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末的艳阳,照在人身上只觉得暖融融的,将前些天连绵的阴雨带来的潮湿不适一扫而空。获得了丰收的百姓们乘着农闲集体出动,在村头的带领下开凿水渠,松整田地,为来年的耕作早做准备。远远望去,群山环绕的盆地间,黑色的方格也似的田地上,村中的老者有节奏拍打着腰间的太鼓,四五十名扎着头绳、赤着双脚的农夫,齐齐发出欢乐的吆喝声,挥动着手中的农具,而顶着草笠、担着泥土奔跑在田间地头的妇女们,黝黑的面庞上洋溢着喜悦的笑容,个头还没有锄头高的小孩儿手舞足蹈牙牙欢叫,牵着他们的老年妇女也咧起干瘪无牙的嘴。
欢乐的景象最是感染人心了,即使是孤僻苦闷的人,看到如此喜悦劳动的场景,其心情也会象雨后的天空那样晴朗。全村的人都聚集在田地间以劳动的方式欢庆着一年丰收的喜悦,而奔驰于山腰间的两骑也被这欢快的鼓乐歌唱声所吸引,缓下了疾驰的速度。
“人真是善于忘记伤痛的生命啊。实在难以想象,就在四个月前,这个村子才战死了七个男丁。”
骑在前首的年青男子发出感叹之声。他的背襟上绣有丸桔梗的家纹,正是武田名门山县家的少主山县源四郎昌纯,他对山脚下的村庄再熟悉不过了。这片土地属于巨摩郡饭富乡,原先是山县家的领地,长筱合战后在武田胜赖公的主持下,移封给了立下战功的饭富虎二信昌,而山县家获得了骏河富士郡的二千五百贯领地封赏。
同是丧失了家中的男人,农民可以很快的振作起来,遗忘掉死去的人,而为一年的丰收欢呼;而武家的男子虽说随时做好了战死沙场的准备,但至今甲信两国还有诸多武家依旧愁云低沉,男人还能强做坚毅,而家中的孩子女人则天天垂泪,从踯躅崎馆城外武家府邸聚集的街道走过,入耳的皆是阵阵幽幽呜咽。
他的同伴,满面风霜的中年武士怅然苦笑,也不答话。昌纯大人是不知道这些农民的苦难啊。若是沉湎于悲伤,不去耕作、不服劳役,那么骑马跨刀的武士立刻会烧掉农民的屋子、将抵抗的人全部杀掉,剩下的俘虏,不是被送到金山做不死不休的苦力,就是被草绳串在一起卖给人口贩子,从此生不如死。为了活命,这些终年劳作不休的人不得不强迫自己不去想任何事情,无论天灾还是兵火,只要还有一口气在,他们都要为苟延残喘的生活全力挣扎着。农民不是不会哭泣,是生活的苦难早已干涸了他们的泪腺;农民不是遗忘掉亲人的死难,但死者之所以会去异国他乡舍生作战,也是为了生者的存活!活下来的人,又怎能辜负死者的牺牲,不得不硬起心肠,为了来年的米粮,将血汗洒在岩石般僵结贫瘠的土地之中。
此刻,山下村民的欢笑,是获得了来年生资的欢笑,是不辜往生者牺牲的欢笑,是含着无限血泪的欢笑。这种欢笑,又怎是不曾尝过饥谨的滋味、不曾终年以米粉糠皮充饥的封领四万石的武田名门山县家的少主所能想象的。
中年武士低头看了看策住马缰的双手,虎口和指掌间层层厚厚皆是黄茧。这些茧皮,并非如其他武士般是握枪挥刀磨出的,这双结实的大手,可是握了十多年的锄头镰刀,也挥了十多年持枪太刀,虽然现在已是知行十贯的武士奥津三四郎义直,但自己的本心,仍是当年那个舍命冲杀、挣来五贯功赏买来白米请全村的男女老幼吃上一碗香软的白米饭的泥腿小子。
那一生都在吃稗子饭、所生养的四个儿子全部战死在异乡的寡婆婆,瘫坐在矮小湿愁的窝棚中,对着香气袭人的白米饭,双手合十连连叩首,深凹的眼眶中沁出浑浊的泪水,干瘪的嘴唇翕合着,喃喃自语着:
“一生能吃上一口白米饭,死也瞑目了。……真想早点儿死啊,早点儿死啊,这样就能跳出这苦海了……可是,到了黄泉,也许会更苦吧……”
每当忆到这凄怆的一幕,奥津三四郎总是愤懑满胸,却又不知如何舒解。到了战场上,他总是不畏生死地冲在最前面,一边挥刀砍向敌人,一边大声怒吼着:
“不会!不会!到了黄泉一点儿也不苦,那儿不用打仗,不交粮、不服役,一点儿也不苦!”
