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兴东的家原来只是“破”,三间上房都是土房,房顶上的瓦早已经残缺不全,不少檩条都露在外面,窗户是千疮百孔,正屋的大门上,有一个脸盆大小的洞。整个正屋就像是张着大嘴的老驴,全是皱纹、一脸老相、让人在鄙视的同时,又感到恶心。院子两边各有一个已经倒塌的草房,是原先的厨房和厕所。整个院墙倒了三处,进赵家来,走院墙显然比大门还方便。只有院子正中的老槐树,依旧是苍劲、挺拔。
而现在赵兴东的家还显示着“败”,到处是野草丛生,浮尘蒙物,墙角、窗扇上的蜘蛛网密密麻麻。走在院子里,冷不丁还会被土坷拉拌一下。整个空间里透着一股霉味,呈现着十足的衰败。任何人在这里,都会生出赶紧离开的想法。
赵兴东并没有离开,他立在槐树下,默默注视着院子里的一切……许久才在知了叫声的提醒下,开始收拾起来。从正屋大门门框上摸出钥匙,开门后,拿了铁锨和锄头,在院子里锄了会儿草。然后又挑起扁担和水桶,去村头那口老井担了满满两桶水,给正屋里空着的水缸添了些水,家里也没有盆,就用破瓦罐盛着水,洒了起来……
一个多小时后,整个院落有了些生气,也干净不少,赵兴东看看天色,不敢再耽搁,锁好大门,背起花布兜出了院门,跟左邻右舍打了招呼,就去了生产队长姜解放的家。
姜解放顾名思义1949年出生,今年整三十,高个头,浓眉大眼,只可惜被生活的重担压得有些驼背,去年才被大伙选为生产队长。姜家也是一贫如洗,几间土房夹杂着几间草房,不过收拾的干净利索,显示着女主人的贤惠。
赵兴东也没有进屋坐,在院子里和解放两口子寒暄了几句后,借口还要去外村同学家,就告了辞。临走时,从布兜里拿了两根铅笔,给了解放的大小子。
出了村子,赵兴东开始了为期三天的同学拜访计划,他早把自己高一三班的同学分别过滤了一遍,剔除了住在县城周围的,因为这一块是交给田翠蛾办的,然后把剩下的十九名同学列了个清单,安排了路线,开始了一家一户的探访。
整个拜访过程中,赵兴东把和支书婆娘讨价还价的那种场面,又重演了十几回,终于说动了十二个同学的家长帮着收鸡蛋,不过这些收的鸡蛋不用赵兴东自己拿,同学们星期天下午从家里回学校时,就顺路带过来了。
这些天赵兴东为了赶路,都在野外露宿,又考虑到多数同学的家境,比支书家差的远的现实,他也尽量错过吃饭的时间,才进同学的家门。
几天的行程让赵兴东见识了人生百态以及中原人民的质朴。多数同学和家长是很热情的,尽管家里也没有什么可以招待客人的。当听到赵兴东想要在村里收鸡蛋,让他们帮忙时,许多家长不仅不要收鸡蛋的利钱,个别家长甚至不要本钱,他们纯粹是为给孩子的同学帮忙。可赵兴东更愿意用赤裸裸的利益关系和别人交往,自身成长的经历和常年研究《三国》、《水浒》的结果,使他确信亲情、友情、乡情是非常不牢固的,是只能拿来利用的工具,他更相信“利”字,他认为共同的利益,能使双方的关系更牢固。
赵兴东是立志要做“坏人”的,而且是要做高档次的坏人。于是他用自己的巧舌如簧,使那些家长都相信,如果他们不收钱,赵兴东就会因为愧疚的缘由不做这笔生意了,从而使自己这个孤儿陷入巨大的困境中。于是这些厚道的家长,为了帮助一名孤儿,为了使这个孩子不内疚,个个都写了欠条,纷纷收下了本钱,然后都夸赵兴东是个仁义的孩子,将来必定出息云云。
当然也有讨价还价类型的家长,让大头的同学在旁边尴尬、恼怒不已,赵兴东则耐心的还着价,并在谈判中采取了多种策略。用身世凄苦引发对方同情;用理性分析使对方明白利益均沾;用一拍两散强迫对方就范;用同窗友情诱发对方展望未来。在各种策略轮换使用下,多数家长签下了城下之盟。自然也有顽固分子,赵兴东只得忍痛割爱了。跟这一类家长谈完事,大头还要抚慰一下同学年轻的心,毕竟年轻人觉得自己家长跟同窗好友讨价还价,是很没有面子的。
