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的当天夜晚,远藤兄弟盘坐在佛堂中,对着次郎兄长的灵牌,一夜未眠。
长夜漫漫,纵是佛前的灵灯也有燃尽的时刻。灯枯油尽的烛台挣扎着摇曳两下,终化做一缕青烟,消逸而去。佛堂沉浸在一片黑暗中,只有透过支起的纸窗而来的银辉月色倾洒入室,才依稀可见两个静坐不动的身影。
佛堂间一片幽静,只有庭院间潺潺的流水从竹筒间泻入池中,荡出清脆的涟漪声,偶尔夜风抚过,晃动着婆娑的树影,摇曳着沙沙的枝叶,为这沉寂的天地更添了一份阴森诡异。
一夜无眠,自然魂魄不曾入梦;心有期盼,却也不见浮动的帐幔后兄长不散的英灵。或许是现今的世界早非百鬼夜行的平安时代吧,但为何魑魅魍魉却依旧横行于天下,朗朗乾坤间肆虐无忌?这佛法衰微的末世,真的看不见半点黎明的曙色吗?
远藤兄弟一夜无语,心潮却澎湃不已。自啼哭着降临人间至今,二十多年的浮光掠影一一闪过心头,幼时的欢笑、哭泣,流浪的艰辛、苦难,人生的百味点点滴滴涌上心头,回首前尘,有如隔世。恍惚间,仿佛人生再度重演。
(该有个了结了。)
虽不是佛门高僧的灵台顿觉、大彻大悟,远藤兄弟却也从般若无常之间,历练出青火红莲。
(什么救赎苍生,什么天下大志,都是骗人的鬼话!人若不自救,只不过从一个桎梏走向另一个囚笼!自己当年怎会迷了心窍去相信这种荒谬之言?)
回忆起昔日年轻气盛的自己顶撞得父亲青筋爆跳,纵是厚颜如远藤常友也不禁赧然。
(没有父母养育之恩,没有手足教育之德,焉能有己之身?倒不如先从身边做起,以弥报答父母家人的恩德。)
远藤常和暗暗攥拳,看着黑暗中模糊的灵牌,心中涌起深深的歉意。
(如果我和常友都在家中的话,也许次郎兄长就不会……)
悔恨是生者的权利,但却无济于事。死者已矣,生者总是要想办法挣扎存活下去的。所以到了第二天红日东升之际,远藤常和将手中摩挲整夜的念珠奉到神龛之前,合什默祷一番,远藤常友则瞪着红肿的眼睛,直楞地盯着黑色的灵牌,一语不发。等到佛堂外传来沙沙的侍女扫地之声,两兄弟默默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到庭院之中。
“我要留下来。常友,你决定了吗?”远藤常和站在旭日的晨光中,直视红色的朝阳。
“啊?”远藤常友微微愣神,转即明白过来,沉声答到,“次郎兄长的事已经无可奈何了,但只要我远藤堪七郎常友还有一口气在,我再不会让任何一个亲人受到伤害!”
“好!”远藤常和的大手伸了过去,迎着常友的粗糙手掌,两只手紧紧的握在一起。
接下来的日子,远藤兄弟的表现令从小看他们长大的父母兄长们目瞪口呆。先是两兄弟郑重其事地来到老爷子远藤庆直和太郎兄长常纲面前,请求能得到父兄的原谅,回家效力;接着,生性较为沉稳的远藤信五郎常和替下新三郎常秀,亲自下到田间,带着领地间的村民进行农活,而自小毛躁惯了的远藤堪七郎常友则认真地训练起家中的足轻们的武艺。
“腿脚有力,腰部下沉,扎稳了!你,持枪的右手再往后点,这样才便于发力!”
“上了战场,就不要想生死的事了!一个劲担心的话,会发挥不出实力的,这样的人反而死得最快!”
“笨蛋!再做一遍!你们站在旁边的,也给我记清楚,现在多练一下,到了搏命的时候才有机会活下来!”
看着一向举止粗鲁、性格毛躁的远藤常友耐心认真的教训着士卒,自小被兄长欺压惯了的幺弟津八郎常平不禁瞠目结舌,他结巴地小声问着兄长;
“三哥,七郎兄长他不会被鬼魅附体了吧……”
“别瞎说。”远藤常秀一个暴栗敲得老幺直抱头叫唤,边斜窥着父亲逸出的满意笑容,边小声嘀咕着,“七郎被附身的话,那五郎也不对劲嘛?七郎是长大了,倒是你这小子,天天在家里游荡着,倒真该好好教育一下了!”
