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益是大历十才子之一，文思词藻，都算得上一流人物，因少年轻狂，爱慕风流，日思夜想要找一个可心如意的美貌娇妻；霍小玉出身高贵，但因战乱家世衰败，不得已流落风尘，然而，温柔痴情，亘古未有；郎有才，女有貌，在鲍十一娘这位风流俏皮的红娘牵线搭桥下，有情人终成眷属，从此双宿双栖，恩爱非常，怎奈命运蹉跎，一纸朝廷任命和祖母安排的婚事，生生拆散一对鸳鸯。李益因为失约而愧见小玉，小玉散尽家财也要打听李益的消息，一个心中惭愧不安，一个痛苦焦渴的等待，爱情的温度就这样慢慢消耗，最后小玉立下毒誓而逝。李益何尝是负心人，小玉死后他陷入极度痛苦，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或许正是他凄凉心境的写照。
好一张巧嘴如簧
长安六月流飞火，酷暑难熬，一位才俊牵马进城，下榻在新昌里的一家客栈。此人约摸二十岁年纪，一袭青衫，虽是崭新的也落满了灰尘，可见一路策马奔腾，未曾驻足，面似秋月，神清气朗，举手投足之间，流露一股风流多情的气质。
他就是李益先生，大历十才子之一，陇西人士，因家族中大排行行十，故又被人亲切的呼为李十郎，这次来长安，为的是参加会试，博取功名。李益先生虽从未到过长安，但诗名满京华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
李益先生才华横溢，长安的教坊里，很多乐工歌伎都是他的铁杆粉丝，每有新作问世，乐工谱好曲子，歌伎练好舞蹈，不肖几天的功夫，大街小巷皆能传唱，蔚然时尚；还有一些豪门大族喜欢附庸风雅，把李益先生的诗作装裱起来，或请画工绘在屏风帷幕上，作为装饰，也是一件非常值得夸耀的事。
李益先生自小生活在陇西，家中虽不怎么富裕，但在当地也是诗书簪缨的望族。陇西这个地方，自古以来就是征战频仍，当年西汉名将霍去病曾在这块苍凉的土地上驰骋战马，纵横厮杀，创立了绝世殊勋，也留下了许多战争遗迹。去李益先生家中不远，有一座受降城，即为当年霍去病将军接受匈奴投降的遗址，裸露的城体在风沙的侵蚀下剥落坍塌，只剩下一片断壁残垣。
李益先生的少年时代经常到这里玩耍，呜咽的风沙，颓败的墙垣，大漠流沙掩盖下的英雄悲歌，耳畔隐隐听到的悠扬的羌笛芦管，激发了他的思古幽情，他偶尔低头徘徊，偶尔仰天长叹，诗思泉涌，诞生了那篇气势苍凉，体格雄浑的大作——《夜上受降城闻笛》：
回乐峰前沙似雪，受降城下月如霜，
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
苍劲幽远，显示出李益先生非比寻常的胸怀与才华。后来安史之乱爆发，李益先生亲眼目睹了战争带来的创伤巨痛，心中无限感慨。战争毁灭了整个世界，国家一蹶不振，百姓流离失所，就连儿时的密友，也会因战争而变得陌生，不敢相认。他在诗中写道：
十年离乱后，长大一相逢；
问姓惊初见，称名怀旧容。
别来沧海事，语罢暮天钟；
明日巴陵道，秋山又几重！
人生何其荒诞，战争使其更加荒诞。长达八年的安史之乱，打碎了一个美轮美奂的迷梦，盛世不在了，歌舞升平没有了，挥霍无度的生涯结束了，接下来东躲西藏，小心谨慎，为的只是苟全性命于乱世而已，因此见到故人惊呆了，怎么这么面熟却想不起来了？互问姓名，才知道是光腚发小，匆匆相聚，匆匆相别，明天又是天南海北，善自珍重！
这首诗令李益先生名声大振，长安城中争相传诵。且说有一位青楼女子，名叫霍小玉，也拿到了一张梅花笺，是姐妹外出时从书肆购来的，上面有两首诗，都是李益先生的，第一首就是上面那篇，第二首是李益先生另外一篇得意之作，体格既不是怀古幽情，也不是乱世悲音，而是闺中情怨，诗曰：
嫁得瞿塘贾，朝朝误妾期；
早知潮有信，嫁给弄潮儿。
寥寥二十个字，写尽了闺中女儿的孤寂心态。闺中女子嫁到商贾家，本想着体贴恩爱的做一对神仙眷属，没想到一心只顾经商，每每辜负良辰美景，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嫁给那信守潮期的弄潮儿。一纸的闺怨，淋漓展现。霍小玉女士读了，心中无限遐想，李益先生是个怎样的人？要是能跟他发展一段感情该有多好！
长安城中有霍小玉女士这样想法的何止万千，可见李益先生决非浪得虚名。到了长安以后，见到长安歌舞繁华，渐渐起了流连之意，自负才高八斗，声称要找一个绝代佳人成就姻缘，因此遍访名妓，一直未能如愿。
