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先生不弃,拟将胡适之先生《朋友》一诗,代为删改,果然改得好,胡先生一定投过门生帖子来。无如“双蝶”、“凌霄”,恐怕有些接不上,便算接得上了,把那首神气极活泼的原诗,改成了“双蝶凌霄,底事……”的“乌龟大翻身”模样,也未必是“青出于蓝”罢!又胡先生之《他》均以“他”字上一字押韵,沈尹默先生之《月夜》均以“着”字上一字押韵,先生误以为以“他”、“着”押韵,不知是粗心浮气,没有看出来呢,还是从前没有见识过这种诗体呢?“二者必居其一”,还请先生自己回答。至于半农的《相隔一层纸》以“老爷”二字入诗,先生骂为“异想天开,取旧文学中绝无者而强以凑入”,不知中国古代韵文,如《三百篇》,如《离骚》,如汉、魏古诗,如宋、元词曲,所用方言、白话,触目皆是,先生既然研究旧文学,难道平时读书竟没有留意及此么?且就“老爷”二字本身而论,《元史》上有过“我董老爷也”一句话,宋徐梦莘所做的《三朝北盟会编》也有“鱼磨山寨军乱,杀其统领官马老爷”两句话。这一部正史,一部在历史上极有价值的私家著作,尚把“老爷”二字用入,半农岂有不能用入诗中之理?半农要说句俏皮话:先生说半农是“前无古人”,半农要说先生是“前不见古人”。所谓“不见古人”者,未见古人之书也!
第五段(原文“贵报之文,什九皆嵌入西洋字句……亦觉内疚神明否耶?”)文字是一种表示思想学术的符号,是世界的公器,并没有国籍,也决不能彼此互分界限,——这话太高了,恐怕先生更不明白。——所以作文的时候,但求行文之便与不便,适当之与不适当,不能限定只用那一种文字。如文章的本体是汉文,讲到法国的东西,非用法文不能解说明白,便尽可把法文嵌进去,其余英文、俄文、日文之类,亦是如此。
哼!这一节要用严厉面目教训你了!你也配说“研究‘小学’”,“颜之厚矣”,不怕记者等笑歪嘴巴么?中国文字在制作上自有可以研究之处。然“人”字篆文作“”,是个象形字,《说文》说他是“像臂胫之形”,极为明白;先生把他改作会意字,又扭扭捏捏说出许多可笑的理由,把这一个“人”,说成了个两性兼具的“雌雄人”,这种以楷书解说形体的方法,真可谓五千年来文字学中的大发明了。“暑”字篆文作“”,是个形声字,《说文》说他“从日,者声”。凡从“者”声的字,古音都在“模”韵,就是罗马字母中“U”的一个母音。如“渚”、“楮”、“煮”、“豬”四字,是从“水”、“木”、“火”、“豕”四个偏旁上取的形与义,从“者”字上取的声。即“者”字本身,古音也是读作“Tu”字的音,因为“者”字的篆文作“”,从“乣”、“”声;“乣”同“自”,“”即古“旅”字。所以先生硬把“暑”字的形声字改作会意字,在楷书上是可以说得过去,若依照篆文,把他分作“日”、“旅”、“自”三字,先生便再去拜了一万个“拆字先生”做老师,还是不行、不行、又不行。
文字这样东西,以适于实用为唯一要义,并不是专讲美观的陈设品。我们中国的文字,语尾不能变化,调转又不灵便,要把这种极简单的文字,应付今后的科学世界之种种实用,已觉左支右绌,万分为难;推求其故,总是单音字的制作不好。先生既不知今后的世界是怎么样一个世界,那里再配把“今后世界中应用何种文字?”一个问题来同你讨论。
至于赋、颂、箴、铭、楹联、挽联之类,在先生则视为“中国国粹之美者”,在记者等却看得半钱不值。因为,这些东西都在字面上用功夫,骨子里半点好处没有,若把他用来敷陈独夫民贼的功德,或把胁肩谄笑的功夫用到死人的枯骨上去,“是乃荡妇所为”,本志早已结结实实的骂过几次了。西文中并无楹联,先生说他“未能逮我”,想来已经研究过,比较过。这种全世界博物院里搜罗不到的奇物,还请先生不吝赐教,录示一二,使记者等可以广广眼界,增些见识!
先生摇头叹曰:“嗟夫!论文学而以小说为正宗,……”是先生对于小说已抱了“一网打颈的观念,一般反对小说的狗头道学家“固应感激”先生“矣”,“特未识”先生对于大捧特捧的林先生,“扪心自问,亦觉内疚神明否耶”?
