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证明信昌的预测完全正确,因为在深夜时分终于回到营地的山县昌景面色铁青,其充血的凶悍眼神令小菅忠元这忠勇之士都不寒而栗。
但山县昌景作为武田重臣显然有着与其身份地位相符合的气度,他并没有向臣下迁怒的习惯,勉强压低生音,以尽可能柔和的语气吩咐小菅忠元准备晚膳,从午饭后到现在,他一直在军议阵幕中咆哮着,“山县猛虎”的威名不但在战场上,就连军议阵幕中也丝毫不坠。
听说主公到现在还没有进食的小菅忠元急忙指挥侍从准备晚膳,一直忙到山县昌景安坐在主帐中大口就着味甑吃饭时才稍松一口气,拉住陪同山县一同参加军议的高坂源五郎昌澄询问原因。
“屋形公已经疯了!”身上流淌着和山县昌景齐名的武田重臣高坂弹正忠虎纲鲜血的年轻勇将冷静到吐出大逆之言,几乎令小菅忠元为之眩晕。
“屋形公”指得是诹访四郎胜赖,他身为武田家督竹丸之父,只是代幼主监国的摄军身份,不能被称为御馆公。但武田胜赖毕竟是武田家目前的实际当主,高坂昌澄的话若流传出去简直与谋反无异。
但当高坂昌澄详细地介绍了发生在医王寺山本阵的军议经过,连小菅忠元都忍不住绝望地咒骂着:“老天真要灭绝武田氏吗?怎么会让这个疯子坐在家主的位置!”
原来,上午蜈蚣传骑传达了军议召开的主命后,山县昌景带上高坂昌澄,快马赶到医王寺山,到了之后,和马场美浓、内藤修理等老友简单交谈后,军议就召开了。
按照武田惯例,军议应由副将主持,正当内藤修理准备发言时,坐在上座的摄军武田胜赖宣布军议由家老迹部大炊助胜资先行发言,无形中取消了内藤修理主持军议的资格,顿时在下首就座的重臣大将都一阵骚动,只是鉴于军情紧急才没有提出异议。
获得军议主持权力的迹部胜资首先报告了现在军情:经过十多天的围攻,长筱城已经是弹指可下,但织田的三万大军却是一个迫在眉睫的巨大威胁。由于前几年的武田攻略三河的战斗中,德川家康屡次向信长求援、信长却都是虚应故事,因此武田家上从上到下,都认为信长不大可能派出实质性的援兵,没想的此次信长会亲自率三万大军前来。
想想也是,前几年武田攻略德川家时,织田家被“信长包围网”所牵制,无力东顾,而现在,浅井、朝仓已灰飞烟灭,本愿寺也已经不复辉煌,腾出手来的信长自然要亲自解决最大的敌人武田军;部分将领甚至还有难以明言的想法:前几次德川攻略都是由战无不胜的德荣轩公指挥,自知不是敌手的信长自然不会前来送死,而现在武田当主换成了年青气盛的胜赖公,信长自然会依仗绝对优势兵力前来一决胜负。
当然,这种想法只能在个人的腹诽中徘徊,大多数重臣虽然觉得屋形公远远不及德荣轩公,但这几年屋形公演习旧例将领内治理得有条有理,几次出兵也多有斩获,在竹丸主公成长起来之前,重臣们对这位流着德荣轩公血脉的年轻人还是抱以厚望的。
但当军议正式开始讨论之后,这种殷切厚望变成了深深的失望和愤怒。
德荣轩公的旧臣纷纷发言,“四名臣”中在场的三位马场美浓、内藤修理、山县三郎兵卫都发言,明确要求迅速攻克长筱城,之后立刻撤军,至少也要避免和占三倍于己的信长-德川联军正面会战,也可以将联军诱敌深入信浓,然后再一举歼灭;而胜赖身边的信浓派重臣以谱代家老迹部胜资和近臣长坂钓闲为代表,坚持要求暂缓对长筱城的攻略,引诱联军来援,主动进行合战,从而一举为上洛扫清障碍。信浓派的人数虽少,大多数位卑言轻,但迹部胜资作为胜赖老师,他的主张实质上就是屋形公的战略意图,所以在辩论中反而是信浓派咄咄逼人。
“‘不得妄动兵戈,必须巩固自己的力量。’这是御馆公临终时说的话呀。只要遵守这遗嘱,武田家就不会灭亡!我们必须积蓄实力,等待有利战机!”