长安城中有一位大名鼎鼎的媒婆，名叫鲍十一娘，生得俏皮风流，以前是薛绍驸马府上的一名歌伎，名动一时，后来年龄渐长，颜色衰残，才退出府来，做起了牵线搭桥撮合姻缘的月下老的营生，不仅生性乖滑，而且巧舌如簧，最能蛊惑人心，无论是皇亲贵戚，还是侯门豪富之家，都买她的帐，有什么事都委托她去办，每每能称心如愿。因此在这长安城中，只要肯花钱，没有她鲍十一娘办不到的事情。
李益先生得知消息后，亲自找到鲍十一娘，奉上丰厚的钱财礼品，虔诚地说，早就听说姐姐能在长安城中呼风唤雨，小弟早就有心结交，没想今日才能如愿，希望姐姐为小弟谋得一位才貌俱佳的娇妻，不胜感激！
鲍十一娘见到这些礼物，心里岂有不高兴的，满口应承下来，满城里为李益先生寻找佳偶。况且她也听说了，李益先生大有来头，诗名自然不必说了，将来为官做宰的，前途不可限量，以这样的身份，又肯屈尊携重礼来求她，也算高看她这媒婆一眼了，因此做起事来十分的卖力。
但媒婆不好当，一个好媒婆更不好当，为了玉成一桩喜事，不知要花多少时间物色，也不知为了两相游说，磨破了几次嘴皮子。保媒成功了，好事一桩，据说积了阴德还能延年益寿，而一旦不成，就会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费力不讨好。鲍十一娘久在这个行当混，至今还没碰上一遭落埋怨的，皆因她手眼通天，左右逢源的缘故。
过了三四个月，大概到了秋天，天高气爽，北雁南飞。一天过了晌午，李益先生因为情场不得意，闷坐家中百无聊赖，圣贤书也读不进去，一心只想得配一位仙女一样颜色的佳人。正在想入非非，忽听得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李益先生纳闷，如此凉爽的天气正好午睡，哪个如此不识趣的竟来打扰？
跑过去开门，原来是鲍十一娘来了。李益先生一看是她，颓唐心情一扫而光，急忙就询问，姐姐，今天忽然来了，可是有喜信吗？莫非相托的事情成了？
鲍十一娘笑容荡漾，轻飘飘地说，看你着急的样子，我既收了你的财物，必当竭尽全力的办事，想必是时间久了，你起了疑心，认定我不再来了，是不是？
李益先生连连作揖，岂敢，岂敢。鲍十一娘说，那就好，老娘我不知踏坏了多少双铁鞋，终于为十郎觅得一位佳人，神仙一般的人物，放逐人间，不计较出身门第，只倾慕英杰人物的风流文采，这样的女子，跟你可是相当匹配！
李益先生一听，果然是所托之事有结果了，而且听她描述这位女子貌美如仙，不禁感到一阵晕眩，飘飘然如履云端，拉着十一娘的手俯身拜倒，欢喜地说，果真如此，就是一辈子做你的奴仆也心甘乐意，快说她是哪家女子，住在什么地方？
鲍十一娘说，这姑娘出身不错，原是霍王爷的女儿，名叫霍小玉，她的母亲当年是霍王爷面前的宠婢，后得幸生下小玉，十分爱惜，视若掌上明珠，怎奈后来安禄山造反，天下大乱，霍王爷为国尽忠，捐躯疆场，他死后霍家人嫌弃小玉母子低贱，不愿意再收留她们，分给她们一些资产，让她们自谋生路，小玉母亲无奈之下改名净持，改姓郑氏，从此不再说是霍王爷的妻儿，这位霍小玉姑娘容貌艳丽，神采飞扬，顾盼多情，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女孩，而且情趣高雅，诗词音律样样精通，前些天我跟她母亲净持闲聊，竟也托我寻找如意郎君，我便将十郎推荐上去，谁知道小玉姑娘早就闻听过你的大名，倾慕已久了，我一看就更妥了，当场跟她约好了时间，明天晌午之前，你赶到胜业坊古寺巷，进巷口有车门的那家就是，找一个叫桂子的婢女，她自然领你进去的。
李益先生千恩万谢，又给了鲍十一娘许多金银。鲍十一娘走后，李益先生兴奋得不得了，寂寥的秋意秋情也困不住他那颗怦怦乱跳的亢奋心灵。
厮得配女貌才郎
为了使这场相亲有声有色，李益先生决定好好准备一番。
他自己的那匹羸马破鞍实在拿不出手去，就派书童秋鸿到堂兄处去借。他的堂兄在京兆县做一名参军，官不大但马匹有的是，因此秋鸿按照李益先生的吩咐，借得青黑色骏马一匹，毛色油亮，只有四个蹄子是雪白的，这种马叫做“雪里踏”，能日行千里，夜走八百，另外配一副金光澄澄的马鞍和笼头，武装起来，威风凛凛，好像神话中仙人的坐骑。
晚上，李益先生洗了澡，拿出来新近从缀锦祥定做的衣帽，对着菱花铜镜，仔仔细细的雕琢起来，费了好大的劲，修饰的仪表堂堂，容光焕发，一想到明天要去相亲，手之足之舞之蹈之，不知道怎么高兴才好，结果折腾了一宿没睡，次日天刚刚亮，翻找出新方巾来戴上，照了又照，就怕因一时疏忽了闹笑话。
好不容易捱过清晨，觉得差不多该出发了，李益先生终于撇下镜子，叫秋鸿牵马过来，翻身上去，直奔胜业坊而来。七拐八转就到了，胜业坊是一片商业闹区，商贾云集，车马辐辏，穿过一段人潮拥挤的街市，往左边一拐，就是古寺巷，小巷僻静幽长，驱马进去，闹市喧嚣顿时隔开了，仿佛两重天地似的，走了大约一百多米，见一户人家车门华彩，有一位青衣婢女站在门前，左顾右看。
