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远的办公地点就在离皇城一墙之隔的官街上，出去传话的小太监一抬腿就到了。但是他却没找到张远的人——此时张远还在后街锦衣卫的监牢里，试着看能不能在最后气的半天里套出些新的东西来。
接到消息的张远有些惊讶，但是并不慌张——燕王府在宫中肯定有自己的秘密渠道，黄子澄的封锁不可能做到百分之一百的可靠，他能够将消息封锁到现在已经很不错了。
……
皇宫，御书房。
房间里的气氛相当紧张，无关的人都被赶的远远的，只留下朱允文、朱高炽、黄子澄、张远四人。
虽然心知肚明，但是面子上功夫还是要做的，张远一进大殿，黄子澄便抢在几个人之前义正词严的上前责问为何要将拘捕项凌。在他身后，朱允文阴沉着脸坐在桌子后面，桌子边，朱高炽面无表情，但是张远分明看见了他眼中那两团跳动着的火焰。
对于锦衣卫和张远，无论是朱高炽还是朱允文一直没什么好印象——一方面多年来锦衣卫的名声无论在朝中还是在民间实在是不怎么样；另一方面、皇爷爷还没归天呢，这人就敢背着自己私下对朝廷命官动手，如此的嚣张跋扈，不能不让二人心生警惕。
面对黄子澄的质问，张远显得相当的镇定——在一开始答应了黄子澄的要求之后，他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对于今天的场面，他已经有了相当程度上的心理准备。定定神，张远回答道，抓捕项凌是经过了认真考虑并却有充分过硬的证据的，
“证据——那你就把证据拿出来！”朱允文抢过黄子澄的话头——常年的相处让他对黄子澄这个能力出众却不择手段的人有着深刻的了解，要是说此事没有他参与其中，朱允文头一个不相信。让黄子澄问话肯定没什么好结果。
张远不慌不忙的从怀中掏出早已准备好的奏折，恭恭敬敬的举过头顶：“这是下官在批捕项凌之前就已经掌握的情况，请殿下过目。”
黄子澄上前将奏折接过转到朱允文的案头上，朱允文先是带着几分不屑的瞟了几眼，但没过片刻他的眼睛就被粘住了——张远的折子写的相当出彩：他并没有纠缠在诸如坑杀倭寇或是攻克城关时漏走了白莲教大掌教之类的细枝末节上，而是集中火力攻击两个要点——一是在克城之后“未经任何甄别和审判”就擅自释放了大批教匪；二是在回师的途中，私下给剿倭军官兵加法银两。
这头一点看似寻常——其实历朝历代剿匪的官军都有过不少类似的作法，但是放在眼下朝中权力交替的紧张时刻，再加上后面一条的映衬，只要是稍稍有些政治头脑的人物，都能够轻而易举的得出一个“图谋不轨”的结论，要是再想想项凌和朱高炽这个藩王世子的关系，有心人就是要弄一个“叔叔造侄子的反”的结论也是轻而易举的。
想想看吧：在北方手握重兵虎视眈眈的父亲，在京师附近掌握了一只精锐禁军的得力部下再加上一个藏身皇宫居中策应的儿子——多么完美的布置啊!沿着这封奏折的思路，现在要讨论的已经不是项凌是不是清白的问题了，燕王一系的人马几乎就能直接挂上“谋逆”的牌子了!