“我、我这就去刷洗马匹……马厩里的草料好象不足哩……”不虞引火烧身的少年看着兄长不怀好意的笑脸,心惊胆寒地语无伦次,拔腿飞奔。
“哈哈哈……”看着弟弟们充满干劲的身影,远藤太郎常纲开怀大笑。这几个野小子若真能认真做事,倒还真是个好帮手呢!
欢笑的日子是过得飞快的。从远藤常和兄弟俩回家算起,转眼间已是半月光景过去,因次子阵亡而长久失去笑声的远藤家又充满了活力起来,连领地的农民也感染了主上的喜悦,赞叹起新归来的少主们。
“很少见到如此活力的年轻武士呢!”
“是啊,人还很和善,甚至还能下田来干活呢!”
众口相传,附近领地都知道远藤家的儿子回来了,嫁到美浓国多艺郡的远藤家女儿惠津写了家书寄回问讯,而在饭羽城效力的远藤家四男常久更是请假回来探望。
“你们这两个小子,个子都长高了嘛……”
兄弟相见,自然亲切非常。现在,除了过继到大野郡远藤家的六男常基,这惠奈郡远藤庆直一家也算是团圆了。
“这是个大喜的日子,大家开怀畅饮吧!”
三郎常秀指挥足轻们将大坛的米酒搬到谷场上,大声笑着招呼垂涎已久的领民们。辛劳多日的士兵和农夫们齐声欢呼,更有妇女带着孩童跳起了欢庆的田乐歌舞,原本九月的收获祭仿佛提前到了这八月的夏夜。
欢庆的活动一直持续到深夜,疲倦的人们才意犹未尽地说笑着散去。
而远藤家中,妇女早就不堪喜悦的美酒沉沉睡下,连老爷子也撑不住斜依着小几合眼小寐,只留下睡眼惺忪的使女们在廊下打着盹儿,而酒酣耳热的男子汉们正大声笑着谈天说地。
絮聒了久别重逢的亲情,哀伤了阴阳相隔的兄弟,挂念了远在他乡的手足,这群奔腾着热血的年青武士们自然谈论起当前风雨欲来的天下格局。
“昨天那讨厌的石徹白长澄又来催促了,郡上郡主家那边似乎非常着急啊……”三郎常秀抱怨着,石徹白长澄来了三次,代表主家向惠奈远藤分家提出:在织田军攻打岩村的武田军时,惠奈远藤分家必须提供士兵、军粮等诸多苛刻要求。老爷子还没拿定主意,一直搪塞敷衍着。
“没错,没听说右大臣已经聚集了两万大军在岐阜吗?柴田修理、羽柴筑前这些重臣都被派往近江近畿一带征召新的士兵了,丹羽山城也在尾张坐镇着。看来织田家是肯定要出兵了,只不过不知道是去三河还是我们惠奈啊……”太郎常纲也非常关心织田军的动向,一旦织田大军复来,远藤家势必又要做出艰难的选择。
“嘻,有什么好烦的?织田过来就由我去给织田送死好了,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十几碗酒下肚,刚刚收敛几天的七郎常友又狂态毕露,摇摇晃晃站起身来,却给身边的五郎常和一把扯坐倒下。
“废话少说些。”轻啐了弟弟一口,五郎常和摇摇微薰的头脑,说出自己的忧虑,“无论哪家胜败,如果是几天功夫分出上下倒也罢了,最怕的就是打成僵持啊……”
旁听的众人连连点头。大军作战,如果是三五天的话,多是士卒随身携带米粮,可一旦战斗僵持拖延下去,譬如长期包围了敌城,那么滞留敌人领地的大军除了从后方输送补给外,还要就地调集粮秣了。现在的局势,织田数万大军的实力是明摆在那里,而武田占据的岩村城又是天险坚城,一旦两军长期对垒下去,处在战场附近的远藤领一定会被过境的织田军搜刮得精穷干净!
