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要在Word程序中绘制正圆形和正方形,其操作方法和同学们以前在使用的‘画图’程序一模一样……”
我站在讲台上,口中大声讲解着操作要点,眼睛冷漠地扫视着底下的学生。现在是下午第三节课,春日暖阳透过玻璃窗投入教室中来,照得人暖融融得心生春倦,在学校煎熬了六七个小时的学生早就趴在课桌上倒成一片。而还能撑得住眼皮认真听课的只有坐在前几排的一些人,偌大的教室只有我一个人的声音在回响。
如果现在站在讲台上的是一个严厉的老教师,可能会将这些昏沉懵懂的学生吼起来,狠狠教训一顿,但我却对这种情景无动于衷。学生只要不讲话起哄,稍微打个小盹我并不太介意。这其中原因很多,能抬出来讲的理由是我觉得学生经过半天的折磨已经是很疲倦了,稍稍休息一下还要应付下堂课的语文辅导;而实际上的原因还有很多,比如说:理应在多媒体教室上的信息技术理论课给学校以保养设备为理由改在班级上、学生看不见演示操作当然对枯燥的纯理论不感兴趣而打瞌睡,而我已经连上了四节课、自己都嗓音微哑疲惫不堪懒得去管。而他们班的班主任更是在班会上告诉学生:
“美术、音乐、计算机这些副科不要去投什么精力,期末能及格就行了。高二的学生了,将语数英历政搞好才是要紧的!”
那位操着外地口音普通话的中年班主任是这个班的政治教师,也是市级高级教师。当我辗转从学生和同事口中分别听到上述的论述时,我只若无其事地笑笑。在两三次和这位区级“优秀班主任”交涉关于学生上课写其他主科作业,他当面诺诺、转身敷衍之后,我也就顺其自然了。
上课反正我按时到堂,按课程标准完成教学工作,只要学生不在我课堂上出事故,其他的我一概不管!
你当家的都不在乎,我这打杂的合同工还瞎操什么心思!
“……那么,下面请同学们思考一下,要将文本框的边框线消失隐藏起来,有哪些方法……知道的同学请举手回答。”
我自顾自地提问,底下却悄无声息。原本睡倒的学生早就从小磨练出闭眼流涎却不发鼾声的本事,而十来个兀自苦苦支撑着抬头望我的学生也是满脸倦容,目光无神,显然不在思索状态。
(哦,对了。前两堂课,他们刚刚进行了数学考试。)
我心中明悟,口中却毫不停歇,大声说道:
“没有同学知道吗?这样吧,老师先提示一下,请同学们翻开课本到P169页,看看书上的‘金钥匙’……”
寥寥几声纸张翻动的声音,接下来依然是一片沉寂。
倒是窗外的操场上,隐隐传来学生的欢笑叫嚷的声音。
“……恩,同学们看到了吗?课本上的‘金钥匙’明确地提到:我们可以将边框线的颜色设置成‘无线条颜色’。大家想想看,如果边框线变成无色通明的,那它……”
心中难以抑制地感到一丝疲惫,我想摇摇头、叹口气,可还是忍住了。两年的教学生涯早就把我的脸皮磨厚了,课堂上我什么状况没见到过,怎会被这小小的沉寂所打败。学生不回答,我就自问自答——反正一开始我就没抱什么希望,提问环节纯粹是一种教学流程,做做样子而已。
当音乐铃声响起之时,我早就自说自话地将一节课的教学知识点讲完了,正在翻来覆去唠叨一些操作技巧来杀时间。当听到教室外悠扬的“蓝色多瑙河”回荡在校舍回廊上,我立刻结束了这节令人身心疲惫的煎熬:
“好,这节课我们就上到这里。下节课在机房,请同学们上机练习,完成本节课的操作任务。下课!”
“哗!”全本昏沉的学生顿时蹦得站了起来,一个个精神百倍,喝大嗓门:
“老师休息!”
我微微扯起唇角,无奈得点点头做为回答。看着活猴一样的学生从我身边呼啸而过、仅容两人并肩的教室前门竟在眨眼间冲出十多个人,我也只能苦笑。
老师休息。只有老师休息了,学生才可能休息。
可即使老师休息了,学生依然不能休息。现在,我下课了,一天四节课的教学任务完成了,我可以去办公室休息了;而学生了,一天八节课的教学生活还有最后一节,早就休息好的语文老师正在办公室憋足了劲要在下节课好好调教自己的弟子们。
车轮大战呢!