或许是神佛有意让奥津三四郎在人世间的苦海中多多煎熬吧,历战二十四场,负伤四十余处,数度徜徉于比良坂畔,奥津三四郎却终究肢体无损地活了下来。即使是长筱合战后追究其下令向友军射击的重罪,也在信昌主公的力保下,将功折罪,无罚无赏。
(侥幸又活了下来,那就再多为百姓做点什么吧。)
年届不惑的奥津三四郎并非胸有大志之人,对甲信乃至天下的受苦之人,他没有抱负也没有能力去拯救苍生,但至少,在自己主持饭富乡农事生产之时,多少能为芸芸百姓做一点事情。
(须尽心尽力为主公效力!他日主公飞黄腾达了,我才有力量帮助更多的人。)
怀着这种信念,奥津三四郎自长筱后,就殚尽全部心力为信昌主公效力。他出身是贫穷的农民,对土地和农事的认识远超过同僚,饭富乡七百石领地的农事基本上就是他在管理。此刻看到山脚下村民们欢声笑语,虽然洞悉这欢乐背后的哀伤,奥津三四郎依旧略感欣慰,至少在他的治理下,饭富乡的四个村落里,丰收时节的农民们都可以吃上一口热饭了。
奥津三四郎沉浸在思绪中,胯下的老马却跟着前驱的山县昌纯向后山的惠临寺驰去。饭富乡虽是饭富旧领,但十年的衰落,昔日屋舍齐整、壕垣森严的饭富氏馆早已荒废,族人也四散漂零,重回故土的饭富信昌也只能暂时寄宿在山间的寺院,待日后再慢慢重整故居。
山县昌纯的红马是穗坂的名驹,奥津三四郎的坐骑也是山岳惯走的老马,两骑沿着崎岖地山道一阵疾驰,盏茶功夫已饶过山梁,冲到隐在山林间的惠临寺坪前。
“律——”战马被山县昌纯用力勒住,人立仰起一个咴律。双腿夹紧马腹的山县昌纯丝毫不在乎坐骑的挣扎,饶有兴趣的看着眼前的人事。
原本矗立着山门牌坊的空旷坪地此刻却尘土飞扬,十多名衣裳褴褛、鬓发散乱的农夫着抗着漆黑的长柄枪绕圈跑步,而赤露着上身、斜抗着太刀的兴津十郎兵卫安元正大声吆喝着,督促农夫们加快速度。当看到停顿下的来骑后,兴津安元急忙将褪到腰间的上衣拉穿整齐,迎上前去,恭敬地低头问候:
“昌纯大人,远道而来,真是辛苦了。”
“哈哈哈……”山县昌纯从马上跳跃下来,随手将缰绳马鞭扔后随后的奥津三四郎,大步上前拍着兴津安元的肩膀,高兴地说到:
“是十郎兵卫啊。听说你在长筱时受了重伤,现在看起来,健壮得很嘛!”