众人的目光又不由转向一直嘿笑喝酒的四郎常久,这个有着黝黑脸膛的壮硕男儿现在是饭羽城主远山友光的直属武士,颇受器重。如果要在众兄弟间找一个最了解武田军虚实的人,那一定非远藤又四郎常久莫属。
“织田在动员,武田也没闲着啊!岩村的秋山大人派出使者四处联络远山各家,借长筱武田军胜利的威势要求各家支持岩村远山,至少不要站在织田一方。现在明照、苗木两家已交出人质了,其他的包括我主公都还在观望。” 果然,远藤常久看到兄弟们期待的目光,爽快地把自己知道的情况的都说了出来,“而且武田还不断地从下伊那的秋山领地获得增援,成船的兵粮辎重从木曾口运送过来,现在驻扎在惠奈、土岐两郡的武田兵,至少已聚集了两千军势!”
(两千军势!)
熟悉情况的远藤常纲和三郎常秀面面相觑,去年武田军对抗织田两万大军时,笼城的武田秋山军也不过七百!看来武田真的准备大干一场。
这还不是最让人惊诧的,当远藤常久眯缝着醉眼小声透露出最高机密时,众人无不低声惊呼。
“奥飞驒的江马?他们有什么力量?竟然敢掺和进来?”连最沉稳的远藤常和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而看到兄弟们怀疑的眼光,远藤常久黑脸一红,羞恼地低声喝道:
“我酒是喝了,可还没到说醉话的地步。我是亲眼看到了江马家的使者,来人可是江马党十骑之一的稻田五兵卫盛休啊!虽然他化装成虚无僧,悄悄进入岩村的,但我以前游历飞驒时见过他,绝不可能认错的。”
既然自家兄弟信誓旦旦的保证,远藤兄弟们自然只能相信,但他们却百思不得其解。
虽然江马党素来依附于武田家,其飞驒西北部的领地高原乡可以和美浓的岩村、信浓的木曾河口构成品字型的支援体系,但整个飞驒国的石高尚不足四万石,江马氏的高原乡领地更仅有三千石左右,面对国内的三木、内岛诸豪强尚无能为力,他有什么力量能牵扯进入织田、武田两大巨人之间的生死搏斗!
武家大名的决断,远藤家的这些乡下武士自然难以理解,酒精上脑的远藤兄弟们也暂时抛开了这些令人烦恼的事情,开怀畅饮、大声谈笑起来,直闹到老爷子一觉醒来、挥舞着手杖将这些年轻人好好教训一番,他们才耷拉着脑袋、虚浮着脚步,打着酒嗝酣然睡去。
等到第二天远藤兄弟们哈欠连天的醒过来,却已是日上三竿。看着老爷子那张黑下的面孔,机灵的四郎常久借口回城复命,连早饭也来不及吃上一口就匆忙遁去,只留下无处可躲的太郎常纲以下五人又被老爷子好一顿训斥。
远藤家的欢乐是众人所亲睹的,原本担心遭遇兵火的领内百姓安心下来,专注忙碌于这八月天的农活。眼看就是秋收的季节了,今年收成的好坏,可是到了最后的关键时刻了。
不仅是领民们在忙碌,远藤的郎党们也在少主们的带动下,放下武士的架子亲自下到田间劳作,家中的妇女们则奔走上土埂地头,为劳作的男人们送去茶饭。辛勤的劳作辛苦,但看着田间沉甸甸的穗头,远藤领地所囊括的三个村落,处处洋溢着人们喜悦满足的欢笑声。这劳动的笑声回荡在远藤家的两千七百石的领地上,飘过界线,传到了邻近的国人领地。
“你听,远藤家的人笑得多开心啊!那是喜悦丰收的欢笑……”
不管是武士还是农夫,比起还没有降临眼前的战火,领地中正变得金灿灿的稻谷更加吸引他们的注意。
(如果今年丰收的话……)
每个人都在做着甜美的丰收美梦,无论是武士老爷们盘算着可以用稻米换来多少武器铠甲,还是农民们希冀着可以美美地吃上一口温暖香软的白米饭,大伙儿的精力又都投在了秋收的事宜上,而原本浮动的人心也逐渐安定下来。
“远藤家可真是有大将之风!无论何种情况,土地中长出的麦子才是我们生存的根源。”听闻到家臣汇报郡内情况的惠奈郡明知城主远山景兼大声赞叹,示意众家臣仿效远藤一族,不必为织田军可能的攻略而无谓担忧。但私下中他却吩咐侧近:“远藤一族太过于镇定了!好好调查一下,他们是否已经投靠了织田?”