等到学校的老师都下班回家休息了,可这些学生还是没法休息,作业、家长、家教,三座大山在等着他们呢!
什么新课改、什么素质教育、什么减轻学生负担,都是骗人的鬼话!高考体制一天不改革,现代社会就业压力一天不减轻,其他所谓的让学生减压减负都是屁话!
学生,可怜的学生啊!
摇摇头,我走在教学楼的回廊上,周围都是急匆匆来回的学生,偶尔有我教的学生向我打招呼,我颌首应答,心思却是望着那一张张洋溢着青春却掩不住疲惫的面庞。
这就是现代社会下的人吗?他们没有童年,没有青春,只有无尽的学习、学习!
就算历经十二载寒窗苦读,考上大学又怎样呢?金字塔的社会,站在塔尖的毕竟是亿万分之一,每个人的成功都是以他们为基石的,这些莘莘学子,真正从象牙塔走出来,迎接他们的社会现实,究竟是光辉,还是昏暗?
就象我——
“倪老师!”
走在三楼的楼梯转弯处,我听到四楼上传来的熟悉呼唤声,停下脚步。赶下来的是我的学生,高二(7)班班长,韩仪。
“什么事?”
我尽量露出最和蔼的笑容,因为眼前削瘦的大男孩儿是我的得意门生,也是全年级老师心目中的宝贝疙瘩,一个品学兼优、各门功课都是顶尖、工作能力又超强的好学生。一般的聪明孩子多少都有点张扬,特别是十六七岁的青春叛逆时期。只有韩仪,这个总是微微皱着眉头好象在思索什么,沉默寡言、偶尔却会露出腼腆笑容的大男孩儿,每次考试,各门功课都是年级前十,总分从来都是三甲之列的好学生,却从来都是温温和和,谦虚有礼,执行班干职责连同学都心服口服,男女生共同拥戴的完美学生。
这种学生没有哪个老师不喜欢,我也不例外。但我喜欢他,却主要因为他是我的私塾弟子,历史方面的私塾弟子。
韩仪口唇微张,想要说些什么,却最终低下头,只是将手中的塑胶袋提了起来,通过乳白色的形状,任何人都能判断出塑胶袋里装了几本大部头的书籍。
而看清眼前的景象,我脸上的笑容却凝固起来,进而逐渐消失了。
“你……要把书还给我吗?”
我的声音低沉沙哑,下午连讲三节课,很自然地口干舌躁,嗓眼干涸得冒烟。但更多的,是我的心沉了下去。
“对不起,老师……”韩仪的头很低,我看不见他的面庞,却能听出他的声音带着呜咽,“我、我爸他又生病了,在住院……”
我沉默了,左手接过塑胶袋,右手抬起想抚mo一下韩仪的头,又颓然放下,只是轻轻说道:
“那你要好好学习啊!快上课了,回去吧。”
韩仪的肩头微颤,人却纹丝不动得伫在原地。我心中长喟,自己转身,顺着楼梯向下走去。
去年,历史专业毕业的我,七请八托方进入这所高中担任信息技术教师工作。人地生疏的我在工作之余就是拿上一本史书,到学校图书阅览室中静静观看,咀嚼揣摩,倒也颇得其乐。而刚升入高一的韩仪,就是在图书室中找寻历史图册,见我捧着历史书籍,以为我是学校历史老师向我咨询书目情况而认识的。
当时的情景,如今回忆起来依然历历在目。
“我?我是教计算机的,不是历史教师。”虽然是历史专业毕业,但现在我的身份是信息技术教师,那我就得承认现实。
“噢,对不起,打扰了。”韩仪显得很失望。中午时候,是图书室唯一对学生开放的时间段,可图书管理员的中年女教师早就跑到别的办公室去串门了,空荡荡的房间只有我俩两个大活人,没有教师的允许,学生不能擅自借阅。
我虽然不是历史老师,但这个削瘦身材却顶着个大脑袋的男孩脸上的失望表情却引起了我一丝兴趣。
“你找什么书,历史方面的吗?”