李益先生料定这里便是霍小玉家，从马上下来，朝那位青衣女子走去。青衣女子也发现他了，迎上前来说，你可是李十郎？李益先生点头，青衣女子一笑，可把你等到了，等了好一阵子了。说着，牵过那匹“雪里踏”，领李益先生进去，顺手把宅门关上。
刚一进院，就看到鲍十一娘从里面迎出来，边笑边说，哪里来的愣头青，还没等主人允许呢，就冒冒失失的闯进来，看你怎么收场！
李益先生一见鲍十一娘，心里踏实多了，就说，姐姐在此，我怕得什么，就怕来了见不到姐姐，才真的冒失了。一句话说得鲍十一娘和那青衣女子都笑了。
说话间，来至二道门，一进去有四株大樱桃树，绿叶凋残了，空余下虬枝旁逸，显得古朴苍劲，院子西北角廊子上挂着一只鸟笼，里面养的鹦鹉，一见生人进来了，就朝屋里面喊，有人来了，快撂帘子！一连喊了几遍，把李益先生吓得够呛，心中暗想不会中了奸人的圈套吧，鲍十一娘看出他疑惧了，过来推他一下说，怎么，到了这时候没胆子了，快往里进吧，没人吃了你！
李益先生拿不定主意，此时从屋里走出来一位半老徐娘，大约四十多岁了，风韵犹存，向他招手，嘴里说，快进来吧，岂有过家门不入之理？老身净持并小女小玉恭候多时了！
李益先生这才放心，随着净持和鲍十一娘进了屋，三人坐下，茶是沏好的，茶香淡淡，沁人心脾。净持就说，早就听说十郎风流倜傥，诗名卓著，今日得见果真俊朗丰姿，名不虚传，老身有爱女名叫小玉，虽缺少教导，容貌还不算丑陋，如果能得配十郎，真算得上是天作之合，古今未有的姻缘，听鲍十一娘说十郎也有求偶之意，既然如此，我就将女儿唤出来与你见面。
李益先生内心十分愿意，嘴上却说，小生笨拙平庸，不过写了几首歪诗，难登大雅之堂，朋友们吹捧罢了，承蒙您如此看重，小生一定好好对待小玉，今生今世绝不辜负她！净持连连称好，吩咐下人摆上酒宴，叫小玉出来陪李益先生吃酒。
时间不大，霍小玉女士出来了，说她貌似天仙一点都不夸张，秋波婉转，光彩照人，李益先生一看顿时感到六神无主，魂迷魄恋，不知道怎么才好。
小玉羞怯怯地坐到母亲身边，一言不发，可心里头却把李益先生看了个仔细，跟自己平时自己所想象的模样相差无几，只是更加潇洒俊逸。
净持见小玉不说话，知道是害羞了，为了避免尴尬，就笑着问女儿，小玉，我听你经常在我耳边聒噪，念那句“开帘风动竹，疑是故人来”，羡慕得不得了，如今诗人就在眼前，比你想象中的如何？
小玉低头微笑，轻声说，见面不如闻名，这下看得真切了，倒不好教人下结论，请问一声，才子岂会没有漂亮的相貌？
李益先生见她微笑，就像饮了美酒一样，陶醉不已，听她如此问，听出对自己是有情意的，于是回答道，小姐重才情，小生爱颜色，咱们两个相好了交相辉映，不就是才貌双全么？说得母女两个相视而笑，小玉也不羞怯了，过来劝了几回酒，情意款款，荡人心魄。李益先生飘然天外，心想要是有如此娇妻相伴，玉皇大帝也不消的做。
酒席上的氛围渐渐浓了，先前因陌生而起的隔阂也消失殆尽，李益先生心中痴迷陶醉，即席赋诗，引得众人大声喝彩，又要求小玉将诗赋成曲子唱出来，小玉不肯，想要在即将成为自己男朋友的李十郎面前尽量保持矜持的形象，李益先生哪里肯依，净持也再三地劝，小玉没有办法了，只好放歌一曲，歌声悠扬悦耳，曲调精奇曼妙，李益先生更加醉了，击节称好，当场还跳了一段胡人舞蹈，十分精彩。
不知不觉时候不早了，金乌早就升起，洒下一片清辉。酒席宴上，酒杯渐空，意兴阑珊，诸位陪客都道乏了，慢慢散去。不一会儿，人去屋空，鲍十一娘引李益先生到西院休息。月色如水，华屋似梦，李益先生似醉非醉，心旌摇曳，如此清凉之夜要是能够和小玉姑娘共拥衾被，同赴鸳盟，那该多好啊！
那位叫桂子的婢女服侍他睡下，朦胧中听到门扉启动，随后淡淡的芳香丝丝缕缕飘来，清爽醒人，忙问是谁。只听一声甜甜柔柔的声音回答道，是我，小玉，特来与十郎相会！
李益先生起身观看，果然一位侍女扶着小玉姑娘袅娜的走来，心想这不是做梦吧，用手使劲一掐自己的大腿，疼痛异常，才知是真的。
那侍女把小玉姑娘扶到床上，替她宽了衣解了带，送入李益先生的锦被之中。玉体横陈，李益先生不知所云，把以前读过的书从头至尾在脑海中翻检一遍，竟找不出只言片语来形容眼前的一幕，忽又想到宋玉提到过的巫山神女，曹植笔下的洛神宓妃，大概差可比拟，但也似有不及之处。
好事成就以后，小玉躺在李益先生的臂弯，忽然流着泪说，十郎，你也看得出来，我们母女本是娼家，虽卖艺不卖身，但也出身低贱，配不上你，今天你喜爱我的颜色，柔情蜜意，百般欢爱，只怕一旦色衰爱弛，你就会像秋天抛弃扇子那样抛弃我，我像女萝一样没有了大树依靠，怎能活下去？一想到这样，此刻虽欢乐到极点，仍不免悲从中来，呜呜……
李益先生将小玉抱紧，安慰她说，我平生所愿就是娶一位如花美眷，今天终于实现了，我发誓，就是粉身碎骨，也绝不抛弃你，愿将誓言写下，以证明我一片纯贞之情，拿笔墨与白绢来！