第六段(原文“今请正告诸子……恐是夫子自道耳!”)敝志反对“桐城谬种”,“选学妖孽”,已将他们的弊病逐次披露,先生还要无理取闹,剌剌不休,似乎不必仔细申辨。
今且把这两种人所闹的笑话,说几种给先生听听。《文逊上有四句话说:“胡广累世农夫,伯始致位卿相,黄宪牛医之子,叔度名动京师”。这可谓不通已极。又《颜氏家训》上说:“陈思王《武帝诔》,‘遂深永蛰之思’;潘岳《悼亡赋》,‘乃怆手泽之遗’,是方父于虫,匹妇于考也”。又说:“诗云:‘孔怀兄弟’。孔,甚也;怀,思也;言甚可思也。陆机《与长沙顾母书》,述从祖弟土璜死,乃言‘痛心拔脑,有如孔怀’。心既痛矣,即为甚思,何故言‘有如’也?观其此意,当谓亲兄弟为‘孔怀’。诗云:‘父母孔迩’,而呼二亲为‘孔迩”,于义通乎?”此等处均是滥用典故,滥打调子的好结果。
到了后世,笑话愈闹愈多,如《谈苑》上说:“省试……‘贵老为其近于亲赋’云:‘睹兹黄者之状,类我严君之容。’试官大噱。”又《贵耳集》上说“余干有王德者,僭窃九十日为王。有一士人被执,作诏云:‘两条胫脡,马赶不前。一部髭髯,蛇钻不入。身坐银铰之椅,手执铜鎚之釢。翡翠帘前,好似汉高之祖。鸳鸯殿上,有如秦始之皇’。”又相传有两句骈文道:“我生有也晚之悲,当局有者迷之叹。”又当代名士张柏桢——此公即是自以为与康南海、徐东海并称“三海不出,如苍生何!”的“张沧海先生”——文集里有一篇文章,是送给一位朋友的祖父母的《重圆花烛序》,有两联道:“马齿长而童心犹在,徐娘老而风韵依然!”敬轩先生,你既爱骈文,请速即打起调子,吊高喉咙,把这几段妙文拜读几千百遍,如有不明白之处,尽可到“佩文韵府”上去查查。至于王渔洋的《秋柳》诗,单就文笔上说,毛病已不止胡先生所举的一端。因为他的诗,正如约翰生博士所说:“只有些饰美力与敷陈力”(见本志三卷五号《诗与小说精神上之革新》文中),气魄既不厚,意境也不高,宛然像个涂脂抹粉、搔首弄姿的荡妇,决不能“登大雅之堂”。若说他别有用意,更不成话。我们做文人的,既要拿了笔做文章,就该有三分胆量,无论何事,敢说便说,不敢说便罢!要是心中存了个要如何如何说法的念头,笔头上是半吞半吐,请问文人的价值何在?不同那既要偷汉,又要请圣旨、竖牌坊的烂污寡妇一样么?
散体之文,如先生刻意求古,竟要摹拟周诰股盘,则虽非“孺子可教”,也还值得一辨。今先生所崇拜的至于桐城而止,所主张的至于“多作波澜,不用平笔”二语而止,记者又何必费了许多气力与你驳,只须请章实斋先生来教训教训你。他《文史通义·古文十弊》一篇里说:“……夫古人之书,今不尽传。其文见于史传评选之家,多从史传采录。而史传之例,往往删节原文,以就隐括。故于文体所具,不尽全也。评选之家,不察其故,误为原文如是,又从而为之辞焉。于引端不具,而截中径起者,诩为发轫之离奇;于刊削余文,而遽入正传者,诧为篇终之崭峭。于是好奇而寡识者,转相叹赏,刻意追摹,始如左氏所云,‘非子之求,而蒲之觅’矣!
有明中叶以来,一种不情不理,自命为古文者,起不知所自来,收不知所自往,专以此等出人思议,夸为奇特,于是坦荡之途生荆棘矣。……”先生!这段议论,你如果不肯领教,我便介绍一部妙书给你看看,那书唤作《别下斋丛书》。我记得他中间某书(书名已忘了)里有一封信。开场是:“某白:复何言哉!当今之世,知文者莫如足下,能文者莫如我,复何言哉!……”
这等妙文,想来是最合先生胃口的,先生快去买他一部,朝夕讽诵罢!?
第七段(原文“某意今之真能倡新文学者,……望平心思之。”)译名一事,正是现在一般学者再三讨论而不能解决的难问题,记者等对于此事,将来另有论文或谈话发表,现在暂时不与先生为理论上之研究,单就先生所举的例,略略说一说。
西洋的Logic与中国的名学,与印度的因明学,这三种学问,性质虽然相似,而范围的大小与其精神特点,各有不同之处。所以印度人既不能把L ogic攫为己有,说他是原有的因明学,中国人亦决不能把他硬当做名学。严先生译名学二字,已犯了“削趾适屦”的毛病,先生又把“名教、名分、名节”一箍脑儿拉了进去,岂非西洋所有一种纯粹学问,一到中国,便变了本万宝全书,变了个大垃圾桶么?要之,古学是古学,今学是今学,我们把他分别研究,各不相及,是可以的。分别研究之后,互相参证,互相发明,也是可以的。若并不仔细研究,只看了些皮毛,便把他附会拉拢,那便叫做“混帐”!