当我问清韩仪是要找关于五代十国详细资料的书籍时,心中一乐。
“课本上仅简单提了五代十国的名目,却没有更多介绍。我想了解唐宋这********历史上重要朝代之间究竟是怎么承接起来的,为什么极盛的唐朝后面竟然是极弱的宋朝?”
韩仪眨巴着眼睛,原本腼腆的大男孩在谈到历史问题时竟然有种侃侃论道的气势,一时间我竟想起了大学时期我和同学老师们扯着嗓门辩论的场景。
“你的题目太大了,要了解这个问题可不简单。”一向闲散的我竟然笑了起来,走到图书室中翻了半天,凭印象抽出一本积灰甚厚的旧书,递给韩仪,“把学生证拿来,我帮你登记一下。”
我帮他找的是一本八十年代出版的学术专著,专门分析由唐的外放经五代的转折终成宋的内敛,质量上乘却相当艰涩,我也是在大二时候用了一个月才啃完的。递给韩仪时,看着这个男孩那欣喜的笑容,我原本捉弄的心态竟有不忍之情。
“你先在这里翻看一下吧,这本书蛮深的。看不懂的话,老师帮你另换一本。”
我亡羊补牢地提醒韩仪,但这个大男孩却在快速翻看一遍后问我:
“老师,你觉得这本书对我的问题有帮助吗?”
“那还用说,这可是专著!你要是能把这本书吃透了,五代问题你就成半个专家了。”
“那好,我就要这本书了,谢谢老师。”
我现在还记得韩仪拿着书走时脸上腼腆中透着坚定的微笑,可当时我却是暗自失笑这学生不知天高地厚,别的不说,光书上引用的大量史籍资料,没有相当的文言文功底是没法读懂的。至少,它不是一个高一学生能看懂的。
这件小事原本随着时间的流逝自然会被我淡忘的,管理图书馆的女教师也没在乎我擅自借书的行为,我的日子依然是按时上下课,闲散读着书,本该蓬勃朝气的青年上班族的生活竟被我过得犹如上学时一般堕落腐朽。当我几次拒绝一同进入学校工作的年轻教师相亲性质的聚会活动之后,我也自然而然被教师社交圈给淡忘了,所以,在当年的平安夜,和我一同进入学校的三个男教师、五个女教师都与新在教师圈中找的情人罗曼蒂克地度过时,我却是一个人靠在蜗居中的板床上,左手《资治通鉴》右手《南朝梁史》,对比测度着陈庆之那厮是如何纵横无敌的。
日子就这样闲散地挥霍着,青春就这样白白糟蹋着,但我也没清高到芥尘不染。上班期间教师圈中闲磕牙的东长西短也听也笑,饭局人情该我的也一份不落,吹牛打屁之间,也曾听闻过高一新生中传奇人物韩仪的大名,经常问一些超出课本的问题,让任课教师欣喜之余也头疼不已——但我早就忘了有这么一号人物。直到有一天,午间我又溜达到阅览室中啃书看报,一个变声期鸭子般的声音却在我背后轻轻喊我:
“倪……老师?”
就这样,我终于记起了这个不自量力的大男孩儿,也将他和传奇学生韩仪对上了号。两个月了,他的借书期限早就超过了一个月的规定,想还书的话还得挨上管理员的一顿教训,趁现在还没到学期末,管理员没有清理借书证时赶紧找我帮他还书。
真看不出,这小子竟这么精明!
我一边苦笑着,一边将韩仪的借书记录注销,自然他超期的问题在管理员不在的情况下由我以教师的身份简单教训后赦免了。
“以后要及时归还书籍。”不咸不淡地随口教训一句,我无所事事地扯问道,“这么长时间,书都看明白了?”
“书看了两遍。”韩仪倒是老实回答,“似乎明白了点什么,但要想理清楚,却找不清头绪。”
我撇了撇嘴,无声地嘿笑着。想当年,我可是在导师的指导下夙夜苦读、在大学图书馆里泡了近一个月才略有心得的,就凭你这小子再聪明,囫囵吞枣地看几遍就想弄清楚个中脉络?别逗了!