小玉止住悲声，让侍女从里间拿出一个箱子来，打开来净是些笔墨纸砚，都是小玉平时读书吟诗时所用，从中选好了笔墨，又叫侍女拿来一块黑丝白格的一块绢布，亲自秉了蜡烛照着，李益先生提笔写道，永结同心，诚如日月，海枯石烂，坚如山河！
小玉一看，心中安然了，把绢布藏好，重新回到床上，钻到李益先生怀里，又不免男欢女爱起来。从此之后，双宿双飞，俨然一对比翼鸳鸯，好不快活。
可叹的是，小玉沦落风尘这些年，习惯了逢场作戏，竟然还相信誓言的作用，岂不知爱情之中惟有誓言最不可靠，今天浓情蜜意，把心肝掏给你都乐意，明天地动山摇，各顾各的，把昨天许下的那些诺言忘得一干二净，跟没发生过的事情一样。
不过，小玉是动了真情的，只有得到情郎的山盟海誓才会心安，李益先生也不是逢场作戏，此时此刻的欢爱，正如他所言，就是粉身碎骨，也要永远下去。只是他们太看重誓言了，它不过是虚无缥缈的口头承诺，不能当日子过，也不能当信仰来信奉，它是爱情的调味品，却不是救生艇。
此一去山高水长
所有的爱情悲剧似乎都在印证这么一个道理，那就是欢乐快活的时光稍纵即逝，而痛苦和伤感一旦产生就会挥之不去，日夜相伴，哪怕你困坐愁城，哪怕你哭过长夜，哪怕你寻死觅活，哪怕你忍痛割爱，哪怕你灰心绝望，直到你死了，才是最后的解脱。
李十郎和小玉相好以后，度过了两年的鱼水相欢的生活，他们顽固的以为好日子才刚刚开始，今后的生活还会继续这样的幸福和惬意，但命运之手已经悄然按动了颠覆之钮，一对神仙伴侣的生活将为之改变，小玉所担心的色衰爱驰的现象来不及发生，现实就被另一股不可操控的力量扭转了。
第三年春天，李益先生接到通知，因他在“拨萃科”的考试中成绩优异，被授予郑县主簿，四月上任。主簿的职位虽小，但总是李益先生平步青云的根基，不要忘了他此次来到长安，最主要的目的是求取功名，其次才是寻找匹配的美貌娇娘，只不过事与愿违，次序颠倒了，先得了神仙妻子，后才得了功名，不过也算作喜上加喜，值得庆贺，然而小玉却高兴不起来。
小玉忧心忡忡，如果十郎先博得功名，就不会有这段恩爱故事的发生，自己也不会心生波澜，投怀送抱，意乱情迷。好像做了一场梦，以前只是倾慕暗恋，幻想十郎的容貌行止，也感觉蛮幸福的，可一旦见了面，还有了夫妻之实，美好的憧憬没有了，只剩下痛苦的现实，要是能永远的甜甜蜜蜜下去，也不用担心什么，可偏偏一纸任命姗姗来迟，使原本沉醉惯了惬意惯了的生活充满了变数。
四月眼瞅着就到了，桃李芳菲，柳絮飘摇，让人徒增飘零无依之感。李益先生不敢耽搁，准备到郑县去上任。朋友们知道他要赴任了，纷纷设宴饯别，每每从酒席宴上回来，李益先生就发现小玉脸上堆满愁绪，想必是因为要离别的缘故，心中十分不忍，百般劝慰。但悲莫悲生离别，怎么劝人总归是要走的，因此小玉总是伤感泪下。
一天晚上，李益先生推掉了朋友的宴请，只在家中陪着小玉。小玉亲自炒了小菜，斟上了窖藏了几十年的美酒，小夫妻对酌起来。大概酒入愁肠，特别使人易醉，饮了三两杯，小玉就醉了，倾倒在李益先生怀里，抽抽嗒嗒哭了起来，哭得李益先生心疼可怜，也潸然泪下，看来今晚的主题是哭与离别，大概哭罢了这场，明天就要起程了。
哭累了，小玉就将心中的担忧，统统说了出来，十郎你这一去，恐怕音信缥缈，归来无期，将来平步青云，愿意和你成亲的名门闺秀一定很多，我恐怕会被你抛诸脑后，况且你有双亲在堂，一定为你安排了如意婚事，我不过是你偶然相恋的，并没有父母之命的允许，当初在西院的盟约，不过是说说罢了，但我并不后悔，我只有一个小小的心愿，如果十郎能够满足，小玉就死而无怨了。
李益先生听他这么一说，心里十分不好受，就说，不知我做错了什么，竟让你说出这些话来，漫说你有一个心愿，就是百个千个万个，只要我李益能做到，也决不推辞，一定满足你，让你高兴！
小玉说，一个就足够了，我今年十八岁，十郎也不过二十二岁，到你三十而立的年纪还有八年之久，我的奢望就是，希望十郎能将这八年的青年时光与我共渡，我把一辈子的欢爱都寄予这八年中，过了八年之期，你可以随便娶名门望族的小姐为妻，我也没有怨言了，我自当抛却俗事，青灯古佛，再也与君无涉！
李益先生听后，捧起小玉的脸，泪水滴在上面，与小玉的融为一体，将一片片离情别绪洒落。李益先生深情地说，我已对天发誓，不论生死都要信守誓言，不愿高官厚禄，只愿与你白头到老，纵然如此我还嫌时光太短呢，怎会有三心二意？你千万不要心存疑虑，只管安心等我，三个月之后，八月初旬，我一定会来迎娶你，我们在八月十五之前就能团圆，共赏佳月！
