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可·波罗在描绘元大都(即“汗八里”)时,提及皇宫以北距大围墙约一箭远的地方,有一座人造的小山,方圆约一英里,高达一百步,山上栽满了美丽的长青树:“大汗一听说哪里有一株好看的树,就命令人把它连根挖出,不论有多重,也要用象运到这座小山上栽种,使得小山增色不少。因此这座小山树木四季常青,并由此得名青山。小山顶上有一座大殿,大殿内外皆是绿色,小山、树木、大殿这一切景致浑然一体,构成了一幅爽心悦目的奇景。”
可见忽必烈汗是很注重绿化环境的。有人认为此即北海中的琼华岛,山顶的大殿乃元世祖的别墅广寒殿(相传曾是辽萧太后梳妆楼》,明代中叶被毁。“但事实却提出了反对意见,如果马可·波罗所指的地方是琼华岛,那么他应该把它作为湖中的一个岛而提出来。”(林语堂语)这所谓的青山其实是景山。
景山除了被叫做青山(相当于乳名》之外,又名煤山,明朝时还有万岁山之称。根据阿灵顿和路易逊所著之《老北京探故》里的说法,当地人称其为煤山,是因为迷信这下面埋藏着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煤炭,可在城市被围困、弹尽粮绝时作为应急的燃料。当然,这设想稍微显得有点功利或俗俚。所以书面上一般写为景山,有美景小山或赏景之山的意思,顿时就超脱、飘逸了许多。
景山确实是看风景的好地方,虽然它本身即是风景。这简直是在市中心构筑的了瞭望台。一级级台阶地爬上去,便可大饱眼福。林语堂先生曾指点:“鸟瞰城市的最佳方法也许就是从宫殿后面煤山上的亭子里向下看。此处是这一带的最高点,离北城墙很近,能对整个城市一览无余。向下望去,皇城的绮靡光彩和壮丽辉煌展现于眼前。城市沿中轴线对称的规划设计很独特,其中有如宝石那样的城中城,金碧辉煌的屋顶衬托在各大园林的葱郁繁茂的绿荫当中。城墙上有城头堡和灰色的胸墙,三点五英里以外的内城门楼高大雄伟,耸入云霄,五英里外的外城郭门楼更像幻影一样消失在云中。天气晴朗时,可以看见远处的外城城墙……”他所眺望过的风景,有一些已永远地消失了,譬如明清两代的内、外城墙,皆已被拆除。我们仿佛在倾听他讲述海市蜃楼,讲述远古的幻像。但毕竟还有许多景致得到了保留,仍投射在今人的视野里。
事实上,景山还充当着哨卫。
景山与外城的永定门,内城的正阳门(前门)、天安门,紫禁城的午门与神武门等诸多城门处于同一中轴线上,并且是这条线的终点(因为北面再无中心门)。“它无疑成了观察烽火台上烟火的地点。那些烽火台是一套战时报警设施,它们列成一线从北面的长城穿过乡间直达此地。”(林语堂语)可见,景山不但被作为制高点,还有赏景之外的另一项实用功能:监督着远方的烽火台,以便及时地了解到是否有敌情出现、狼烟升起。这是北京最忠实的哨兵,时刻都圆睁着眼睛。想一想也可以理解,毕竟那时候没有雷达、无线电,恐怕连望远镜都尚未出现。在鸡毛信与消息树的年代,只有登高,才能发挥肉眼的最大极限。
景山虽然不过是闹市里的一座假山(人工堆砌的),却构成了过于沉重的历史盆景:那石头、那树木、那阶梯乃至那亭子,都在无言地诠释着什么。景山的风景,颇有点苦涩。因为一个人。这个人活着的时候,曾经凌驾于万水千山之上,所有人见到他都要高呼“万岁”,以致他后花园里的景山,也获得了万岁山之美誉。然而这个人偏偏又是短命的,当他吊死在景山东麓的一棵古槐上,似乎并不见得比一枚普遍的落叶更有分量。这个人,就是明朝的末代皇帝崇祯。
铺开地图,你会发现这座多少年前天外飞来般的山丘处于北京城核心的位置,紧邻皇气逼人的故宫后门。它飞来了,然后耐心等待,等待着完成最重要的一项使命:堵住一位皇帝的退路。难怪1644年3月19日,当泥腿子出身的闯王李自成把紫禁城的朱漆大门一脚踢开,崇祯在杀了妻子儿女之后,会一一溜烟地穿过御花园逃到景山,用三尺白绢结束了一段历史。
据说崇祯当时衣冠不整,连龙靴都跑丢了,最后匆忙在龙袍的袖口写下遗诏:“……皆诸臣误朕。朕死无面目见祖宗,自去冠冕,以发覆面。任贼分裂,无伤百姓一人。”“皆诸臣误朕”一所有的亡国之君都会这样推卸责任。他出逃前曾“鸣钟集百官无人应”,那恐怕是紫禁城里最空虚的一次钟声,仅仅把他一个人的心给敲碎了。他自缢时名副其实地成了“孤家寡人”一身边只有一个秉笔太监王承恩。王太监也随其后在附近另找了一棵树上吊了。景山为明朝的最后一个皇帝举行了最萧条的国葬,没有追悼会,没有纸钱与哀乐,甚至没有一副像样的棺材板。景山,成了崇祯的露天坟墓。
景山就是这样出名的。
清朝的顺治帝住进了崇祯住过的金銮殿后,特意将景山寿皇亭侧的那棵歪脖子古槐定为“罪槐”,并且围上一条铁锁链。其实,崇祯是咎由自取,古树何罪之有,莫非它也犯了弑君之罪?这简直像笑话了。大清帝国后来也逐渐不景气了。1900年,八国联军打进北京城,慈禧太后和光绪算是跑得快的,逃到了西安。而捆绑着古槐的铁锁链,居然被侵略者当作文物给掠走了。从1928年开始,景山作为公园对平民百姓开放了,门票很便宜。古槐前,树立了一块刻有“明思宗殉国处”(原北大教授沈尹默书写)的石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