远山景兼的怀疑并非空穴来风,战国之世,国人众随时倒向有力的强者,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了。远藤家不也曾在二次岩村合战中投向织田一方吗?就是远山景兼自己,现在也还没彻底拿定主意,他一边向岩村的秋山伯耆守献上自己的胞弟作为人质,一边通过美浓的土岐明智家,暗中联络上了织田方重臣明智日向守麾下大将斋藤利三。
“总要给自己多留一条路嘛……”夹处在织田武田两强之中的远山景兼并没有矢志效忠武田家或织田家的意念,自己全族的性命荣辱,怎能全部寄托在某一方?
而惠奈远藤家,虽然并未如远山景兼所猜度的已然倒向织田,但在老巧卓拔的老爷子远藤庆直的主持下,一方面通过石徹白长澄,厚币谦辞地向郡上郡主家表达了亲近的意向:“主家的恩德,我家上下都铭记在心。将来还望主家多多照应……”;另一方面远藤家也暗中派出手下,通过遍布美浓各地的亲眷网搜索着一切关于织田军动向的信息。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如果能在织田军行动之前得到消息,我们也可以早一步站在胜利者一方。”
当八月七日,得到郎党传递来的织田家已在岐阜附近聚集了两万大军的密讯时,远藤庆直一边派快马向郡上郡主家送去效忠誓文,一边如是教导着儿子。太郎常纲、三郎常秀都赞同地应诺着,五郎常和、七郎常友虽然心中依旧有所抵触,但至少仍低头不语。至于最为年幼的八郎常平,只是眨巴着眼睛,似懂非懂。
而当八月九日清晨,家臣气急败坏地飞马回报:
“织田右大臣连同配下数千军势,于前夜从岐阜秘密出发、不知去向;城中,丹羽山城、金森五郎八等重臣正在动员余下的大军,准备辎重,有出战的迹象;另有传闻,驻守尾张的池田、河尻等将也在整军备战,目标不明。”
远藤庆直顿时面色大变,紧急向靠近织田领的边境加派调查的人手,并亲自吩咐:“如果发现织田军大队的行踪,不得与其冲突,须立刻回报!”
一时间,远藤家上下紧张非常,而整个惠奈郡也草木皆兵。织田信长去向不明,尾张、美浓的大军有行动的迹象,如此形势,那织田军肯定会有大的行动了,却不知其目标是意图第三次鏖战于东山道的惠奈岩村,还是报东海道三河长筱的一箭之仇?
惠奈郡上下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心怀二意的国人城主们不顾农忙,征召起士兵作好呼应的准备,而原本分散在惠奈、土岐两郡的武田军,也默默收缩回了岩村城附近的数个城砦,静待即将到来的恶战。但聚集了重兵的织田军,却令人困惑难解地自始至终没有踏出领地半步。
“真是太古怪了!织田的葫芦里究竟装的是什么?”
苦候了三天,但预期中大军压境的情况却始终没有发生。远藤家上下非但没有松下一口气,反而更加地气氛阴沉。半生作战,一向喜欢谋定而后动的远藤庆直最是厌恶如眼前这般聋瞽状况:织田右大臣行踪不明,数万大军行动诡异,潜入美浓的家臣带不回任何有用的情报,郡上郡主家那里也是乱做一团,谣言纷乱。但织田的数万大军确确实实地就驻扎在距此不足百里之遥的岐阜,旦夕可至!这种状况犹如巨石悬于头顶,生死荣辱俱操于未知,个中滋味可绝不好受。
直到八月十二日夜,披星戴月赶回的的家臣不顾使女的阻拦,径直冲入了远藤庆直的寝室,送上紧急信函,远藤家上下才知道个中原委。
“原来是如此,信长公真是人杰啊!”
看了新交的挚友大岛光成写来的密信,远藤信五郎常和拍膝赞叹。连对织田军残暴行径最为痛恨的七郎常友也不禁赞同:
“织田虽然残暴,却着实是个超卓的人物,简简单单就把我们所有人玩弄于鼓掌之上呢!”
大岛光成的信签极为简单:“家父正追随大殿前往越前途中。”
越前!