最后一类家长是油盐不进型的,理由无非是学生做什么买卖,或者投机倒把是违反国家政策的。总之,他们认为贩鸡蛋不是什么正经事。面对如此正义凛然的家长,赵兴东也不会投降,仍积极的做这批家长的工作,不过结果不理想,只有一个家长被做通,多数还是冥顽不灵。
通过几天的历练,赵兴东不仅仅是把荷包里的现金换成了欠条,更是了解了社会,知道了民生,开拓了眼界,他真正感觉到了,整个农村在贫困之下,孕育着一种力量,这个国家再不变革,这种力量将无处宣泄……
这种想法更加坚定了他的信念,将来能考上学最好,考不上也绝不回村里种地,他要在更广阔的天地驰骋,要在更炫丽的舞台吟唱,他要搭上历史变革的第一班车……
不到三天时间里,他的行程累计有三百里路,一半是靠走,一半是靠坐车或者同学骑自行车相送,当他的全塑料凉鞋开始有点变型的时候,他就脱了鞋,把这双带着自己女人温情的鞋放进了布兜。然后光着脚走了一个多小时,到了最近的一个公社,买了双解放鞋。由于不断地急行军,这双才买的橡胶底的解放鞋,底子已经磨平了。不过此时的赵兴东,顾不上心疼鞋了,又加快了步伐,因为他到了此次拜访同学计划的最后一站——鹞子公社,贾红梅的村子贾柳沟所在的公社。
今天是8月26号,是鹞子公社的集,也是赵兴东与贾红梅约好见面的日子。十天才能相聚一次,对年轻情侣来说太过漫长,赵兴东此时挤进嘈杂的人群,向二人约好的地点急进。本来一直都约好11点见面,但因赵兴东的行程太密,需要看望的同学太多,所以等他紧赶慢赶到了公社粮店门口,已经下午4点了。
贾红梅10点已经到了这里,长达六个小时的等待,使姑娘的心态由奢望、期盼、埋怨、焦急最终转为不安,她不时由背阴处走出来,四处张望着赶集的人群,试图从中辨认出自己情郎的身影,一次又一次的失望,让她那颗敏感的少女之心,越悬越高……
赵兴东看到贾红梅时,姑娘正低着头在墙根下站着,娇小瘦弱的身躯里透着疲惫、烦躁、焦虑……赵兴东心中一痛,知道她等的已经发慌了,于是几个大步蹿到了心上人的面前,一声“红梅”脱口而出。
贾红梅听到呼唤,猛地抬起头,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就见风尘仆仆的赵兴东已经立在面前,满脸的汗水掩饰不住眼中的兴奋,看的姑娘先是喜悦后是心疼,眼圈也不禁红了起来……
赵兴东拉了贾红梅的袖子一下,示意姑娘出去说话,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集,来到一处僻静之地,什么话都顾不上说,相拥、激吻、爱抚、温存……
干chai烈火燃尽之后,赵兴东先问了下贾红梅这些天的情况,不等姑娘细说,又把自己这几日的想法和做法简单说了下。
红梅知道心思活泛的赵兴东终于行动了,心里既是高兴又是担忧,一边拿手绢给恋人擦拭着脸上的汗水,一边说道:“兴东,你总说要做点生意,为将来考不上学做打算,可我怕你捡了芝麻、丢了西瓜,能考学咱还是要考学的,这二道贩子别人也都看不起呀。”
赵兴东拉住姑娘的手,自信的说道:“红梅,你不要担心,做这点小生意不耽误读书,也就是刚开始忙些日子,后面顺手了,就用不了多少时间咧。”
“那要不我也帮你在村里收些鸡蛋?看你这么辛苦,我也帮不上啥,心里怪不好受的。”红梅说道。
“不辛苦,想着上百斤的鸡蛋收回来,然后变成人民币,再累俺也觉得值了。”赵兴东幻想着,脸上充满了喜悦,过了一会儿,才想到贾红梅也要收鸡蛋,脸色一变,说道:“你可不敢收,要是你父母知道你给俺帮忙,那还不打断你的腿,咱俩以后的事,剩的余地也就越来越小咧。”
红梅见情郎说的严重,不由对父母禁止自己和赵兴东往来,生出些怨恨来,心里不住的念叨:佛祖保佑!佛祖保佑!一定要让兴东考上学!