兴津安元早先是山县家的下级武士,山县昌纯对他也是熟识了。长筱合战,甲军损失惨重,山县家的将士也多有伤亡,留守在江尻城的山县昌纯迎接征张归来的己军,愕然发现出征时自己所熟识的面孔已然少了六七成,不禁惆怅非常。此刻见到故人无恙,虽然兴津安元已投入饭富家,山县昌纯却依然颇为喜悦。
这边,山县昌纯和故人相逢,谈笑甚欢,而原本待在寺院中的武士们也听到声音,赶了寺门,从七十七级的台阶上疾迎下来。走在最前面的,是设乐原战时,信昌麾下赤虎使番之首的中原源六兼久,他和山县昌纯也是熟识,施礼拜见后赞叹说道:
“昌纯大人来得好快啊。从踯躅崎馆到这里,有四十多里山道呢,你一定是象风一样奔驰过来的吧。”
“呵呵,是啊,我这一路可没有停下来歇息过,若不是奥津大人的坐骑来回奔跑,支撑不住,速度还能更快一点呢。我这匹‘炎斑’,可是穗坂今年产出的军马中,最为神骏的呢……”
说到马速,山县昌纯眉飞色舞,滔滔不绝地夸耀起自己的爱驹来。出身自山县家的饭富家臣们都互相交换了下眼色,露出会心的微笑。山县昌景大人有三子,各有所嗜,而嫡长的源四郎昌纯嗜骏马、好枪术的名声,更是武田家人人皆知的。
一看山县昌纯被挠到痒处,侃侃评论起战马,中原兼久微微松一口气,表面上依旧做出一副认真聆听的微笑模样。但不一会儿,山县昌纯就停了下来,带着意犹未尽的可惜表情叹息一声:“看来,源六对马匹也很感兴趣呢,改天你到我那儿去,好好鉴识一下我马厩中的那三匹神骏。今天是暂时不成了,我还要拜见虎二兄长。对了,兄长在寺院中吗,带我去拜见吧。”
“咳,”中原兼久暗叹一声,歉然答道:“实在是对不起,未曾想到昌纯大人如此快速地到来,我家主公尚在方丈间禅定,还有半个时辰才能出来。昌纯大人还是先到后堂喝杯茶水,休息一下吧,一路远来也确实辛苦了。”
“这样啊……”山县昌纯也是颇为失望,抬脚向寺门前陡峭的台阶走去,百无聊赖地向四周打量着。惠临寺只是山间的一座小佛堂,山门寺舍格局简单,但掩映在翠绿青山之间倒也显得清幽出尘,只除了缩在坪地两旁的闲杂农夫,有的戴着顶破旧的头盔,有的赤膊上身却穿着草摺,披着侧筒的人却凑不齐一双麻鞋,个个都不伦不类地抓着长柄枪,却毫无甲信军队的气概……
(精锐的士兵都损失了,要将这群乌合之众训练成甲信强兵,虎二兄长还真是要费一番功夫啊……)
轻易被中原兼久请到佛堂中休息的山县昌纯并不知道,长筱合战后正式还俗的堂兄饭富虎二信昌,虽然平日还是留着和尚式的光头,常常做僧侣的缁衣打扮,但如今正式拜领饭富乡七百石领地的饭富信昌,早被领地的庶务忙得焦头烂额,根本没有时间去参禅念佛。
此刻,饭富信昌正在方丈间里面临着上任领主以来最重大的危机,低头向巨摩郡武川筋地方最大的土仓主人商量借贷的事。
“两百贯钱可不是小数目啊,在下只是一个普通商人,如何能拿出如此巨款?实在是爱莫能助啊,饭富大人你还是向别家询问一下吧。”
一向以借贷为生的土仓老板那肥厚的嘴唇拿腔作势地一张一翕,腮帮的肥肉随着话语上下抖动着,鱼鼓眼中闪过算计的目光。身为甲斐有名的酒屋老板,他兼营典押物品的土仓业务,私下也向手头拮据的其他商人、寺庙乃至武家发放高利贷。由于这些土仓老板向武田家交纳了巨额的土仓役钱,作为町众的核心也控制了甲信的商业命脉,即使是有势力的国人领主也不放在这些财势巨大的土仓老板眼中。面对眼前新上任的年青小领主,估算到没有多少油水可捞的土仓老板对借贷一事兴致缺缺。