两个人又哭了几场，才昏昏睡去。次日天明，李益先生准备起程，小玉依依不舍，拉住李益先生的手不放，哭得嗓子哑了，哽咽着送了一程又一程。送君千里终有一别，最后李益先生忍心纵马而去，长亭之上，只剩下小玉一抹孤独的芳影，凭栏远眺，直到那奔腾的骏马跃出视线之外，才无奈转身，看见四下芳草萋萋，仿佛心中难以排遣的惆怅和失落。
有时候不得不佩服，女人的直觉很厉害，它能冥冥中预测将要发生的事情，而且大多应验，可见感应这类事情还是有的。
李益先生上任后，大约用了十天时间安排好了一切，就回家省亲去了。一到家中就被告知，祖母已为他订了亲事，订的是他的表妹卢小姐。祖母是李家的老族长，向来严厉固执，说一不二，李益先生心中纵有一万个不愿意，也不敢开口拒绝。
在家呆了没几天，祖母就催促他到卢家拜访并商议婚期。李益先生现在的处境是牛不喝水强按头，心里早把这卢小姐骂了千遭，从哪冒出这么一位表妹来，中间横插一杠子，坏了我的大事，让我怎么向小玉交待？一切都被小玉说中了，难怪她万分不愿意我回来。
可是拗不过祖母去，还得去卢家一趟，回来告说，人家嫁闺女，财礼要了将近百万，达不到这个数目，就吹了！李家向来清贫，往哪弄这么多钱，于是李益先生跟祖母说到外地借钱，才得以抽身出来，渡过长江，南下江南，从夏到秋，从秋到冬，一直躲在南方，没敢回家，也没敢到任上去，借此逃避祖母安排的婚姻。
这样一来他跟小玉八月十五共赴团圆的约期就废了，他害怕小玉谴责他，就封锁了消息一直躲着。其实这种心理实在要不得，既然错过了约期，就应该找到小玉坦诚地承认错误，把责任担起来，小玉通情达理，决不会牢骚抱怨，况且回来与她相会她就很快乐了，怎么会横加指责呢，西谚有云，迟到总比不来强，就是这个道理。
李益先生读书明理，却缩头缩脑的躲避责任，实在不应该。但也不能以此论定他辜负了小玉，毕竟爱深则责切，不敢回去与小玉相见也是因为怕她伤心，封锁消息也是为了让她绝了念想，开始新的生活，反正这边祖母强制订婚，李益先生也无力反抗。
可这只是李益先生的一厢情愿，小玉深深依恋着李益先生，怎么会因为封锁消息就断了念想？李益先生跟小玉度过了两年恩爱情浓的日子，却仍不能深刻的了解她，小玉虽是风尘女子，但是痴情种子，感情一旦付出了，至死也没有收回的道理，只有被辜负的可能，而绝没有辜负人的可能。
李益先生一点幼稚的想法，却使他与小玉之间的爱情走进了死胡同。
八月十五那天晚上，小玉独自一人度过了凄冷的中秋之夜，她梦想中的团圆没能如愿，她凄凉的笑声惊起了已经安寝的飞鸟，鸟儿扑棱棱朝天飞去，衔来一朵似纱的轻云，将那圆月遮盖了，一股悲凉袭来，小玉举杯邀月，一连饮了十几杯，大概她想把伤心和失望揉碎了融化在酒杯中吞到肚子里。结果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望着半隐半现的圆月，小玉终于按捺不住了，痛哭失声，泪飞如雨，哭了不知多少时候，直哭得嫦娥失色，吴刚弃斧，金蟾委顿，桂树凋零，一辈子的眼泪差不多都撒在今夜。
郎君呀，此一去山高水长，辜负了多少佳期如梦，浪掷了多少闲情似忙，全不念往日恩情蜜，都忘却灯下信誓狂，冷清清中秋月下独自酌，昏惨惨漫天霜露寂寞妨，问苍天佳人何往，却说是音信渺茫，天上冷落了嫦娥意，地下闲抛了文君腔，做一曲无牌无调的荒唐小令，好一似欢情渐冷恩爱渐薄的人世无常，点点滴滴，都是苦闷彷徨。
一曲歪调，道出了小玉的凄凉心境，后人也不免与之同悲。
何曾想别后神伤
面对李益先生逾期不归，音信皆无，小玉并不甘心，好几次托人打听下落。但亲戚朋友那里李益先生打了招呼，都不肯透露消息，小玉每每不能如愿以偿，终日里以泪洗面，后来颓唐之下求诸鬼神，请巫师祝祷，术士问卜，也是白忙活一场，心里面像刀割似的，渐渐的容光憔悴，病倒在床上，忧愁烦闷阵阵袭来，满目凄清。
为了寻找李益先生的下落，病榻上的小玉不惜变卖衣物和昔日所藏的珍宝，送给亲戚朋友，托他们帮忙，这些故旧都知道怎么回事，只拿了钱却并不办事，小玉如果派人来问，推说打探不着，也就敷衍过去了。小玉钱财花尽，也不知道李益先生究竟在哪里，因此病情越来越重，好不可怜！
东西差不多都卖完了，只剩下一支紫玉钗，乃是当年霍王爷花费巨资请皇宫里御用玉工制造的，材料取自西域天山，价值连城，质地珍奇，纹理细密，雕刻精美，到了小玉及笄之年，霍王爷亲自为爱女都戴上，算作是成年的礼物。小玉十分珍视，把它看作自己的生命一样，然而为了寻找李益先生，也不得不将它拿出来卖了。
小玉叫来侍女浣纱，把钗子交给她，让她到西市侯景先家去卖。侯景先是长安首饰行的行家里手，最识货的，先前曾与霍家有过来往，断不会骗人。
浣纱拿了钗子朝西市去了，半路上遇到一位老玉工，一见钗子，眼睛发亮，追过来就说，这支钗子我识得，是我当年在宫中时给霍王爷做的，霍王爷赏了我一万钱，我打听钗子送给谁，说是送给小女儿作及笄之礼，一晃十多年了，今日看见了，宗宗往事浮现眼前，让人伤怀，你是哪一位，怎么会有这支钗子？