我自认不是一个同情心泛滥的好人,平时在路上看到好手好脚、十岁以上六十岁以下的乞丐从来是眼角也不瞅一下,自然不会没事找事去主动指点韩仪关于专著的各种精髓。可这各项考试都是年级五百多号人中顶尖的人精子可是脑瓜贼灵活,他似乎瞟准了我一定可以对他“传道、授业、解惑”,竟一个中午不停地围着我后面转悠,带着人畜无害的憨厚笑容对我软磨硬泡:
“倪老师,关于冯道这个人的分析你是怎么看的……”
“倪老师,唐代的牙军制度后来是怎么演化的。我看南宋时期,岳飞军中依然有‘背崽军’啊……”
回答他一个问题,肯定会衍生出更多的疑问;但如果不解答他的提问话,这个深受年级组众教师喜爱的优秀学生却整如一个粘在我身上的苍蝇!不把他解决掉,我是别想安生看书了。
不过在放弃抵抗以前,我还不死心地做垂死挣扎:
“你可以去问你们历史老师啊!”
“问了,”韩仪眨巴着眼睛,憨厚地笑着,“老师说这些问题,学校中只有你能回答。”
我无语。韩仪他们班的历史教师和我一样是新来的,姓萧,名略,我称他为贼,音乐专业高才生,小提琴拉得特棒,双休日专门在外面琴行开班授课,学员对象小到五六岁的小朋友,大到高考音乐专业的特长生以及社会进修人员,生意兴隆财源滚滚,其两天的收入比我们上五天的班挣得还多。
这个萧贼,平生爱好除音乐、美女和钞票之外,就是性嗜杯中之物,为人饮前猥琐、酒后放荡,却是性情中人。可是我欣赏他,因为这厮是全校唯一一个可以和我探讨些话题的人。但现在这个以音乐专业混成历史教师的家伙却将祸水东引,我在表面上哀叹不情不愿、内心中实在是窃喜的情况下,摆足了架子方才勉为其难地走到书架旁,抽出三本入门级的历史读物,打发韩仪:
“先把这三本看懂了,再来问我。”
当然,这三本书是记在我的借书帐目上,学生每次只准借一本的。
当韩仪喜上眉梢地捧着书准备走的时候,我拉住了他,难得认真地问道:
“你为什么想了解这些历史问题?现在的高考,肯定不会考这些内容的啊?”
韩仪却没有丝毫犹豫,他的目光恋恋不舍地从书本封面上移开,腼腆地看向我,轻声而坚定地说道:
“我……对历史感兴趣。”
兴趣!
我点点头。
“有问题,可以到办公室来找我。”
韩仪走了,我也收拾起书本,去找萧贼聊天了。那一天,我心情很好,晚上还主动拉了萧贼去他最爱的火锅城撮一顿,甚至还陪饮了两杯黄酒——平时我是滴酒不沾的。
就这样,韩仪开始经常往我办公室跑,我指点他一些历史问题之余,也暗自得意地将他视为自己的得意门生。当期末考试,这个大男孩不负众望将年级总分第一和三门单科第一揽入怀中之时,我更是悄悄递给他一本缩微本的《资治通鉴》。
“你拿去看吧,看透了再还我。”
我装作不经意地淡淡说道。韩仪虽然为人憨厚腼腆,但父病母残,家境困难,以至自尊心特强,对金钱礼物方面非常敏感。我不能明着送他礼物,只是说借,等看透了再还。可浩瀚一部《资治通鉴》,司马光呕心沥血以为帝王借鉴的不朽巨作,看透二字谈何容易?
我不知道韩仪有没有听出我的话外之音,但接到奖励的时候,他稍微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去。也就在这次,他向我坦吐心声:
“老师,我从小就对历史感兴趣。我以后想上中国最好的历史大学,你看行吗?”
学生信赖我,向灵魂的导师来咨询他的未来之路。而我却沉默了,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从情感上来说,对私塾弟子以后继续学历史,我是百分百赞成,但现代中国社会,历史专业毕业的大学生,有前途吗?有钱途吗?
社会纵然不是残酷的,但也是现实的。市场经济社会,投资就是为了报效,而且是最有效率、最大限度的报效。这所高中虽然只是个非常普通的学校,但每年考取大学的也有几十个,以韩仪目前的学习成绩和学习状态来推断,他考中国绝大多数重点大学的热门专业都没有问题。这样一个尖子,考一个历史专业就够了吗?