自天正元年织田大军灭亡了北陆名门朝仓氏以来,其征服的越前领地就纷乱迭生,其时织田军正集中力量攻打近江浅井、平定伊势的一向一揆、救援被武田军攻略的东美浓明知城……走马灯式的连续作战牵掣住了织田军的大部分精力,无暇顾及越前的织田信长只得任命了朝仓旧将前波吉继为越前守护代,居一乘谷,管理越前;而由织田家臣木下佑久、津田元嘉、三泽秀次留守北庄,监督越前的军政大事。
前波吉继虽是朝仓旧臣,但对委己重任的织田信长却深感恩德,竭力治理着越前领国。可是他在任不久,即患上眼疾,几乎不能视物,而与其同为朝仓旧臣的富田长繁乘隙培植自身势力,暗有图谋。终于,天正二年一月十九日,就是在信长往征伊势长岛之际,怀着担任越前守护的炽烈野心的富田长繁攻杀了更名为桂田播磨守长俊的前波吉继,继而又谋杀了另外一位朝仓家的旧臣鱼住景固,赶走木下等三人,统治了越前。
但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从加贺、越中等地渗透进入越前的本愿寺一向宗势力掀起了一向一揆;而更名为安居景健的朝仓景健,他也抱着复兴朝仓的愿望,和族人朝仓景胤、朝仓与三等一起加入一向众,攻打越前。朝仓景健乃是在姊川之战中代替朝仓义景出征的朝仓军总大将,是之前朝仓家很有势力的一门众,此时登高一呼,朝仓旧臣纷纷在越前各地呼应,连富田长繁麾下的将兵也纷纷倒戈。
天正二年二月十八日,由于寡不敌众,府中城落城,富田长繁战死,整个越前遂为一向宗所制压。于是,越前、加贺、越中等北陆诸国在本愿寺教团的暗中操控下联成一气,对南方近畿一带的织田领构成了巨大威胁。可在此后的一年多来,主力四处征战的织田军只是在北近江一带小心防守,一直没有征讨叛乱的越前,但就在长筱合战大败于武田军之后,天下人的目光都被织田军的佯动吸引在东侧的岩村和三河一线,织田信长竟然亲自远征北陆!
“……是王霸之杰!”闭目沉思半晌的老爷子发出深深幽叹。当自己的眼光还停留在一城一地的得失、一役胜负的复仇上时,这个在短短十余年间以尾张下四郡起家,先统一领国、制霸美浓,既而席卷东海道、控制着近畿的年青大名,已然是将数万大军当作诱饵玩物、把天下群雄玩弄于掌心了。
“大哥,右大臣到越前去打仗吗?北陆可是一向宗的势力啊!”幺弟八郎常平大惑不解,“那些本愿寺的和尚可不好对付,而且织田大军都还在尾张、三河呢!”
“总算你这小子还没苯到家。”看到长兄正小声地和父亲商议着什么,三郎常秀好心的解答起来:“信长公是亲自带领两千母衣众,秘密潜赴越前的,可能在途中还要会合近畿、近江一带的军队吧,当越前的和尚们还在注意着三河、美浓时,织田的大军早就杀到雏岳了!而留在尾张、美浓的数万大军,不但可以迷惑武田家和各地大名,防止武田乘隙进攻,还何以随时接应在越前作战的织田军,这是一举两全之妙计啊。”
“但仅仅带两千母衣众骑兵,就贸然攻打越前吗?越前的一向宗可是夸称聚集了十万门徒啊,而且还有北陆其余诸国支持……即使会合了近畿、近江一带的织田军,如此攻打越前也太仓促了吧!织田家平定伊势的一向一揆之战可是前车之鉴呢!”