浣纱也伤感的说，老人家，我家小姐就是霍王爷的幼女，如今霍家败了，小姐也嫁了人，就是诗名赫赫的李益先生，去年春末到郑县赴任，至今不见回来，派人打听又不知去向，小姐抑郁成疾，卧床不起，变卖了好多东西，如今就剩下这支钗子了，让我拿到侯景先家卖掉，以便得了钱，继续求人寻找下落。
老玉工唏嘘不已，不无感慨地说，你家小姐从前生在显贵人家，锦衣玉食，何曾知道愁滋味，没想到竟然落魄到这种地步，我这年迈人也不免为之悲叹，我与延光公主是老朋友，她最能怜悯人的，你把情况跟她一说，准能帮你家小姐渡过难关。
说着就领浣纱到延光公主府上，进去把小玉的情况境遇一说，延光公主大为伤感，当场给了十二万钱，让浣纱把紫玉钗拿回去别卖了，免得日后小玉后悔自责。浣纱千恩万谢，回去后将此事对小玉一说，小玉感激之余，忙吩咐浣纱将钱财分发下去，无论李益先生身在何处也要打听清楚。
这时节，李益先生也是愁苦终日。心中对小玉的思念十分厉害，白天凄凉落魄，夜里辗转反侧，孤枕难眠，但又没脸回去相见，一肚子苦水倒不出来；祖母那边也催得十分厉害，让他筹够了钱赶紧赶到长安完婚，原来他表妹一家已搬到长安，这下更要了他的命了，万一遇到小玉怎么办？
这些烦心事一齐涌到心头，李益先生仿佛老了许多，有时候真想隐姓埋名，过一种归隐的生活，可是不行啊，才二十几岁，漫长的人生才刚开始，怎么能消极避世呢，有多大的难处也得挺身而上。
这年冬天，在祖母的不断催促下，李益先生偷偷返回长安，准备和表妹卢氏完婚。为了避人耳目，他在郊外僻静之处找了一家客栈，整天早出晚归，行动谨慎。
李益先生有一个表弟，叫崔允明，以前经常跟李益先生到小玉家里吃饭做客。小玉和李益先生好上以后，知道崔允明正在刻苦读书，常常接济一些衣服钱财，崔允明心中十分感激，总想找机会报答。这次李益先生悄悄来到长安，瞒得了别人，却瞒不了崔允明，因此他找到小玉，告诉她表兄李益为了与卢小姐完婚，已经偷偷的来到长安。
小玉知道后，怨恨地说，没想到十郎是这种人，奉祖母之命和别人完婚，这也是意料中的事情，但他不该躲藏这么久，让人费心费力的打听下落，更不该到长安了不来见我，故意早出晚归的躲着我，以为我是好欺负的，难道我就这么可怖，令人厌恶？心中越发的委屈和悲愤，病情较以前更重了。
李益先生也钻了牛角尖了，既然违背了誓言，就没有脸再见了。崔允明好几次从中穿梭游说，李益先生就是不为所动，不仅不见小玉，渐渐的连崔允明也杜绝了。
崔允明也十分恼火，逢人便说李益先生是负心汉，辜负了霍小玉对他的一片痴心，这样一传十，十传百，不消半个月，长安城妇孺皆知，一些风流文人和英雄侠客都感叹小玉枉自多情，对李益先生的表现和态度嗤之以鼻，愤愤不平。
一转眼又是春天，春日旖旎，春光妩媚，杨柳抽丝，百花复萌，好一派春意融融的景致。人们都到曲江岸边踏春，两岸的酒家茶肆也都火红起来，酒旗招展，游人如织，到处都生机盎然。
临近婚期了，李益先生再也不能缩头不出了，如果再不露面，恐怕连喜酒都没人去喝，因此约齐了朋友，一起到崇敬寺赏花。他们沿着曲江岸走，一边走一边留恋风景，轮流吟诗作赋。
其中有一个叫韦夏卿的，就是大诗人元稹的岳父，听说了小玉的种种不平遭遇，有心打抱不平，就对李益先生说，曲江两岸风景殊绝，草木繁荣茂盛，十郎新婚在即，难怪心情怡悦，佳作连篇，可叹如今只见新人笑，何曾听到故人啼，那霍小玉姑娘，病体沉重，独守空闺，你就这样把她抛弃，于心何忍！男子汉大丈夫怎能做出这种事来，你要是为她着想，就应该辞掉与卢氏的婚事，与小玉破镜重圆！
李益先生默不做声，一脸的无奈，心想说得轻巧，换了你试试，祖母之命打死也不敢违抗，违背了誓言，纵使死了也没脸与小玉相见，两下都是为难，因此精神顿时委靡，风景也无心赏了，再也不与人交谈。
这时候忽然有一位黄衫客拦住去路，这个人身材高大，外表潇洒俊秀，腰间挎着一口宝剑，看得出是一位行走江湖的侠客，身后边还跟着一个突厥小儿，剪得短发，眼睛叽里咕噜的转动，鬼灵精怪。众人不知所来为何，立在当场，静观其变。
只见这位黄衫客来到李益先生面前，抱拳拱手，问道，你就是李十郎吗？我虽身在江湖，不通文采，却也识才爱贤，早就听说你的诗名，如雷贯耳，今天一睹风采，真是三生有幸，我家离此不远，多有骏马妖姬，公子大可随心所欲，我也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结交公子，请公子不要推辞！
众人一听，都赞叹不已，天降美事，推辞不恭，都劝李益先生答应了。李益先生因为刚才一席话，怅然若失，就推托说，今日还有别的事情，改日一定叨扰。说着转回头来就要走掉。
