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正三年,五月,十八日,清晨。
长筱地界,有海村,武田营地。
“嘟——”巨大的法螺声在蒙蒙细雨中回响,武田的士兵们匆匆在营地中忙碌着,将扎好的营地拆卸下来,准备出发。这是高坂昌澄大人的五百海津城兵士在准备转移营地。
身为骑马大将,小菅忠元自然不需要亲自动手做拔营之类的粗活,他只须要在营地中骑着战马来回指挥巡视,其余的笨重活儿自然有农民出身的足轻们来干。
但身为小菅忠元的主公、武田军左翼大将山县三郎兵卫昌景此刻却没有家臣的轻松,他双目赤红地纵马驰骋在泥泞的原野中,向着有海村南方七里外的大通寺前进,身后仅仅跟随着两骑。
“就将性命交给你吧!”昨夜在狡猾的侄子的巧妙言语下,昌景冲动地吐出男子汉最大的承诺。虽然事后没有后悔,但隐隐的不安令他彻夜无法入眠,好不容易挨到天明就将军务再度交给小菅忠元负责,自己则去拜访守备在大通寺的马场美浓守信春大人。
“我在天泽寺出家后,主公曾暗中亲临天泽寺拜访家师。”昨夜虎二信昌的话语犹自在耳畔回响着。
兄长虎昌自杀后,饭富一族的男子,除去跟随自己改为山县一门,余下的男性无论老幼一律必须出家,这已是德荣轩公对饭富一族最轻的惩处了,而虎二就是在此时,才正式剃度成为僧侣的,拜入了天泽寺主持昭言禅师门下,法号开云。
但昌景并不知道在饭富一族断绝后,信玄公曾经夜行百里,悄悄莅临天泽寺,因为信昌接下来说的事情,则是武田家最大的机密之一,就连当今当主胜赖都不知道。
原来,信玄莅临天泽寺的目的是为了嫡子义信的继承人、年仅三岁的三郎松丸。虽然虎昌一肩承担了谋反的所有罪责,信玄和家中重臣也没有过分责怪义信,但一向心高气傲的太郎却因心病病倒了,而且一病不起。如果义信过逝的话,那么武田家势必重新推选继承人,松丸虽然是嫡长孙,但若继承家业的话势必会因义信的缘故引起部分一门众和重臣的不满;即使改立其他人,也难保不会有人煽动成年后的松丸谋夺家主之位,那时不可避免的又会有一出惨剧发生。
“绝对不能容许武田家发生内斗!”这是后来昭言大师转述的信玄公的原话。信玄公的大致意愿是希望松丸能够摆脱武家的人生,即使不得不成为武士,也不能威胁到新主的地位。最好的方法当然是让松丸出家,但考虑到这对一个三岁的孩子太过于残忍,而且即便出家也可能将来还俗,信玄决定将松丸送出领地。
“不能让这孩子成为敌人的傀儡!”如果让松丸到其他武家的话,肯定会成为敌人扰乱武田家的道具,所以信玄决定,将松丸寄养在界的一户普通商人家,而让出家的饭富一族负责监护。于是,接下来一场天火烧毁了天泽寺,包括虎二信昌在内的十三名饭富一族在大火中失踪,世人根据火场中十多具被烧焦的尸体判断他们在大火中丧生了,昌景还为此伤心自责不已。而松丸公子则在一个半月前就暴病身亡了。
“但实际上,这些年,松丸殿下一直生活在界的商人茶屋居作的家中,而昌次叔父则负责殿下的教育。”
信昌所说的昌次,指的是饭富虎昌的从弟饭富九郎昌次,年纪比昌景稍长,青年时也是饭富一族的有名勇士,但由于在八幡原战斗中右手受伤不能再上阵了,所以昌次就转向昭言大师学习文学、礼仪及治民之术,成为饭富一族中少有的政道达者,被虎昌委任负责领地的内政。饭富家的勇士能在前方奋勇杀敌、立下无数战功,在幕后支持的昌次居功矍伟,所以信玄亲自拜托昌次来教导松丸。
昌景和昌次的年龄相近,当初在家中也感情甚好,但此刻听说亲人健在,欣慰之余却正色厉道:
“既然主公当初拜托你们尽心抚养松丸殿下,那么,虎二,你的目的是什么!难道是想违背主公心愿,怂恿松丸少主谋反吗!”
昌景虽然对四郎胜赖已近乎绝望,但身为武士的他绝对不允许有任何人背叛信玄公的遗命,如果信昌企图利用松丸殿下煽动叛乱,他会毫不留情地将其斩杀!