严先生译“中性”为“罔两”,是以“罔”字作“无”字解,“两”字指“阴阳两性”,意义甚显。先生说他“假异兽之名,以明无二之义”,是一切“中性的名词”都变做了畜牲了!先生如此附会,严先生知道了,定要从鸦片铺上一跃而起,大骂“该死”!(且“罔两”有三义:第一义是“庄子”上的“罔两问景”,言“影外微阴”也;第二义是“楚辞”上的“神罔两而无主”,言“神无依据”也;第三义是“鲁语”上的“木石之怪,曰夔,罔两,”与“魍魉”同。若先生当真要附会,似乎第二义最近一点,不知先生以为如何?)“Utopia”译为“乌托邦”,完全是译音,若照先生所说,作为“乌有寄托”解,是变作“无寄托”了。以“逻辑”译“Logic”,也完全是取的音。因为“逻”字决不能赅括演绎法,“辑”字也决不能赅括归纳法,而且既要译义,决不能把这两个连接不上的字放在一起。又“Bank”译为“板克”,也是取音。先生以“大板谓之业”来解释这“板”字,是无论那一种商店都可称“板克”,不必专指“银行”。若有一位棺材店的老板说:“小号的圆心血‘板’,也可以在‘营业上操胜算’,小号要改称‘板克’。”先生也赞成么?又严先生的“板克”似乎写作“版克”的,先生想必分外满意,因“版”是“手版”,用“手版”在“营业上操胜算”,不又是先生心中最喜欢的么?
先生对于此等问题,似乎可以“免开尊口”,庶不致“贻讥通人”。现在说了“此等笑话”,“自暴其俭学”,未免太不上算!第八段(原文“鄙人非反对新文学者,……”)先生说:“能笃于旧学者,始能兼采新知”,记者则以为处于现在的时代,非富于新知,具有远大眼光者,断断没有研究旧学的资格。否则弄得好些,也不过造就出几个“抱残守缺”的学究来,犹如乡下老妈子,死抱了一件红大布的嫁时棉袄,说他是世间最美的衣服,却没有见过绫罗锦绣的面。
请问这等陋物,有何用处?(然而已比先生高明万倍!)弄得不好,便造就出许多“胡说乱道”,“七支八搭”的“混蛋”!
把种种学问闹得非驴非马,全无进境。(先生即此等人之标本也!)此等人,钱玄同先生平时称他为“古今中外党”,半农称他为“学愿”,将来尚拟做他一篇论文,大大的抨击一下,现在且不多说。
原信“自海禁大开”以下一段,文调甚好,若用在乡试场中,大可中得“副榜”!记者对于此段,惟有浩叹之后,付之一笑!因为现在正有一班人与先生大表同情,以为外国人在科学上所得到的种种发明,种种结果,无论有怎样的真凭实据,都是靠不住的。所以外国人说人吃了有毒霉菌要害病,他们偏说蚶子虾米还吃不死人,何况微菌;外国人说鼠疫要严密防御,医治极难,他们偏说这不打紧,用黄泥泡汤,一吃就好!甚至为了学习打拳,竟有那种荒谬学堂,设了托塔李天王的神位,命学生拜跪。为了讲求卫生,竟有那种谬人,打破了运动强身的精理,把道家《采补》书中所用的“丹田”、“泥丸宫”种种屁话,著书行世,到处演说。照此看来,恐怕再过几年,定有聘请拳匪中“大师兄”、“二师兄”做体育教习的学堂,定有主张定叶德辉所刊《双楳景暗丛书》为卫生教剖榈氖摈纸逃遥」?中国人在阎王簿上早就注定了千磨万劫的野蛮命,外国的科学家还居然同他以人类之礼相见,还居然遵守着“科学是世界公器”的一二句话,时时刻刻把新知识和研究的心得交付给他,这正如康有为所说:“享爱居以钟鼓,被猿猱以冠裳”了!
来信已逐句答毕,还有几句骂人话,如“见披发于伊川,知百年之将戎”等,均不必置辩。但有一语忠告先生:先生既不喜新,似乎在旧学上功夫还缺乏一点,倘能用上十年功,到《新青年》出到第二十四卷的时候,再写书信来与记者谈谈,记者一定“刮目相看”!否则记者等就要把“不学无术,顽固胡闹”八个字,送给先生,“生为考语,死作墓铭”。(这两句是南社里的出品,因为先生喜欢对句,所以特向专门制造这等对句的名厂里借来奉敬,想亦先生之所乐闻也!)又先生填了“戊午夏历新正二日”的日期,似乎不如竟写“宣统十年”还爽快些!末了那个“躬”字,孔融、曹丕及韩愈、柳宗元等人的书札里似乎未曾用过,不知当作何解?先生“居恒研究‘小学’”,知“古人造字之妙”,还请有以语我来!余不白。
记者半农,一九一八年二月一十九日。
发表于《新青年》4卷3号1918年3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