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地安门往钟鼓楼去,会遇见某古桥遗址。桥面基本已与两端的水泥马路持平,感觉不到什么坡度,惟一可以作证的是两侧孤零零立着的残损桥栏。此即作为元大都核心的后门桥。恐怕因为地安门是明清皇城之后门,老百姓习惯了以此相称。査古籍,其原名为万宁桥,建于元世祖至元二十二年(1285年)。
万宁桥与什刹海(古莲花池之一部分)互为依傍,犹如唇与齿的关系:水为唇,桥为齿。此桥建立后没多久,即赶上了一项“大工程”:至元二十九年(1292年)春,忽必烈采纳水利专家郭守敬的规划方案,引昌平白浮诸泉入大都西门水关,扩充积水潭容积,使水由万宁桥东南流,出城东水关,经大通桥直至通州……京杭大运河与大都城终于首尾相衔,南粮北运的漕船可以径直驶至天子脚下。忽必烈在前人的基础上“更上一层楼”,做了一件功德无量的事情,使积水潭一举成为大运河的终端码头,不仅方便了货物的长途运输,还促成积水潭至钟鼓楼一带(古称斜街)“中央商务区”的形成,有骆驼市、牛马市、鹅鸭市、羊市米市、面市、绸缎市、皮毛市、帽市等,盛况空前。
这项工程的效率极髙。仅仅是在第二年秋,忽必烈自蒙古大草原避暑归来,宝马御驾穿过万宁桥,看见桥下有舟楫往来,而西侧的水域沿岸更停泊着无数粮船,乐得嘴都合不扰了。他当即为新修的漕道起了个很吉利的名字:通惠河。万宁桥,记住了这位横跨欧亚的大帝国之君主的一喜!
万宁桥,可以借助滔滔流水梦见南国了,甚至梦见西湖的断桥。从西湖到什刹海(积水潭),中间再无阻隔。
元惠宗时的集贤大学士许有壬,喜欢填词,先填了一首江城子,题为《饮海子舟中答人招饮斜街》:“柳梢烟重滴春娇,傍天桥,住兰桡,吹暖香云何处一声箫……”犹觉不过瘾,又填一首蝶恋花:“九陌千门新雨后,细染浓薰满目春如绣,恰信东君神妙手,一宵绿遍官桥柳……”他所描写的“天桥”与“官桥”,都是指万宁桥。那时的万宁桥一带,肯定栽种着许多杨柳,千丝万缕,绿意浓得化不开。洇透了古人的诗句,也洇透了后人的思念。
万宁桥属于“桥闸”,具备双重功能:既是桥可通行,又可当闸以制水。郭守敬开凿漕道,将积水潭作为水库,而又在通惠河沿途设立闸坝十处以资控制,有船来往方提闸放水,平常则紧闭。看来真够节能的。设在万宁桥下的叫澄清闸,又名海子闸,是积水潭(旧名海子)之水流的第一道关卡;同时,又作为大运河的终端,一路溯流而上的江南粮船,降帆穿过万宁桥的桥洞,就进入可抛锚卸货的避风港了。
假如说积水潭是元大都的胃,日以继夜地消化着整船整船的粮食,那么,万宁桥无疑属于咽喉,它吞噬过太多的财富。
直到明朝毁弃元大都,改造新城,万宁桥才真正感到了饥饿。积水潭,也一样地饥肠辘辘,“自明改筑京城,与运河截而为二,潭之宽广,已非旧观。”(引自《宸垣识略》)大运河终点码头,南移至北京城东南角外的大通桥下。大通桥取代了万宁桥的地位,而大通桥与万宁桥之间的这段旧漕道,即告作废。先是逐渐淤塞,最终断流。万宁桥,再也无法亲眼目睹江南的粮船了。朝代更替,它仿佛一夜间就老了。打掉了牙,只能往肚里咽。
如今,万宁桥道路一侧,立了一块列为文物保护单位的石碑,恢复了其古称:万宁桥。人们把这座残败不堪的石拱桥作为宝贝来对待,先是拆除两侧煞风景的广告牌,修补破损的雕花桥栏与望柱;继而又挖开被封堵的桥洞,并疏浚两侧的部分河床,使什刹海之水从桥下流过。曾经蓬头垢面的万宁桥,终于可以在水中照一照镜子,梳妆打扮一番了。
再见万宁桥,它已收拾得干干净净了,甚至流露出几分娇羞的神情。在清理淤堵多年的河道时,挖掘出五六件巨大的镇水石兽,皆是通惠河之旧物。维修者依照昔时之格局,将这一系列出土文物砌在河岸。凭栏俯瞰,能看见这一只只威风凛凜的石螭,栩栩如生地趴在水边,作吞吐状。
听说凿通桥洞后,有人很担心:七百余岁高龄的石拱桥,是否有力气承担现代化的交通?赶紧做了个实验,让数十辆满载重物的大卡车,密密麻麻地排列在桥身上,发现桥梁的结构与框架并没有坍塌或变形。考试就箅通过了。万宁桥呀,你的脊梁骨真够硬的!连“主考官”们都不禁感叹:瞧瞧古人的建筑水平,绝非当今某些豆腐渣工程所能匹敌。
以永定门为起点,前门、天安门,紫禁城午门与神武门,乃至景山、地安门,直至钟鼓楼,形成北京城的南北中轴线,全长约八公里。在这条横贯古今的中轴线上,万宁桥原本是必不可少的环节,它与天安门内外的金水桥遥相呼应,从建造时间上而言,也算得上是兄长了。难怪明清时称之为后门桥呢。可惜,我们不够重视;使其遭受了太长时间的寂寞与埋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