“你自己看看吧！”朱高炽站在堂兄的背后，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是从一旁黄子澄和张远的脸色来看，这份奏折的能量显然是非同小可。果然，还没等朱高炽心中盘算清楚，黑着脸的朱允文就将折子扔到了自家堂弟面前。
看到折子的内容，朱高炽也是一阵心惊肉跳——无论朱允文和自己如何的融洽对父王如何的倚重信任（这简直是不可能的——朱允文向来是坚定的削藩派），只要摊上了皇位权力之类的东西，那都是完全用不上的——天家无亲情，这话的含义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被朱高炽所牢记。
现在朱高炽已经顾不上为项凌伸冤了——看张远的样子，他是想将我们这一大家子都陷进去啊！一边诚惶诚恐的请罪为自己和父亲开脱，朱高炽还忘不了在心里狠狠的给这个出手狠辣的锦衣卫头头记上一笔。
……
姜果然还是——呃——黄子澄这家伙好像和我年纪差不多啊！张远一边在心里寻找合适的词汇来赞扬黄子澄高明的眼光，一边偷偷松了口气——要不是今天一早自己拿到了这份东西，现在跪在地上求情的人十成十的就是自己了！同样是读书人出身，同样是朝廷命官，两人在这方面的距离怎么相差这么大呢？
不过在场的都是聪明人——稍稍转个念头就会发现：张远的折子言辞再厉害，也无法掩盖其中的一个致命缺陷——整个折子从头到除了几个“当事人”的书面和口头举报之外并没有一件直接的证据，张远甚至不愿意公开这几个“当事人”的名字和职务！通篇文字读下来，都是在这两个孤立的事件上作出的大胆假设和推论。
这倒不是张远没有考虑到这一点——其实这些天他专门派了一队人马去剿倭军出收集相关的证据。但问题的关键在于禁军统领曹老公爷实在是太过奸诈了——他借口皇上病危，情势紧急，在剿倭军回营的当天就将全体将士在城外的汤山大营用全军戒备的名义给圈禁了起来，还亲自给剿倭军的三个管带打了招呼——要是那个兔崽子敢在锦衣卫的狗才们面前瞎咧咧，看我老头子怎么收拾他！锦衣卫向来嚣张跋扈，和禁军的关系不坏但是也好不到哪里去，从来都是眼高于顶的禁军军官们有了曹老公爷的指示，在锦衣卫们面前的架子拿的分外的大，几个档头藩子在汤山大营四周转悠来转悠去，口水费了不少，却连剿倭军的毛也没能拿回一根。
朱允文也是个聪慧之人，最初的怒意过后，稍稍冷静下来他便发现了其中的奥妙——这完全就是“大胆假设，不需求证”啊！张远利用了自己对谋逆者的防范心理，巧妙的将“图谋不轨的嫌疑者”的概念偷换成为“胆大包天的谋逆团伙”，要不是自己醒悟的快，还真就被他忽悠过去了！
不过现在朱允文并不想就此罢休：一方面，项凌的嫌疑确实还没有洗清，另一方面，他也想接着此事对雄踞北方的叔叔敲敲警钟——虽然皇爷爷已经不能理事了，但是朝廷的权威绝对不容冒犯！
……
“张远——”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后，皇太孙殿下的话语打破了魔障。
“臣在——”张远忙不迭的跪下——其实在朱允文没有正式登基之前朝臣并不需在他面前跪禀。但张远知道上面的这位皇太孙殿下是个读书读迂腐了的人，对人对己都是按着圣人典籍来规范的，自己在他面前表现的谦恭些是绝对不会错的。
“你的折子是洋洋洒洒的一大篇，证据在哪儿啊？还有。那个项凌现在还在你的大牢里吧？他认罪了没有？”皇太孙并没注意到张远的小算盘，敲打过了自己的堂弟，朱允文掉过矛头对准了刚才还有些暗自得意的张远。
张远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尴尬无比：“回殿下，近日皇上病危，京师禁军全面戒严，臣等费尽周折也未能找到禁军中的相关人等——也就未能——”
“没有证据——”朱允文的语气让张远很有些惶恐的感觉：“那他本人呢？有没有承认？”
“回殿下——此人是有战功的武将，臣不敢对他太过唐突——严禁了下面的人施用刑罚，而此人又十分的顽固——故此——”张远说着说着，背上已经是冷汗连连。
“没有证据，没有文书——你这个锦衣卫指挥使是当的越来越不懂事了！”朱允文冷笑道。
接下来的事情就已经近乎于和稀泥了：张远在没有确实证据的情况下擅自抓捕于国有功的战将，自然要接受严厉的叱责。但也仅仅是叱责而已——虽然作为一个儒林人士，他对于这样的人很是反感，但是对于上位者而言，其下有这样一个敏感多疑的忠犬绝对是必要的。
而朱高炽方面就简单的多——朱允文本来就不相信自己的堂弟会在此时造反，而且朱高炽的反应也很到位，让在一旁虎视眈眈的黄子澄也抓不到把柄。一番唱作俱佳的表演，让原本还想再添些柴火的黄子澄生生的将话烂在了肚里。
至于项凌，朱允文倒不想这么快放他出来——一方面，项凌的动作确实很大程度上犯了忌讳——尤其是在眼下这样的敏感时刻；另一方面，他也想借此机会观察一下自己这位功盖天下，手握重兵的叔叔到底会有什么样的反应——至于项凌是否真的有罪，倒是次之再次的问题了。
不过，将项凌继续关押在锦衣卫那边是绝对不行的了——虽然张远一再信誓旦旦保证从来没对项凌用刑，但是朱允文还是将关押项凌的任务交给了刑部，至少刑部的人不会像张远那样任性妄为。
而此时，在锦衣卫的大牢里，项凌还满心企盼着自由的早日到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