“胡说些什么!灭亡二字从何谈起!我武田家自从新罗三郎义光公以来,还没有在敌人面前败下阵来的历史!而且连敌人面都没见到就逃回甲斐,那么我们武田家这次出兵将会沦为天下的笑柄!”
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胜赖对家中重臣间的争吵视若无见,得到无形鼓励的信浓派气势更盛,相应的,抱着誓死维护武田家利益的德荣轩公的旧臣们火气也渐渐大了起来,双方的争执越发激烈,就连一条右卫门大夫信龙、穴山玄蕃头信君等一门众也加入了辩论,他们大多支持暂避锋芒的旧臣派观点,但依然无法说服信浓派,场面逐渐不可收拾。这时,一直保持缄默的武田刑部少辅信廉破天荒的向胜赖直接要求暂时午膳休会,静默了一个上午的胜赖这才开口宣布暂时休会。
两派的争执暂时告一段落,但双方之间长久形成的裂痕更加深了。午饭虽然是在一片压抑无声的气氛中匆匆结束,可总算没有重演去年为庆祝高天神城被胜赖公攻陷而在踯躅崎馆举杯庆祝时旧臣和信浓派的严重冲突。
可是下午的军议刚刚开始,长坂钓闲提出织田重臣佐久间右卫门尉信盛送来誓书,提出愿意投向武田一方,并率领来自爱知郡山崎城部下四千人在两军阵前倒戈,一举拿下信长、家康的首级,而提出的要求是在武田夺取天下后,将近江一国封给他。
顿时,阵幕之中再次引起轩然大波。
身为笔头家老的马场信春沉声冷静判断:“这是信长的计谋!佐久间玄蕃是信长即位伊始就戮力效忠的谱代重臣,不可能无故投奔我军的。这是信长为了引诱我军与之正面对战而施展的浅薄伎俩,不足为信!”
“是啊、是啊!”其余的重臣宿将也纷纷赞同,连高坂昌澄也不顾资历浅薄,委婉地表达了高坂一门的意见:“家父虎纲公曾说过,信长是个如厕时即使会忘记带手纸、也不会忘记携带大小腰刀的可怕男人。如果佐久间一族阴谋背叛而信长毫无察觉,实在是令人无法想象。”
面对众人的置疑,长坂钓闲早有准备:“信长为人对部下寡恩刻薄,佐久间为信长即位的拥戴重臣,至今不过是俸禄三万五千石的区区城主,尚不如农夫出身的羽柴筑前,对信长有所不满理所当然。如果我军能和佐久间军配合,那么织田三万大军将会顷刻崩溃,我军的上洛之路再无阻碍!”
“将武田家的命运寄托在如此渺茫的希望上,实在是太可笑了!”内藤修理毫不留情面地打断了长坂的发言,转身向胜赖请命,“我军的当务之急,是彻底扫平长筱奥平一族的残余,然后引军后撤。如果织田不敢追击的话,那么我军控制了信浓山道的出口,随时可以从长筱或岩村出兵;如果信长胆敢追击,那么信州的山地将是软弱的尾张武士的葬身之所!所谓‘善战者不战’,这是御馆公百战不殆的武田军战法,请主公下令吧!”
一时间,阵幕中寂静无声,全部的目光都注意到总大将武田胜赖的面部。
年近四旬的胜赖面色白皙却英武不凡,其武勇之名甚至被家中公认超过了信玄公,但军议场上的胜赖却面色微青,虽然面容尚算平静,但熟悉他的近臣都从胜赖交叉抱于胸前的双臂看出,胜赖公现在已气恼非常了!
看见胜赖公对内藤等旧臣不满加深,信浓派欣喜之余也感到惶恐,迹部胜资正要上前转圜,只见胜赖缓缓站起,抱胸的双臂松开,左手按住腰间的太刀,右手拔出军配,缓缓举起:
“传令!”