黄衫客哪里肯依，一边说，我家离此不远，公子何故推却？一边硬牵了李益先生的坐骑，快步向胜业坊走去。
李益先生认出这是通向小玉家的路，因此奋力挣扎，想摆脱黄衫客的控制，怎奈黄衫客是练家子出身，稍一用力李益先生就动弹不得了，大脑中一片空白，昏昏沉沉的，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事。
世界太小了，逃避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你以为你躲开了，其实一转身，或者一个偶然的因素，就会导致不愉快的重逢。爱情需要的是坦诚，是责任，是真心面对，而不是逃避躲闪，希望逃避能解决问题的，大概无异于白日做梦，到头来伤害了别人，苦闷了自己，这是何苦呢？
未敢忘毒誓痴狂
小玉昨天晚上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一位穿黄衣服的男子，强把李益抱到自己的床上，还歇斯底里的让小玉脱鞋，小玉害怕极了，从梦中惊醒，浑身都湿透了。醒后把这个梦告诉了母亲净持，净持知道她病魔缠身，身体虚弱，作噩梦也是有的，因此好生安慰了一番，没怎么往心里去。
小玉却长叹一声，自己解释说，这个梦悲喜参半，有好有坏，鞋者，就是“谐”的意思，意在和谐，预示着我和十郎将要重逢，脱者，就是鞋与脚分离之意，预示着短暂的重逢之后，就是永别之期，恐怕我就该死了。说着，泪水沿着腮边滑下，打湿了枕巾。
净持说，年纪轻轻的不要妄加测度，大好时光还早着呢，何苦自我折磨？小玉说，妈妈这次是真的了，女儿受了这些委屈，现在终可以解脱，烦劳妈妈帮我梳妆打扮，装饰得漂漂亮亮的，女儿就感恩不尽了！净持也伤心落泪，女儿就这么一个小小的要求，岂能不满足，因此找出妆奁来，叫浣纱扶着小玉，勉强梳妆起来。
刚打扮好，就听门外有人叩门，声音急促，净持吩咐人去开门，外面的人一进来，净持就大吃一惊，一袭黄衫，夺目逼人，就听那黄衫客喊道，快来人，李十郎到了，李益先生回来了！
小玉听到李益两个字，精神陡然一振，病体沉重原本是起不来的，翻身都要人帮，这次竟一跃而起，有如神助。
李益先生被黄衫客拖进来，两个人见面，都呆呆得说不出话来。小玉杏眼含怒，用衣袖遮掩着脸，凝视着李益先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李益先生羞愧满面，本就没脸见面，如今更见无地自容，恨不能找地缝钻进去。
尴尬了一阵子，小玉支撑不住了，重新坐到床上，欲哭无泪，让人为之神伤。
黄衫客有意帮助他们团圆，叫了一大桌子的酒菜，这时候陆陆续续上来了，大家都落了座，小玉斜着眼睛盯住李益先生看个不停，眼光中无限的委屈和愤怒，李益先生低头沉默，像做了错事的孩子，不知所措。
小玉倒了一杯酒，泼在地上，神情凄惨地对李益先生说，十郎，没想到你终究还是来见我了，可见老天还不至于让我死不瞑目，我身为弱小女子，没想到竟然薄命如斯，而你作为一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这么辜负我的一片痴心痴情？如今你我之间的情意，好似这地上的酒一样，覆水难收，万难挽回，可怜我花容月貌，竟然中途夭折，尚有老母不能奉养，下有丝竹管弦统统丢弃，人生灿若桃花，可惜我却无缘享受，想一想你对我许下的誓言，一片拳拳之心，竟成了人生痛苦忧愁的根源，十郎啊，十郎，今天就要永别了，我死之后，一定会变成厉鬼，让你的妻妾终日不得安宁！
说完身体一颤，酒杯丢在地上，清脆的一声响，化作了千万碎片。小玉紧紧地抓住李益先生的手臂，疯狂的撼动了几下，终于惊天动地的哭了出来，只几声就倒地身亡。
净持哭着把小玉抱到李益先生怀里，希望李益先生能起死回生，呼唤小玉醒来，可是一切都是徒劳，小玉一腔的委屈和愤慨终于发泄出去，也找到了人生的终极解脱。
李益先生此刻心疼得仿佛针刺刀剜一般，心中久久压抑的悲情终于迸射出来，哭得昏天黑地，不省人事。醒来后接着哭，寻死觅活的，没想到自己一念之差竟导致小玉香消玉殒，内心中充满了巨大的谴责，纵然死了也不会原谅自己。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李益先生哭得声嘶力竭，觉得人生惨淡，从此再无生趣可言。
由于悲伤过度，李益先生产生了严重的幻觉。小玉安葬之日的前夕，李益先生就发现灵帐中的小玉，容光焕发，神采艳丽，跟活着的时候没什么两样，灵衣是李益先生亲自订做的，一身石榴裙，紫色的罩袍，红绿相间的披风和纱巾，头上青丝如墨，插着那支漂亮的紫玉钗，凡是病中消损的容颜，是夜全都恢复如初了。