“酒屋助佐老板可是武川筋一带最大的商家了,如果你都无力借贷的话,那么别家肯定也无能为力,还是请你多多帮忙一下吧。”饭富信昌满脸笑容,强忍着内心的不快向土仓老板好言相求。
“是啊,助佐老板还是多多帮忙一下吧。区区两百贯,怎么可能难住助佐老板这样的豪商啊。”新上任为武川筋间屋的山高信直也居中劝说着。
所谓的武川筋间屋,是武田家为强化对国内领地的直接管理,将领国内若干个乡组成一个“筋”,委派直臣进行监管,间屋一职主要负责筋内的货运流通。山高信直是甲斐北巨摩郡有力的国人势力武川众的青年豪杰,其父信方公在第四次川中岛合战时,作为武川众十二骑之一随信玄公本队行动,夺回了阵亡的武田典厩信繁公的首级,被信玄收为直臣。山高信方在三方原之战时,编入了武田胜赖队,奋战而死,而接替亡父出仕的山高信直在设乐原战场也斩首三级,立下战功。父子两代都是忠勇之士的山高信直因此成为了武田胜赖的心腹爱将,被委以领国地方监管的重任。
土仓老板酒屋助佐再如何目中无人,也不愿得罪被大名青睐的新锐红人,何况自己的货物在甲斐运输还要仰仗身为间屋的山高信直关照一二。虽然不愿,酒屋助佐也只得勉强表示可以筹措两百贯钱,但需要饭富信昌以某种物品相抵押。
“并非是在下信不过饭富大人,但土仓这一行的规矩,借贷无论多少均须有一些东西抵押一下。还希望饭富大人体谅一二。”
酒屋助佐的话说得圆滑无比,即使是山高信直也只能苦笑着爱莫能助。
借贷的商人最怕的就是借给武家的钱,因为某种原因而血本无归。在甲斐就不乏此事,借贷的武士拿了钱连夜出奔了,消失得无影无踪,或者贫穷的下级武士战死沙场,遗留的财务根本无法偿还债款,这些都是曾经发生过的实例;而有势力的国人领主借贷的话追款就更为艰难了,室町幕府和各国大名都曾多次颁发“德政令”,而国人领主也在欠下巨额债务之时煽动领民爆发“土一揆”、“德政一揆”,借贷的土仓一方不但追不回欠款,甚至可能丢掉性命。所以信玄公在制订《甲州法度》之时,曾就借贷的手续和利息等做出了详细规定,酒屋助佐的做法恰好就卡死了饭富信昌的退路。
(就以饭富乡的田赋为抵押吧……)
饭富信昌内心挣扎了半天,几次话到口边又吞了下去。以饭富乡的田赋为抵押,对方可能接受吗?如果田赋可以满足自己的财政支出的话,那么自己此刻还需要为借贷而烦恼吗?
自从出生以来,饭富信昌从来不曾为金钱烦恼过。这倒不是他的为人无欲无求,而是他自幼就身为知行一万五千贯的甲斐名门饭富家嫡子,根本无须为金钱没烦恼;家中变乱之后,他无论是出家为僧、还是追随叔父在堺为家族存亡而浴血拼杀,一切的金钱用度都由昌次叔父安排,信昌从来没有为下顿饭吃什么而忧心过。
即使是帮助家族在堺扎下根后,孤身云游天下的信昌,也只凭着一钵一杖四海为家。路经佛堂之时进去参拜,就可获得一顿寺僧款待的斋饭;通衢野村之中,也有礼佛敬神之家布施一二;哪怕是路宿荒山,摘下七八枚野果、猎得一两只野味,总可以略充饥腹。
一心磨砺自己的饭富信昌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了所游各地的山川地理、风土人情之上,就是各家大名的喜好军政、国人豪强的好恶举动,也都被信昌一一挂记心上。十年游历,信昌开阔了前所未想的眼界,见识到了金钱在战争中的无穷魔力。有了金钱,弱小的诸侯可以征召浪人、购买枪弹,击败十倍于己的强国;有了金钱,世代侍奉的主公可以无情背弃,血脉相连的骨肉也会互相残杀,不施一兵一卒,仅靠金钱就能将敌人从内部瓦解消灭。
(只要有足够多的黄金,大概任何人都能统一天下!)