赵兴东见贾红梅不知声,就又说了一遍不让她收鸡蛋的话,见姑娘点了头,这才放心,接着又问起:“你村支书在不?就是你那个堂叔。”
“有林叔在村里,兴东,你找他干啥?”贾红梅不解的问道。
“说些事情,关于卖油的,你也不要问咧,带俺去他家就行。趁着集还没有散,咱先去买点礼品。”说完赵兴东就拉着姑娘起了身。
此时已经六点多了,集已经散的差不多了,两人也没什么可挑选的余地,买了半个羊头,用油纸一包,放进布兜里,就朝贾柳沟走去。
路上贾红梅问道:“兴东,你不是说粮油国家专控,咱不能卖吗?咋还要跟有林叔说油的事情?”
赵兴东用跟林强学的一句话答道:“这法律也无碍乎人情,咱只要卖的少,是不会惹啥麻烦的,你放心。”
两人说着话,很快进了村,来到贾有林的院门前。这座院落从外面看,非常气派,青砖做的门楼显得古朴素雅,土坯垒的院墙高大而整齐,让人一看就知道主人的不凡。
二人一进院门,就见贾有林一家正围在院子里吃饭,贾有林媳妇见本家侄女领着个后生进来,忙放下碗筷招呼。贾红梅按事先说好的替双方引见之后,就心有不舍的告辞走了,剩下赵兴东一个人面对贾有林疑惑的目光。
贾有林想起在红梅他哥的婚礼上,见过这个大脑袋的小伙子,因他行的礼很重,所以有些印象。不过红梅他爸知道这小伙子是孤儿后,已经禁止红梅和他来往了,今天晚上他来自己这里干什么?红梅只说同学有事,也没说什么事,看他俩亲热的样子,难道是让自己保媒不成?贾有林的大脑迅速运转着,盯着赵兴东就是不说话,让大头感到从没有过的压力。
赵兴东招牌式的微笑瞬间僵住了一下,他能明显感到对方有种积威,是一种不怒自威的力量,这让赵兴东不敢怠慢。他收起了笑容,从肩上的花布兜里取出羊头,递给贾有林的媳妇,说道:“婶子,俺第一次上门,也不知道买啥,带了半个羊头,你收着。”
有林媳妇听着这礼重,不敢做主收下,望着丈夫,等男人发话。贾有林想,要是小伙子让自己劝红梅他爸改主意,那就是送头牛也不能收,于是说道:“先说啥事吧。”
赵兴东见对方没有收礼,也有些不快,大声道:“买油。”赵兴东原先就通过贾红梅了解到,贾柳沟自从磨坊成立后,油产的不少,可卖的并不理想,现在已经存了几千斤油,村里的压力很大。他也有个疑惑,刚才忘了问贾红梅,这油不是国家统购吗?贾柳沟把油卖给国家不就得了?难道国家还能坑农民?
贾有林听到赵兴东粗声大气的回答,也知道是怠慢了对方,不过他不想给本家侄女的追求者好脸色,故意再问道:“买多少?”因为农村里一般家里过事,买个十几斤油也就不错了,这个后生大概也就是这类事,他就准备给赵兴东来个难堪,说一句什么“屁大点儿事也来找俺”,然后把人撵出门,省的这小子以后还不知好歹缠着侄女。
可赵兴东的回答令他意料不到,“不多,就几百斤吧。”说完,赵兴东把羊头放在院中的小方桌上,然后静静看着贾有林的表情。
贾有林真疑惑了,这后生也就二十的模样,能买几百斤油?做这么大的主?不过看小伙子一脸的严肃,不像作假。知道可能是大买主,也收起了怠慢之心,笑着说道:“吃了吗?坐下,边吃边说。”
赵兴东看见贾有林有了笑容,也配合着又挂起了招牌式的微笑,说道:“有林叔,还真没吃,正饿着呢!”说完在小凳上坐下。片刻工夫,有林媳妇就端了大碗过来,赵兴东也不客气,接过来吸溜呼噜吃起汤面条来。边吃边想,这贾柳沟一把手家里的伙食,可比自己魏家寨一把手家里的伙食强多了,人家这晚饭吃的都是白面条啊。
美美吃了一大碗,赵兴东用手背抹了抹嘴,抬起头意犹未尽的说道:“婶子,你这面擀的好,吃的人都舍不得放下碗咧。”
有林媳妇听了奉承话,也是高兴,接着说道:“那再来一碗,锅里还有。”
适可而止是赵兴东招人喜爱的原因,他不会做出蹬鼻子上脸的举动,尽管还不太饱,也还是拍拍肚子说道:“饱的很咧,再吃就撑住咧。”说完还把帆布裤带松了松。
贾有林见赵兴东吃完了,这才发话:“赵兴东,对吧?”也不等他回答,接着问道:“你咋要买几百斤油呢?”