对织田轻骑远征越前的行为,远藤家上下大感叹服,但闻讯赶秘密回家中的四郎常盛却表示了疑虑。北陆诸国素来是一向宗活跃之地,永正三年的九头龙川之战,和朝仓军对阵的能登、越中、加贺、越前各国的一向宗门徒据说有三十万之众!而且现在越前的一向一揆又有朝仓的旧臣武士和本愿寺的僧兵加入,行军作战颇有章法,并非昔日的乌合之众。织田军如果贸然进攻的话恐怕会反受其辱。
面对四郎常盛的疑问,远藤兄弟自然是无法回答,却被留守在美浓的大岛光成却用一封封告知了织田军最新行动战报的密信一一解答了:
“……一揆方于越前西南诸城布防,防守重心放在了天险木芽峠一线,军势约为三万……”
“……十三日,大殿于近江志贺郡会合了柴田修理、明智日向、羽柴筑前、村井长门、原田备中等将,合计两万三千大军……”
“十四日,明智水军坚田众控制琵琶湖水面权力,明智队于渎津浦、羽柴队于河渝浦分别登陆,讨取敌守备大将若林长门守、森喜四郎……十五日,羽柴队攻克河野城;明智队正向足羽川挺进……”
“……十六日……敌前线守军动摇,堀江景宗率千人降伏,杉津砦开城……柴田队五千人突破高木峠,朝仓军溃退,大将朝仓景胤被缚……”
“……十四日,大殿传讯于近畿五千石以上名主:‘效忠之时已到,诸位各自努力!’至十七日晨,松永、细川、和田、深尾、筒井、塩見等二十三家名主毕至,手势四千七百余人,多有铠甲武具不及准备齐整者……另,十七日,明智队攻占敦贺港……”
当看到战报至此,远藤庆直拊掌长叹:“战事到此已经分明了!”
织田军出其不意,奇袭越前,着实在战略上已赢得先机!
首占天时!现在是八月农忙时节,被织田军佯动之举迷惑的一向门徒们大多四散在乡,真正聚集在越前南部地区的一揆方,其主力只有朝仓旧部四千余人,另有加贺援助而来的僧兵七千,浪人数百,兵力首先居于劣势。
次夺地利!一揆方虽沿天险木芽峠一线布置,以守待援,却不防织田军明智队、羽柴队从琵琶湖水路绕过防线登陆,直插腹地要害,扫荡守备空虚的内陆各地,切断了一揆方的后援聚集。
三居人和!在战事甫起时,一向众们虽迅速来援,仓促聚集起三四万大军。但还抗着锄头、拿着竹枪的一揆方,面对训练精良的织田军依然支撑不住。尤其是应信长之命星夜赶到军前效力以表忠心的各地名主,他们麾下的直属武士组成的先锋队人数虽少,其战斗力却异常强大,连克一向众的五座山砦;
天时地利人和无一占据,在织田军腹背夹击之下的险恶情势下,一向众虽有舍生忘死地战斗意志,却也不得不兵败如山倒。勉强支撑到八月二十日,兵粮耗尽的一揆方终于溃逃,府中城陷落,军师七里赖周战死,总大将下间赖照化装逃脱。整个越前,此时只有东北部的大野、坂井两郡尚有朝仓景健麾下紧急聚集起的的七千士卒可堪一战,但面对修罗饿鬼般地织田军,越前的彻底陷落不过旦夕之事。
情况如远藤庆直所料般继续发展,但在接近尾声时却发生了变化。
“……朝仓景健已授首……大殿下令根切越前之一揆众……”八月二十日,大岛光成在密信中轻描淡写地提及了织田军对越前一向一揆众的追捕。看到书信的老爷子和诸兄弟都没有在意,他们关注的只是越前的主要战事已经结束,织田大军会否继续进军加贺,抑或回师东线;而远藤常和和远藤常友却盯着“根切”的字眼,心中一阵恶寒。
(‘根切’……完全的斩草除根啊……他该不会……)
远藤兄弟的悲观预感终于在十多天后得到了证实。虽然大岛光成没有在接下来的数封密信中再有任何提及,而织田军也努力封锁消息,但当各国的目光转注到越前战事之时,关于织田军追击一向门徒的行为终于还是在日本各地流传开来:
“凡口念‘南无阿弥陀佛’者,男女老幼皆不得存留!”