“以八幡大菩萨和大小弓矢神明起誓:我等饭富遗族绝无怂恿三郎松丸殿下觊觎武田家主位的企图!”信昌信誓旦旦地诚恳表示。
这也是他真实的想法,无论昌次叔父有何许的不甘,但无论是昌次本人还是其他饭富族人,都没有丝毫违背信玄公遗愿的念头。至于信昌本人,他认为如果将一个尚未元服的乳臭小孩捧上主位,让他来统帅战国最强军团武田一门,实在是一个天大的笑话,三郎殿下更适合在海边和同龄的孩子追逐嬉闹。
所以,信昌还主动解释:“将三郎殿下的存在告诉叔父只是为了解释我和其他族人的存在缘由,”并保证“除此以外不会向任何人告之三郎殿下的存在。”
或许是信昌信誓旦旦的诚挚表情打动了昌景,也可能昌景本身就更倾向于相信族人的保证,总之,在听完信昌的誓言后,作为武田家重臣的山县三郎兵卫昌景的表情终于柔和下来。
但当他听完信昌解决眼前与织田-德川联军迫在眉睫的会战困局之后,他的眉头锁得更紧了。
并不是信昌拿不出应对眼前困局的策略,反而信昌夸下了大言:“与织田会战既然不可避免,那么我们就在长筱将织田军打败吧!虽然有些困难,但只要解决了信长,那么德川军也就不足为道了。”
夸下如此海口,信昌并不是随便说说,当他全盘托出他腹中的谋略时,连早已做好以一死以报信玄公的昌景,也首次感到在长筱的会战中击败织田-德川的联军并非不可能的;即使狡猾多疑的信长不坠入彀中,武田也可以全军退回甲信,伺机再起。
但如此的举动与景昌作为武士的忠义信条相违背,昌景不禁觉得非常为难地起头沉思,现在他深深地体会到当初兄长在听闻太郎少主欲放逐信玄主公时的煎熬痛苦了。
但在一旁制造出昌景痛苦的罪魁祸首却没有给昌景太多的犹豫:
“叔父大人,你所效忠的大义是什么?是已故的信玄主公,还是尚未元服的竹丸主公,抑或是充任摄军的四郎胜赖大人?我想,作为武士,所要守护的大义应该是天下的福祗吧!信玄公身前为了保全武田一族的延续,也为了平定天下的乱世,而毕生奋斗着,家父也是深受信玄公的感召才在武田的旗帜下奋勇作战,相信叔父也是一样吧!在这种大义面前,一切阻碍都应毫不留情地扫除!所以家父才会一力承担谋反的污名,而信玄公更是亲手放逐了人心尽失的信虎大殿。那么,叔父大人,此刻你还在犹豫什么!”
信昌的一席话重重地敲在昌景的心头。“人生有的时候确实需要毫不犹豫的奋力一博!”下定决心的昌景猛地抬起额头,如鹰般锐利的虎目中投射出无比炽烈的坚毅:“我已经决定了!但不是虎二你的说辞说服了我,而是我早在信玄公面前许下宏愿,万死不易维护武田军旗!无论谁要玷污武田的旗帜、都会被我粉碎!哪怕那个人是你或者昌次!”
信昌对昌景赤裸裸的警告毫不介意,反而心中渐渐升起一阵景仰之情。
这,才是真正的男子汉吧!
“但,现在,就将性命交给你吧!”昌景终于低下头去,认真地拜倒在信昌面前,“一切都拜托了!”
信昌也收敛起习惯的笑容,容颜正色,诚挚拜倒:“誓不辱命!”
一切谈妥,安排好接下来的行动计划,昌景将信昌安排在自己的帐幕中同榻而眠。信昌也不推辞,大咧咧地倒下就睡,不一会儿,疲劳数日的信昌已鼾声微起,但满腹心事的昌景却辗转反侧,无法入眠。
虽然自己同意了信昌的计划,但还需要武田家其他重臣的支持,以及一门众的首肯配合,如此才有成功的希望!武田家的兴亡在此一举,但一切真能那么顺利吗?
难遣心中不安的昌景彻夜难免,一待鸡鸣,就起身安排军务,一切妥当之后,扯上犹在睡眼惺忪的信昌,就赶往武田家首席家老马场美浓守信春的营地。
如果连信春大人都不支持的话,我会立刻自裁,以免家中内乱!
暗下决心的昌景快马急鞭,当他一行人赶到七里外的马场军营,浑身雨水混和泥泞,其狼狈模样甚至使得守备营门的士兵都吓了一跳,急忙通传给马场美浓守:“山县昌景大人有要事相见!”
从主帐中出迎的马场也非常意外,昨天山县被胜赖大人当众羞辱,信春非常担心昌景会激愤剖腹,此刻见昌景清晨来拜访,他安心之余也不禁好奇,有什么事能让山县如此紧急?
昌景三人被延入主帐。
接过马场军士递奉的热手巾,落座的昌景只是胡乱抹了一把脸,就开门见山的干脆说道:“信春大人,此次我来是想让大人见识一样物品。”
手一招,随侍在侧、改着红色肋骨胴的信昌出列蹲跪下来,将系在背上的黑色油布包裹解下,双手高捧,早有侍从接过,将包裹放置在马场面前的军案上。
“铁炮!”马场一眼就看出包裹的形状,准确判断出来。他并没有立刻打开包裹,而是将目光投向山县昌景,等待进一步的说明。
“昨天,我新收了一个家臣,”山县昌景手指垂首跪拜的信昌,按照实现拟订好的计划演绎信昌的身份,“他原是个云游修行的僧侣,刚刚从堺来到三河,向我献上这挺铁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