赵兴东客气的回到道:“有林叔,你叫俺兴东就成。俺有个朋友想在县城卖油,得进货啊,听红梅说咱村有磨坊,俺就来看看,要是合适就从咱村进货。”
贾有林听了,沉吟片刻道:“兴东,倒卖粮油可是犯法,你朋友胆子太大了吧!”
“叔,这油可是国家统购统销物资,咱村有油卖给国家不就行了嘛!咋还派人到处去卖呢?这胆子也不小啊!”
贾有林见赵兴东并无畏惧,倒多了几分欣赏,解释道:“国家收购价太低,乡党们辛辛苦苦的忙活一整,谁不想多挣几个,就把油压下咧。”
现在每斤油,供销社的收购价只给四毛整,而城里凭票供应价是四毛五分,自由市场价也就是黑市价是六毛五分,这油票的价值就是每斤两毛钱。贾柳沟把油磨出来后,直接卖给国家也是有利润的,可要是卖到了黑市价,那利润就高的多了,所以大家不愿意让国家收购。可村民们去自由市场卖油,辛苦不说,销量也不稳定,而且长期卖还有政策风险,所以现在是把贾柳沟的当家人给难住了。
了解了内情,赵兴东劝道:“有林叔,听红梅说村里都压了几千斤油,大家手头都没什么余钱了,在这样下去,恐怕大伙受不了。俺建议村里把一半油还是卖给供销社算了,大家的日子还得过吧,马上九月份开学了,家里有上学娃娃的,这都要花钱嘛。剩下的一半油,再慢慢卖,能多挣一点算一点,反正油也放不坏。您看中不中?”
赵兴东的建议和贾柳沟几位村干部这几天核计的结果倒是一致,这也是目前唯一的办法,但村民们都是从自身考虑的,手头紧的恨不得把油都卖给国家,赶紧分钱;手里宽裕的,巴不得慢慢卖,这样才能卖出好价钱。大伙现在就等贾有林最后拍板了,但这价值上千元的板,哪是能轻易拍的。
贾有林先放下自己的烦心事,对赵兴东这么快就能拿出一个解决方案感到意外,觉得这个后生不简单。想到这里,贾有林说道:“兴东,先不说叔的事情,说说你和你朋友,咋就有这么大胆子,敢卖油?”
“叔,俺们胆子实际都小。俺朋友是城里户口,可没有工作,这也得养活自己吧,县里下了文件,让开办自由市场,俺这朋友就想摆个摊位,卖些农副产品,主要是鸡蛋,私下里偷偷再卖点油,只要卖的少,还能让政府抓咧?”赵兴东说道。
贾有林听了说道:“风险不是没有,不过只要仔细些,出不了大问题,城里待业青年自谋出路,政府也是支持的,不过你和你朋友一定要记住,可不敢天天都卖,那样就惹眼咧。”
“中,有林叔,你放心。那这油,俺想买个200斤,村里给啥价?”赵兴东问道。
贾柳沟领导层早就把批发价定好了,根本没有还价的余地,当听到100斤以上算批发,每斤五毛五时,赵兴东也觉得合理,这价格在凭票供应价和黑市价中间,倒是保证了他们这些二道贩子的利润。
二人又说道具体细节,赵兴东是这样安排的,等开学后的第一个星期六,就让贾红梅把钱带回来,而村里帮忙用马车给送趟货,直接送到县城田翠蛾家就行了。
赵兴东还鼓动贾有林让乡亲们多养鸡,说卖鸡蛋不违反政策,自然是多多益善,到时候自己还来收。不过贾有林正被卖油烦着呢,没多大兴趣,也就没再往下谈。
此时已经过了九点,天都净黑了,本来今天晚上要去田翠蛾家里碰头的,不过实在是赶不回县城了,赵兴东只得作罢,就在贾有林的安排下,住在了贾家。
次日一早,赵兴东也不敢和贾红梅打招呼,只与贾有林一家告了别,顶着朝霞向县城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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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语:赵兴东要做高档次的坏人,咱们可不能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