织田信长向大军如此下令,他所要追击的,不仅是主持一揆的各寺院主持僧侣、参加一向一揆的暴民,还包括所有信奉一向宗的普通人!而织田军所谓的“追击”,也只不过是搜捕然后屠杀而已。
仅是八月二十日,前田利家队追击一揆众至越前东南方,直抵北陆第一高山雏岳,在两天时间内杀死涉嫌参加一揆的男女老幼一千余人,生俘之一百余人也被当场斩首。短短十数天内死在织田军屠刀下的一揆军民多达三万人,而越前全国之民也不过二十万人左右。
如此残暴的屠杀,暂时震慑住了心怀不满的越前民众,也吓阻了蠢蠢欲动的周边势力。织田方不仅一举恢复了对越前的控制,甚至将实际控制线推进到了加贺南部手取川畔,夺得江沼、能美两郡,以梁田广正、佐佐权左卫门长绳分为日屋、大圣寺城主,而越前四十五万石庞大领地的秋收稻米,也源源不断地运送回近畿、美浓。
越前国的主要战事暂时结束了,但织田军的作战并未就此终止。八月二十七日,当柴田、羽柴、明智诸将还在越前忙于追捕逃亡、镇压反抗、恢复各地秩序、着手领国重建之时,织田信长又悄悄来到了北伊势。他亲自指挥泷川伊予部下的八千大军,再会合了次子信孝、三子信雄的五千军势和南近江、北伊势部分国人,合计一万七千大军,浩浩荡荡杀入一月前重又发起一向一揆的南伊势,三天内七次击破一揆军,斩首两千七百余级,以逆磔刑处死一揆方首领一百三十人,伊势领复又平定。
旬日之间平定两国的接连大胜,顿时让织田军一扫长筱之败后的颓唐,威棱四射。不但领内各国人城主谀声如潮,争着将誓书人质送到岐阜,就连朝廷也派出三条公卿向信长致贺。
但织田的威势容光大振之余,越前、伊势两国的一向众惨况也深深刺激了唇亡齿寒的北陆各国。对织田平定越前作战反应迟钝的加贺国本愿寺教团再也坐不住了,通过若松的本泉寺向北陆各国发出佛喻:
“佛敌织田,烧比睿山,焚山王社,于伊势屠我佛弟子十万,今入侵北陆诸国,妄图消灭一向宗门。诸门徒应感念多年来所受如海深恩,抱持含笑舍弃生命之大觉悟,一同协力保卫阿弥陀佛之佛法。”
北陆各地的一向门徒们开始行动起来,大量的信徒开始向加贺聚集,流浪天下的浪人们也蜂拥向北陆……
对外面临北陆诸国联军的进攻,而在平定的越前领地内,隐匿在山泽丛林间的一揆众们不时发起小规模的骚乱,各地袭击小股落单的织田士兵的行动层出不穷,此起彼伏,忙得织田军焦头烂额,如泥沼般牵扯了其大半兵力。内忧外患之下,即使是强大如织田家,也不得不从各地抽调援军不断地投入到越前这无底洞中。其东线的尾张、美浓虽然依旧动员了相当数量的军势,但已经转为守势。
织田家的西线此刻山雨欲来,而原本的紧张东线却暂时缓和下了局面。夹在武田和织田两强之中的东美浓国人们,放心松了口气的同时,却仍得小心翼翼同时交好着身边这两家随时可以让自己一族灰飞烟灭的强力大名。
东美浓的国人们如此,倔强如远藤常和兄弟也不得不如此。
……惠奈郡邻近的织田领地中的一介城砦守备,粗鲁地剃着牙喷着酒气大声嚷嚷:“惠奈远藤家?怎么从来没听说过……”但看到远藤兄弟奉上的成串铜钱,却不由贪婪地吞了口唾沫,瞳孔放光:“永乐通宝啊……哈哈,俺是个爽快人,你们可真了解俺啊!哈哈……“
……岩村城秋山家的一位中级家臣,倨傲而挑剔地审视着廊下的拜访者:“我和你们素不相识,快退下吧!”但当目光转到远藤家臣们手中捧着的礼物,他的脸上也浮现出某种特殊的光彩。
“呵呵,现在的年青人,很少有这么懂得礼数的了……噢,这、这就是京都那边的绸缎啊,真是太精美了……”
“……区区薄礼,仅表我家的一点心意。以后还望您多多照顾……”
虽然心中万分痛恨着残暴的织田,也憎恶于杀死了自己手足骨肉的武田家,但为了家族的兴亡荣辱,远藤兄弟也只能强自堆出谀媚的笑容,向着武田、织田两家的三四流人物低下自己的原本高昂的额头。
(这就是夹缝中的弱小力量的悲哀……忍耐啊,一定要忍耐住!)
远藤常和的下唇已被噬出血痕,而远藤常友的手指早就深深地抠进跪膝下的泥土中。但表面上,两人却是恭敬地低头跪伏拜倒主人家的回廊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