十年的游历,饭富信昌逐渐形成了莫种明悟。雄霸富饶的美尾、近畿,所领十余国、石高近五百石,更控制了堺等自由都市的织田信长,也成了最受信昌看中的人物。
(当今之世,织田公所拥有的黄金米粮无人能比,恐怕十年之内他就能统一天下吧!)
正由于对织田信长无比的推崇,饭富信昌体内的军人之血也在隐隐沸腾着,当昌次叔父传来讯息,要协助武田军对抗织田-德川联军时,饭富信昌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虽说保卫甲斐故土不受残暴的织田军侵入、恢复饭富家名是信昌对自己加入武田军作战行为的自我辩解,但面对一生中最为推崇的强敌并与之作战,那种全身上下激扬澎湃的热血和难以言喻的兴奋战栗之感,恐怕才是饭富信昌无惧生死、纵情纵横于战场上的最大动力。
(战场,才是男子汉的宿命之所啊!)
身负重伤的饭富信昌在榻上将养了近两个月才能下地活动。但刚刚恢复健康的年青领主在检查领地帐目之时才发现,自己虽然在长筱合战中击退了拥有天下第一数量金钱的强敌,但自己也将被金钱所击倒!究其原因,竟然是自己将无力支付在设乐原之战时所收家臣的俸禄!
设乐原战场上,中原兼久、奥津义直、兴津安元等人立誓追随饭富信昌,虽然之后恶战酣持,信昌主臣十三人奋战到底,半户彦左等五人不幸战死。等到大军回转甲信之时,山县昌景毫不犹豫地将中原兼久等六名家中年轻俊杰托付给信昌,内藤昌丰公也含笑应允了奥津三四郎投奔饭富家的要求。中原兼久等优秀家臣顺利聚集到了饭富信昌的麾下,他们的知行与原先在山县、内藤两家所领的俸禄相当。这七人,个个都是甲斐的有名武士,年纪最轻的岛六郎正清虽才十七岁,却曾在荒山中力战七名盗贼,并格杀其中五人,生擒两人,被同伴以“夜叉六郎”称呼,知行为五贯文;而隐隐为众家臣之首的中原兼久,则是原山县家江尻城警备番头,知行二十贯。家臣七人的俸禄加在一起,竟高达九十五贯之多。
饭富信昌所领的巨摩郡饭富乡领地,每年出产的稻米不过七百石出头,按照《甲州法度》“四公六民”的规定,领主征收的年贡常额不得超过领地石高的四成。即使今年的稻米丰收,饭富信昌能够征收的年贡也不过各种粗细杂粮合计不但三百石,按照甲斐地区当前一贯文可买粳米一石二斗五升的米价,留下了五十石米粮备用的信昌,手中可以使用的永乐通宝不过两百贯文左右。
两百贯文!这笔钱对普通的农民或在乡地侍来说,绝对是积攒一生也难以奢望的巨款,但对招揽了十二名优秀家臣的饭富信昌来说,却是个只能摇头苦笑的数字。身为武士,购买军马、武具等花费是一笔必须的支出;同甲信其他武门礼节往来、给重新修建起的天泽寺和自己栖身的寺庙供奉的香油钱,也是不小的开支。七折八扣下来,信昌手中剩余的钱不过百贯文左右,一旦支付了家臣的俸禄,信昌的手中再剩不下几个钱了。
“我等为主公效力,乃是感于主公真正的武士智勇仁爱之心,俸禄多少都没关系!”
中原兼久等家臣对主公的财政状况也并非一无所知,他们七人联合奉上表白心意的起请文,并换上粗布衣裳、挽起裤管跳下田地干起农活来。饭富信昌感动之余,却也坚持自己的决定:
“身为主公,怎能让家臣忍饥挨饿!”
生平第一次,饭富信昌感到肩头责任的沉重,即使是在堺为了一族的生存而努力战斗时,却也有昌次叔父总揽大局,自己只有做好份内的任务就可以了。而现在,这些才干超群的年轻人舍弃了武田重镇的山县、内藤两家而投奔的自己,也因此失去了在长筱合战后升迁的机会,如果自己再连家臣的俸禄都无法保证的话,那么这个主公当得也太失职了。
“家臣有家臣的义务,而主君也有主君的责任!”