而且韩仪的家境是决定性的。如果不是因为他家凑不出三千块的赞助费,全市中考第九名的韩仪也不会沦到我们这里——本校免除他一切学杂费,甚至还有奖学金。对家徒四壁、只靠在街头摆个小香烟摊维持一家三口生存的韩仪家庭来说,大学四年的学费是个天文数字。就算可以靠国家助学贷款支持下来,从历史系毕业的韩仪能做什么?考研,他能承受那更加庞大的学费吗?就业,历史系的书生能做什么,就算找到一份工作,可挣的几个钱面对上学欠下的贷款、家里老病的父母赡养医疗费用,又能抵得了几分?
沉吟半晌,我开口了。缓缓说完,我扭头就走。因为我违背自己的情感、顺从理智敲碎了男孩的纯真的梦:
“你还是上其他专业吧,金融、法律、外语、国际关系、生物科技……历史,就作为一个业余爱好吧……”
我象个逃兵,丢下了迷茫的男孩,自己逃跑了。之后的整个寒假,我常常会忆起韩仪那张失落、无助的面庞。
他才十六岁,我是不是太残忍了?
他已经十六岁,都冠礼了,是承担责任的时候了!
我在寒假期间挣扎着,但在新学期开学仪式过后,既期待又担心、患得患失的我在办公室又见到了韩仪。一个月没见,他的个头似乎长高了,虽然添加了厚厚的冬衣,可单薄瘦挑的身材顶着他那大脑袋依然令人有种滑稽的感觉。但我却丝毫没有笑的心情,因为我的目光盯在韩仪的耳朵和手背上,这些部位上布满了黑色的冻疮。
“春节的生意怎么样?”
我试图挑出一个轻松的话题,虽然这和我俩之间教师与学生的身份关系不太协调。
韩仪也笑了。经过寒假的街头叫卖香烟的磨练,他憨厚的笑容中更显得老沉,连变声期的鸭嗓也进化成了青年人的清朗明亮:
“春节街上人太多了,烟也好卖得不得了,我还看见不少学校老师,萧老师还在我这里买了一包黑松呢!”
萧贼这厮!我不禁哑然,如此行径倒符合他一贯推崇的“课上师生、课外朋友”的原则,可这学音乐的家伙从来都是不抽烟以保护嗓子,怎么会跑去买烟?回头倒要拷问拷问。
当然,这些轻松的话题都只是题外话,几句玩笑过后还是进入了正题。令我担心了一个寒假的韩仪,却给我一个颇感意外的决定——他乐观地认为现在谈论自己两年后的择校言之过早,当前的要务是将自己的学习抓好,同时也不会放弃历史这门爱好。
“寒假摆摊的空隙,我看了不少书呢!老师借我的《资治通鉴》也看到西汉文帝时代了……”
看到韩仪的乐观,我既感安慰,也有淡淡的忧心。两年的时光,转瞬即逝,何况高考岂是你想象中简单,高二高三的快节奏下,你既要学习功课、又要照顾家庭,这个削瘦的大男孩儿能承受得住吗?历史这门爱好,你还有闲暇兼顾吗?
我无语。但看着乐观的韩仪,我终不忍出言打击他。
(算了,一切随缘,就这样过吧。)
于是,日子一天天过,我一天天腐朽堕落,而韩仪也一天天地长大,我以各种名目主动“借”他的书也一次比一次专业,他的提问也日渐深刻,但到我办公室来的时间间隔也越来越长。
高一下学期是每周两三次,高二上学期是每月三四次,现在进入高二下学期了,开学一个多月来,今天是他第一次找我。而这一次,韩仪终于将所有的历史书籍全部归还我了。
(算了,一切随缘吧。)
我不是一个喜欢勉强的人,有也能过,无也能过。手中塑胶袋虽然沉重,心头虽然沉重,我下楼梯的步履虽然沉重,但楼梯依然是要下的,办公室依然是要去的,待会儿接送教师下班的校车依然是要挤的。韩仪……依然是要放弃的。
“老师……”楼梯上方传来韩仪哽咽的呼喊声。
我僵直了身躯,颈子扭了扭,还是忍不住回头,入目的是一张噙着眼泪的青春的脸:
“老师……我、我真的喜欢历史!”