众将立刻跪伏在地,内藤等人的目光中充满喜悦。
“我军预设战场……”胜赖声音微顿,冷傲的目光逐一扫视着伏地的群臣,“长筱城西南十里处设乐原附近!我军将从正面粉碎织田-德川联军!”
众人顿觉如雷轰顶!
马场美浓失声叫道:“主公……”
“不必多言!”胜赖的声音冷硬如铁,“自古以来,合战的所在都是敌我双方的默契所在,如果我军不南下,织田绝对不敢北上,那么我武田家就会被封锁在甲信的山陵中,被迫坐看信长将天下攫握在手,那时就是我武田一族的末日!我军必须南下主动击破织田军!”
“但是设乐原地形有连子河、丰川等水流,且现在五月梅雨连绵,泥土湿滑,不利我军突进!”马场仍不甘心,依然苦苦劝说。
“河流纵横虽会限制我军,但也会令织田-德川的军力优势无法发挥,而且雨天会让织田家的铁炮无法使用,优势在我方!”胜赖压抑着心中的怒火,为了这次和织田的会战,他进行了精心的策划,为了最大限度克制织田家对骑兵杀伤力巨大的铁炮,他甚至以牺牲领内农业生产为代价,选择四、五月份的梅雨天气进军。而眼前的这帮老臣却总是对自己的举措置疑,甚至每每以父亲信玄公来压制自己。
“我可是堂堂的武田四郎胜赖!比父亲有过之而无不及!”
胜赖很想大声地喊出这句话。他一直不甘心为什么自己武勋卓著,却只能做儿子竹丸的摄军,而在父亲留下的老臣眼中,自己永远只是父亲和竹丸之间的过渡工具,对自己根本毫无敬意,就连自己攻克了父亲一生都没攻下的高天神城,但这些老臣不但没有改变对自己的看法,甚至将在踯躅崎馆举行的庆祝酒会变成和自己近臣吵闹的所在,最可恶的高坂弹正甚至私下哀叹“或许这次酒会就是武田灭亡的先兆啊!”
这次和织田的会战绝不能再听从这些家伙的。如果自己在会战中一举消灭信长和家康,那么这些老家伙应该再也不会聒噪了吧!
“请主公三思,赤备的突击能力虽强,但在崎岖的山道上奔驰并要穿过河流攻击敌军,会大大削弱骑兵的攻击速度,如果织田军死命抵抗的话,我军即使胜利也会伤亡惨重。我们武田军将来是要号令天下的军队,不能有太大的损害。”山县昌景克制自己的焦躁情绪,尽可能委婉的说出自己的意见,但他见胜赖丝毫不为所动,只得无奈地退步,“如果主公真的要在设乐原与织田军会战的话,那么至少先派先锋队将织田军从阵地中诱出,待他们渡过河川之后再行攻击吧!半渡而击,这是兵法的正道!”
山县苦苦地哀求,其他的重臣也满面希冀,如果主君已经下定决心了,身为家臣也只能尽最大努力争取胜机,如果采用山县大人的计策,还是有取胜希望的。
众人都在等待胜赖的最终裁决。
终于,胜赖开口了,带着一种奇妙的讥诮般地冷笑:
“看样子不论活到几岁,每个人还是会很爱惜自己的生命嘛!”
连迹部、长坂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主公竟然在军议会上当着重臣们的面,讽刺赤备军团的长官、家中头号猛将山县昌景贪生怕死!
马场、内藤等人目瞪口呆地看着一脸冷漠的胜赖,在看看浑身颤抖、将头死死低下的山县。
“……算了……”山县的声音是那么的空洞,但逐渐响亮起来,赤红的面孔也抬了起来,直视胜赖,“我真不该为愚画策啊!这次战斗,我看我也不可能活着回来,”山县的虎目中半是愤怒,半是绝望,“但恐怕屋形公也难逃一死吧!”
说吧,长身而起,冲出阵幕,留下的胜赖气得面色铁青,但看着重臣的一张张惊诧、愤怒、绝望继而回复死一般平静的面孔,胜赖忽然觉得手足一阵发冷,就连胸中的怒火也被冻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