李益先生觉得不可思议，忽然又看到小玉坐起来了，斜靠在灵帐上，微笑着对他说，十郎，蒙你送别，可见你对我还是有情有意的，我到了阴曹地府，怎能不唏嘘感叹呢，人生多快乐啊，可惜我与之无缘了。说完，就不见了。揉揉眼睛仔细一看，发现小玉躺在灵帐中，纹丝不动，心中又止不住地悲伤。
小玉的死成了李益先生的一道心结，无论如何也难以解开，在他看来，小玉是因他而死的，他是杀死小玉的罪魁祸首，倘若当初没有失约，倘若失约后没有躲避，而是找到小玉解释一下，后来的一切悲剧都不会发生，纵然是祖母之命不可违，娶了卢氏当正妻，也不妨碍他和小玉继续下去，因为当时的制度是允许的，并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可惜的是，人生没有那么多的倘若，倘若那么多的倘若都成了真的，人生也就无所谓喜怒哀乐了，无论多么不如意，只要一倘若就能扭转过来，恐怕上帝、佛祖、玉皇大帝也要失业，人都能够随心所欲了，还要这些神祗做什么？
从坟上回来，李益先生垂头丧气，那座孤独的坟茔成了李益先生心中挥之不去的阴影，所有的快乐都被阴影所侵蚀，心中只剩下难以排解的悲伤、悲痛和悲哀。
从此，李益先生真的病了，他的病不在身而在心，从以后的表现来看，他可能患上了现代医学所谓的抑郁症和强迫症。
小玉死后一个多月，李益先生和卢小姐成婚。新婚燕尔，李益先生并没有表现出新郎应有的欣喜和激动，而是愁郁满怀，闷闷不乐。卢氏百般妩媚温存，李益先生就是打不起兴趣，哭丧着脸，如丧考妣。
一天晚上，李益先生和卢氏已然睡下，李益先生就觉得帘子外面有人嘀嘀咕咕的，心中大吃一惊，拨开帘子一看，有一个男子，年纪大约有二十几岁，年轻英俊，藏在柱子后面，影子却映在帘子上，一直在向卢氏招手。李益先生大怒，下床提了挂在墙上的防身宝剑，四处寻找，奇怪的是影子忽然不见了。李益先生从此就十分厌恶卢氏，心中充满了疑惑。
又过了十来天，李益先生从外面进来，卢氏正在床上弹琴，忽然从外面抛进一个犀牛角盒子来，上面裹着一束绢布，打成同心结的样子，正好落到卢氏的怀中。李益先生打开一看，里面有两颗相思豆，一个磕头虫，还要一些媚药，当时就暴怒了，大吼大叫，举琴打在卢氏的身上，盘问她是不是有奸情。卢氏浑身是嘴没法解释，只好忍气吞声。最后打骂不解气，李益先生一纸休书，把卢氏休掉了。
卢氏休掉后，继室入门，但不过两三个月，就遭到李益先生的怀疑，非打即骂，甚至拔出宝剑来要杀人。后来李益先生到了扬州，娶了一个叫营十一娘的名妓，体态妍媸，妩媚动人，深受李益先生的喜爱。李益先生怕她红杏出墙，就把以往如何对待妻妾的事情跟她说了，每次外出，还用浴盆把她倒扣在床上，周围用封条封紧，回来后仔细检查了，才放她出来。李益先生还时常备有一把锋利匕首，对他的侍妾常说，这是信州葛溪锻造的匕首，锋利无比，专杀负心之人！
李益先生在卢氏走后大概又娶了三次，结局都跟卢氏的遭遇差不多。李益先生心理变态至此，让人既悲且恨。
从李益先生的悔恨和后来的精神变态来看，小玉在他心中有着不可取代的地位，有着不可估量的巨大影响，他是真心爱小玉的，这一点无可置疑。人们都说李益先生负心，实在有些不恰当，说他不爱小玉，更是无稽之谈。
李益先生和小玉一起度过的两年多的恩爱岁月，是他一生幸福聚集的时刻，后来小玉死了，幸福成了不可触摸的往事，李益先生失魂落魄的写到：
水纹珍簟思悠悠，千里佳期一夕休。
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
任他明月下西楼，多么的无奈和凄凉。本来是佳期如梦的好时节，从此却成了永久无法弥补的人生憾事；相思如水，流淌在心灵深处，却找不到出口，小玉啊，你在那世，还在怨恨我吗？
曾经的年少轻狂，付出真情后的轻言许诺，不懂得世事并非想象中的那么轻松，才是这出悲剧的根源。
李益先生的真心与真情抵抗不住家族力量的压制，这也是当时的历史条件使然，政治环境使然。他唯一的过错，就是采取了逃避的态度，不敢直面人生，这是误在一个“执”字上，固执，顽固，钻牛角尖。小玉也是一样，由爱慕到痴心，由痴心到相思，由相思到愤恨，最后即使愤恨而死，也是因为一颗痴心导致的，可以说她是死在自己的“痴”上。
爱情是人生的重要命题，但不要以为爱上一个人就拥有了他或她的整个世界，浓情蜜意下的信誓旦旦，调节爱情的氛围可以，当饭吃当日子过却不行，一旦分开了，就会感觉到天塌了地陷了，活不下去了，由此而生的怨恨，使爱情渐渐变质成为毒药，互相投毒，最后都是伤痕累累，爱情成了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
令人不可不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