这是长筱作战前,饭富信昌说服山县叔父发动兵谏的理由,此刻自然也成了信昌个人的信念。即使他想尽办法节省开支,但如果不向百姓征收年贡外的杂税或者动用领地的军役钱,那么财政收支依然是入不敷出。
为钱财而头痛的饭富信昌甚至渴望立刻从军作战,无论敌人是织田、德川,还是上杉、北条,自己拼了命也要将家臣的俸禄从敌人手中抢来。但这终究只是异想天开,无法可想的饭富信昌只剩下最后一条路——借贷!
(虽然难以开口,但从叔父那里应该可以借到资金吧……)
饭富信昌首选的借贷对象自然是在身为饭富家家督的饭富纪伊守昌次。
饭富昌次近来虽被武田胜赖公逐渐加以重用,但其本身依旧只是富士乡一千二百贯的小领主,而且十年前家中变乱时散落在甲斐各地的饭富族人近百人也聚集到饭富昌次的领地上,单从帐面上的收支来看,饭富昌次的富士乡领地财政状况比信昌更加恶劣。
但别人不知道饭富一族的虚实,饭富信昌却深悉昌次叔父通过堺这日本第一商港,以铁和血聚敛了数额如何惊人的金钱!即使为了设乐原作战花费了巨额的金钱以雇佣纪伊铁炮众、资助势力衰竭的伊势、三河一向门徒起事,饭富家上下十年心血挣得的金钱依然有数万贯之多。
而且,饭富家潜伏在堺的商业势力虽被长筱战后警觉的织田信长连根拔起,但家中绝大多数人力物力早在战前就转移到骏河海港。在茶屋居作老爷子的主持下,饭富家的商贸活动日见红火,即使不动用以前遗留下的资金也足够维持领地上的族人家臣的知行用度。
但饭富信昌满怀希望的请款信却遭到了昌次叔父的无情拒绝。不但饭富昌次自己一个子儿也没借给侄子,他还以家督的名义命令饭富家中上下断绝对信昌的任何金钱往来。
如此冷酷决绝的行为令饭富信昌不敢置信,这还是那个将自己从小抚养、视若己出的昌次叔父吗?这还是那个将族人利益高于一切的饭富藤六郎吗?哪怕自己和饭富家毫无亲缘,就是看在同僚的份上也不能如此无情啊!
“当上了家督,成了胜赖公眼前的红人,叔父大人竟然变得如此无情吗?”怒火中烧的饭富信昌将昌次冷冰冰的拒绝回函撕得粉碎,拿起墙壁上悬挂的名刀吉川贝光就往屋外走去。饭富信昌虽然平时待人处世颇为平和,骨子中却奔腾着桀骜自负的武人血性,受到昌次的如此侮辱,饭富信昌心中刹那间充满被亲人背弃的痛苦和愤怒,铁青着脸只想冲到富士乡去找饭富昌次弄个明白。
但离开房间的纸门却被前来送信的町村彦左卫门堵住,他是茶屋居作老人收养的孤儿,肤色黝黑但目光深沉,是茶屋居作经商的得力臂膀。他和信昌在堺时是患难之交,此次充当饭富昌次的使者,张开双臂拦在门前,讥诮的目光无情地扫视着信昌,大声呵斥道:
“虎二,你还是个孩子吗?如此的举动,也太让人失望了!”