我知道,所以我点点头。
我理解,所以我还是挣出笑容:
“好好学习!历史,就躺在书中,自己不会长脚跑的。你以后会有机会再拾起它的。”
我不得不安慰韩仪,因为我俩现在就在三楼到二楼的楼梯处,上上下下的学生很多,认识韩仪这个校园明星人物的学生更多。不少人已经一脸惊诧地看着韩仪含泪述志的模样,不管男女生都向我投来怀疑甚至敌意的目光,直看得我头皮发麻。要知道,韩仪这小子高一时期就以自身能力和魅力征服全班,高二分班后更是将自身影响力扩展到全年级,在高二学生中说话比年级主任还响亮。万一这些学生误认为我是在欺压韩仪,进而煽动年级学生群起造我这小小的副科老师的反,那我的下场一定无比凄惨。
我这人一向是不惮对事务做最坏的打算的。看着周围的学生眼中闪烁着危险的目光,我只想赶快脱离这危险的区域。高中学生殴打教师在本校虽然没有先例,但附近的几个职业中学却传出过类似的新闻,看着楼梯上越聚越多的学生,我可没有开本校某些方面先河的打算,赶快脱身是及。
正巧二楼楼梯传来女生清脆的吆喝声:
“借过借过!让一下啦!喂,张修你挡在前面啦!”
堵在楼梯上的学生稍稍疏散开,给楼下的两个拖着一网兜球类器材的女生让道。我也先闪在一旁,等两个女生通过之后急忙趁着空档下楼。
哎,以后还是自个儿看书修身养性吧,别在做什么收弟子传衣钵的黄粱梦了,否则麻烦会不断的。这不,刚才还没好气地吆喝让道的丫头片子这时候倒不赶路了,只听那清脆的女声响亮地问道:
“咦?韩仪,你怎么啦?”
(韩仪怎么了关你什么事?韩仪是七班,龚燕你可是三班的;就是高一,你俩也不在一个班啊!韩仪这小子,魅力、不,影响力还真大啊……)
我自己在心中转着委琐的念头,脚底下却不停歇,快步走到三楼转二楼的平台处。若不快点离开,天知道还会发生什么事?
果然,本人一向“好的不灵坏的灵”的超级乌鸦嘴即使是在内心默念也发挥了十成威力,就在我转弯的时候,只听楼梯上韩仪一声厉叫:
“老师!”
(我已经够忍让了,怎么还是惹火上身?韩仪你这一叫,其他同学会怎么想?本来没事的都会给你生出事端来!)
我颇为恼火地侧头望去,如果韩仪没有当众给我一个满意的解释,我会不顾一切把他拎到办公室,然后——再放他回去。没办法,现在的教师工作条例,严禁体罚或变相体罚学生,严禁责骂学生,严禁……总之,现在连批评一个学生都要先肯定,再“但是”,我还有什么方法对付这群野猴子?
但,事实胜于雄辩,我的眼睛给了我胜过韩仪千言万语解释的答案——一颗硕大的、至少五公斤重的铅球正挟风呼啸地从三楼向我飞过来,当我看到它时,铅球距离我的面部只有零点零零一公里,黑色的球身几乎塞满了我整个视野。
这么短的距离缺乏足够体育锻炼的我只来得及脚下一软,让原本瞄准我鼻梁的铅球狠狠吻在我的额角上。
被铅球砸中是什么感觉?我以前不知道,现在知道了。首先是不痛,只是感觉脑袋轰得一下,以颈椎为中心摇晃了下就恢复重心,但人却踉跄得坐倒在地,头脑也顿时昏沉了,无法正常运转,因为我出现了幻视幻听——那提网兜的龚燕竟发出惊人的尖叫,一个接一个的铅球不断从底端破了个大洞的网兜中滚了出来,在楼梯的台阶上蹦跳几下,然后弹性十足地跃起一道抛物线,向坐倒在楼下的本人呼啸而来。
好你个龚燕,竟敢拿铅球攻击老师!
我昏沉的脑袋在当机的最后一刻从幻视幻听中分析出我所接受的真相,接着的事情记忆就模糊不清了:可能是我先感觉到头和身体又连挨了几下重击,然后视网膜上出现了红色的印记,并迅速的将视野填满,进而化为黑色的混沌;又或者我是先被额角的鲜血模糊了视力,接着才被四五个铅球以重力加速度之势砸在身上,最后,才如一袋面粉般颓然倒下。
总之,我归根到底总结出一句话:学生龚燕为韩仪报仇,以铅球将我给砸昏了!
至少,在昏迷之际,我认为是真相就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