做什么?”俞显问道。
顾大先生道:“去问心楼找叶先生,你想知道的,他都会告诉你。”
俞显道:“我做事一向很公平,季广用我杀了你两个人,我也会去杀他两个人。问心楼的叶先生,我并不认识他。”
顾大先生流露笑意,是非常欣赏的目光。
“你是我见过第一个敢扬言要去杀季广手下的人。”
俞显震惊,这句话是从顾大先生嘴里说出,可想而知,季广的人,是真的没人敢杀。
顾大先生似乎累了,靠在大椅上,缓缓闭上了眼睛。
玉扇站了出来:“你身上中了一种名为三更死的奇毒,不去问心楼找叶先生,你活不过今晚。”
俞显后背越来越寒冷了,疑问道:“我什么时候中的毒?”
玉扇道:“缘剑上喂了毒。”
元长风那种挚爱剑道的人,绝不可能在缘剑上喂毒,这对他而言,会比杀了他还严重。
常喜,又是常喜。
玉扇缓缓道:“此毒是用西域异国一种矿石提炼出的粉末,再搭配数种剧毒制成。毒性不会当场发作,会在十二个时辰后爆发,你要是很早歇息的话,睡着的时候血液降温,毒性就会提前发作,所以叫三更死。”
俞显没有怀疑玉扇说的话,他知道有些人是不屑于去说谎话的。
俞显走出了大殿。
玉扇没有跟来,也没有告诉他问心楼在金陵城哪个地方。
玉扇明白,一个濒死之人知道了生机所在,绝对会有办法找到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