“混帐!你说什么?快让开!”被堵住去路的饭富信昌面对昔日同生共死的伙伴,勉强按捺怒气,只是伸手去推拦路的町村彦左卫门,“别再劝我了,彦左,我要去找藤六郎……”
信昌显然失算了,堵住门前的彦左卫门并不打算劝阻自己,而是猛地挥动拳头向自己面部击来。
“冷静一下你的发热的头脑吧!”随着彦左卫门的大喝之声,信昌只觉眼前黑影压下,同时鼻梁上一股巨大的力量冲击过来。
当他恢复意识的时候,人已翻到仰卧在地上,手中长刀也飞到一旁的屋角。遭到重击的鼻梁没有丝毫痛觉,只感觉湿漉漉的,显然是流血了,而头脑也微微昏沉。
“混蛋!想打架是吗?”随手拭去鼻翼下长流的鲜血,饭富信昌彻底爆怒了,国字型的面庞上肌肉扭曲着,原本光洁的前额上暴起根根青筋,煞气腾腾。他鱼跃翻起,挥动铁拳向彦左卫门当胸击去。
“挨一拳还不够吗?那就多来几下吧,笨蛋!” 彦左卫门也不躲不闪,咬着牙硬撑着接下信昌的重拳,反手回击。两个人顿时扭打在一起,各自身上脸庞也不知挨了多少下,到最后竟抱扯着滚倒在地。
“你的首级都被我取下了,还不认输吗?”饭富信昌将彦左卫门摁在地上,右手勒住彦左卫门的脖子,恶狠狠地威胁着。
“就凭你这个三流武士?做梦!” 彦左卫门勉强飞起一脚,以膝盖将信昌顶翻,好不容易挣脱出来,胀红着脸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咬牙切齿地以手肘向信昌压去。
两个人满地扭打、互相咒骂着,直到力气耗尽,各自精疲力竭却兀自不松开紧楸住对方衣襟的手。到最后,还是武艺精熟的饭富信昌占了上风,彦左卫门虽然身高力大,却也逐渐不支被压制住了,看着信昌那张满是淤青的面孔恶狠狠地瞪着自己,彦左卫门忽然感到一阵无比的滑稽荒谬,竟松下手脚,纵情大笑起来:
“哈哈哈……”
“你笑什么!”饭富信昌兀自头脑昏沉、怒气勃勃,也不管彦左卫门的已经放弃了挣打,沉下一肘重重落在彦左卫门的小腹上。
“喔——”遭到重击的彦左卫门身体猛一蜷缩,口中只感到淡淡的腥味,却不呻吟出来,强忍住巨痛颤抖着声音呵呵笑道:“我是笑,身为武士却在地上和人扭打,十年了,虎二你还是没长进啊。”
“啊?”饭富信昌微微一愣,随即也抿起了嘴唇,松开纠住彦左卫门发髻衣领的双手,滚躺到一旁的地上,舒摊开肢体,放声大笑起来。
时光仿佛一瞬间又回到了十年之前的初次相识,那被商家打手满街追赶的落魄武士和街头行窃的穷困流民,在荒野之中互相误认为对方是追赶自己的人,同样是满地翻滚地扭打在一起。到最后,四天没进顿饭的彦左卫门生生饿昏过去,而负伤在先、流血过多的饭富信昌也昏死过去。若不是在街市中听到消息的茶屋居作带着昌次等人赶来寻找,恐怕两人早就葬身于野狗之腹了。
“哎哟……虎二,你下的手可真重啊。”刚才扯打之时还不觉得如何,现在一停歇下来,彦左卫门只觉得全身所有部位都酸痛难忍,连动根手指的力气也没有,肋骨处更是有断折的迹象。
“彼此彼此,咳咳,你的拳头也不轻呢。”饭富信昌的伤势也好不到哪儿去,身体的皮肉伤痛还能忍受,但满脸的淤青却是三五天内消失不了的。
“那是你咎由自取!都已是一方领主,却还象个孩子似的盲目冲动,如此个性如何能在这乱世中存活?昌次大人可一点都没看错啊。”
面对彦左卫门的指责,饭富信昌也只能默默无语。一场扯打过后,发泄了大量精力的饭富信昌也冷静下来,能够正常的思考整件事情了。自幼被叔父教导长大,饭富信昌是向对父亲一样尊崇着昌次,这也是看到昌次叔父的回信无情断绝与自己的关系时,信昌会大失常态的原因。但冷静下来思考,深悉亲若父亲的昌次为人的饭富信昌却不难发现整件事中透露着的蹊跷,昌次叔父素来不是热衷于名利之人,在他的心目中,饭富一族的利益高于一切,没有子嗣的叔父绝对没有理由无情舍弃自己。而彦左卫门的言行举动也恰恰证明了这一点,反倒是自己过于冲动了。
“……是我失态了。彦左,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
当天下午,浑身酸痛的彦左卫门带着信昌的密函赶回了富士乡,而饭富信昌在闭门沉思了两天后,托在设乐原战场上并肩作战的山高信直介绍,向经营借贷业务的土仓老板酒屋佐助借款。
“抵押物嘛……”沉吟良久的饭富信昌终于下定决心,将身后刀架上的长刀取下递在酒屋佐助面前,“就以这柄胜赖主公亲赐的名刀吉川贝光为质,应该足够了吧!”
信昌的举动实在出乎山高信直和酒屋佐助的意料。
山高信直惊呼一声:“信昌大人,你这样做……”
酒屋佐助也不断地用衣袖擦拭着毫无汗泽的额头,神态紧张地嗫嚅着:“这、这、太过于名贵了,小的可不敢承受啊……”
饭富信昌却毫不介意地洒然一笑,以不能置疑的口吻,缓缓沉喝道:“这柄主公所赐的名刀,是我饭富家最为名贵的宝物了,佐助老板,你不会不接受吧。”看着酒屋居作面无人色的苍白表情,又看了看神态紧张的山高信直,信昌微微笑了笑:“放心好了,信直大人,这只是借贷的手续而已。难道你认为,我会让主公所赐的名刀,流落到他人之手吗?”
最终,接待的事情在信昌的强势主持下,以圆满而收场。酒屋居作满脸心痛地写下了自认为有借无还的借贷文书,而身为保人的山高信直也后悔不迭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等到最后,饭富信昌龙飞凤舞地写下花押,酒屋居作和山高信直连忙告辞离开,而作为抵押物的名刀吉川贝光依旧留在方丈间的刀架上。
站在寺门之口,目送着山高信直诸人急匆匆的离去,信昌的耳畔不禁回荡起当日彦左卫门转述昌次叔父的话语:
“你若满足于饭富乡七百石旧领,则所需钱物我当全数资助于你;但若心怀大志,扬我饭富一门武名,成就百世不泯之功业,则须自我磨砺,不能假他人之助!”
“你十年游历,亲自观察诸国地势险易、国人风俗、诸将政治得失及兵制等,可知何谓兵法之要?”
“所谓兵法之要,是以我实击敌虚。这个虚有军势之虚,也有心虚,古来被喻为奇兵的军略几乎都可以说是击人心虚。因此,最重要的是研究此状况下人心如何?彼状况下人心又如何?且如何可令使拥有五情六欲的我方军人作战,如何可令万千强敌皆不脱我指掌间算计,此等皆是人心之奥妙,非经亲身经历无以领会。”
“虎二,你亲睹天下各国国政军略,明了诸国虚实,自身军略精熟、作战骁勇,乃是大将之材。但天下武勇智谋之士何其之多,可万众景仰的名将,也只有甲斐之信玄公,越后之谦信公,相模之氏康公,西国之元就公,乃至如日中天的织田信长寥寥数人,这是因为他们不但文武兼备,而且能洞悉人心,具备领导万众的大将之器!你有如此之多优秀家臣愿意追随于你,这足以证明你的能力了,但将器还尚须磨砺啊,先学会了解身边众人之心吧!”
“大将之器吗?”饭富信昌喃喃自语着,对于这虚无缥缈的说法他并不以为意,但叔父指出的兵法之要在于人心的说法却直指信昌心底。用兵就是用人,而用人须掌握敌我的人心,如此也正符合兵法所云的“知己知彼”的箴言。
而两日的闭门反思,信昌也着实醒悟到自身并没有准备好成为一个优秀的主君,如何治理领地、整顿军备,这些事务自己并不擅长,也没有一定的计划。可以说,从长筱合战之后,自己一直沉浸在志得意满的情绪中,若非叔父的当头棒喝,自己依旧会如此昏沉下去。
(无论何时,都不能为外物所障。我就从这饭富乡领地做起,学着了解人心、治理内政。叔父可以一手将衰落的家族重新复兴起来,我饭富虎二信昌,也定能将饭富家名扬于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