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马者下马!但马不可离身三尺以外;众将士可以坐下,但不能松下甲胄,武器不可离身;紧急时一闻螺号就立刻起身上马,等待指示!”
远处高地上,骑马的武将在队列中来回奔驰着,大声宣告着主将的命令。除了在高地四周坚持警戒的少数士兵,其他长途奔驰、全身被汗水和河水浸湿的骑兵们纷纷跳下战马,松弛地躺坐在松软的草地上,间中还有人从怀中掏出用油纸包裹的冰冷饭团,就着马鞍边的水囊大口地吞咽着,但没有人说话,只有啃着青草的战马偶尔打个响鼻。
而在东方三百多步距离的山坡上,一路遥遥紧随的十四、五名背负着红色或黑色布囊的骑马武士却没有下马蓄养马力的打算,他们只是小心警觉地仔细观察着前方敌军的一举一动。
“奇怪的甲军,他们究竟在干什么?难道想以区区三千骑兵从后阵突袭我军吗?”在众骑马武士之中,一名头戴铲形兜、赤丝威大铠,背负红色布囊的青年武将奇怪地自言自语。
甲军山县队三千骑兵在丰川下游五里处渡河,现在全军已移到织田德川联军后方六里之外的设乐原高地,停止行动而就地休整。难道甲军是想前后夹击吗?
青年武将微微摇头,这些战略判断不是他区区马回众的职责所在,主公吩咐给自己的任务只有一个:严密监视山县队的行动,并及时回报本阵。
“原次右卫门!”青年武将朝身边黑色布囊的战友呼喊一声。
“长种大人,要回本阵吗?”被呼唤的武将也是一个年青人,实际上,信长主公身边最精锐的亲卫军赤母衣众、黑母衣众,其成员都是织田家中最英勇忠诚的年轻武士。
“恩,”身为长官的前田长种点了点头,“我要回本阵将甲军的行踪禀报主公,右卫门,你和吉藏、平之助、刚介四人留下继续监视。要小心,不要过于靠近敌人,远远缀着就行了。我半个时辰就赶回来!”
前田长种仔细叮嘱着部下,他们一行探马本来是二十骑的,但在两刻之前,其中的六名将士过于追近甲军,被突然回袭的风骑砍下了首级。一直以来,武田骑兵那迅疾如风的高速机动力和狂烈如火的战斗力虽然天下闻名,心高气傲的织田精兵母衣众却不予置信,此刻,在付出生命的教训后,前田长种不希望再无谓失去宝贵的部下。
“放心吧,长种大人。”看到部下领会自己的命令意图,前田长种这才带着从骑向东奔驰而去,他们拼命地抽打着战马,毫不爱惜地逼迫战马以最快的速度赶回本阵。在最短的时间内将敌军动态报告给主公才是最重要的,为此即使跑死几匹战马又有何惜!
时值午末,白地黑纹“永乐通宝”字样的信长马印在极乐寺山顶阳光中分外醒目地飘摇着。
“……此刻,山县队应还在我军西侧六里之处,快马奔驰一刻即可到达。据观察,敌人暂无移动之打算。以上。”
阵幕之中,跪伏在地的前田长种如实回报织田信长。众将都在帐外吃着便当,营帐中显着空荡荡的。只有兰丸和弟弟力丸还守在信长的身后。
“喔,是这样啊……”信长沉吟不语,摆摆手示意前田长种退下。
胜赖那小子,究竟在干些什么!信长心中的疑惑越来越大,并非对敌军行动目的的不解,而是对甲军的指挥风格突变产生的怀疑。
片刻之前,羽柴秀吉向自己进言:即刻以正攻法攻击连子川对岸的甲军。
本来,以猴子好出风头的个性,提出主动进攻的进言实在是意料之中的事,但秀吉末尾的一句话却令信长闻到某些异样。
“……甲军在对岸只有一万兵力,我军投入两万人,当可取得优势,但难以在日落前彻底消灭甲军;如果将铁炮队、母衣众等本阵战力投入,当可轻易粉碎甲军之抵抗,但须戒备山县队从我军后阵突袭。”
两万兵力对一万甲军,考虑到双方士兵个人战力上的差距,即使有占绝对优势的铁炮队,甲军依然可以坚守阵地直至天黑,迟迟没有讯息传来的权六如果奇袭长筱失败的话,甲军完全可以少量部队依山势殿后、主力乘着夜幕撤回长筱,那么今日会战的目的就彻底失败了;而在情报传来之前,就准确预算到,山县队会在己军后阵待机突袭,从而牵制本阵无法投入更多的兵力,这种全局性的料敌制胜的军略才能,绝对不是区区一介猴子所能具备的。
一定是有人在教导猴子向自己进言。想到这里,信长大声将秀吉唤了进来,用折扇敲打着跪伏在地的秀吉脑袋:“竟敢欺骗主公!重治呢?为什么躲着不出来,你不是说他在长滨休养嘛!”
信长所说的重治,就是被羽柴秀吉倚为得力臂膀、如师友般存在的最重要家臣竹中重治,俗称“半兵卫”,其“天才军师”的名号在美浓人尽皆知,秀吉所立下的战功整纪,绝大部分都有竹中重治在幕后为其出谋划策。此次长筱出阵,竹中重治因发热留在长滨休养,但此刻,秀吉提出如此精妙的军略进言,显然竹中重治已到秀吉军中。
“主公、主公恕罪啊!半兵卫是昨夜才赶到军中的,小猴见主公为大战操劳,还来不及禀报啊……啊……”
随意一脚踢向秀吉,看秀吉顺着脚势在地上翻滚一圈,信长也忍不住唇角微翘,而年幼的兰丸和力丸更是将头低下,以免面上的笑容被羽柴大人看见。
“别装了,赶快将重治找来,他可比你有用多了。”信长吩咐下去,不一会儿,秀吉就领着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男子进入阵幕。
“竹中重治拜见大殿。”轻声细语的竹中重治没有穿铠甲,仅着了一身浅青色的武士服。已经三十七岁的他,年轻时俊秀脱俗的面貌因长年的殚精竭虑而泛着难以掩饰的疲惫,苍白的面容上异样地映出不健康的红色,整个人明显是大病未愈的模样。
信长眉头微皱,但他并没有说什么,竹中重治拖着病体赶到羽柴军中,显然是猴子的命令。虽然平时可以肆意地嘲弄猴子,但如果越过秀吉去慰问其家臣,那也是极为不合的事。
既然来了,那就物尽其用吧,反正当初也是半兵卫主动要求投入猴子门下,猴子不心疼,我这大殿又操什么心?
面色一肃,信长沉声说道:
“半兵卫,对于你这个历代罕见的天才军师,我极为欣赏,此刻,我军需要你的智慧。眼下我军兵力占绝对优势,但甲军肯定会做困兽之斗,意图前后夹击我军,你打算如何应对?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竹中重治对信长开门见山的要求并不感意外,在来此途中他已料到大殿会询问自己眼前的战况,微微沉吟,竹中重治侃侃而谈:
“在下认为,甲军应对我军的攻势,从战略上来考虑有上中下三策。上策是甲军主动撤退,将我军诱入他们的领地内,甲信狭长的山道会将我军的军列拉长、薄弱,而在我军行动到达界限点之时,断绝我们的补给路线,切断我军的后路,使各个部队孤立,并将我军各个击破。如此,甲军就会占据战略的主动,接下来无论是从东海道席卷推进,还是从岩村直袭岐阜,我军都将极为被动,天下就可能被武田所掌握!”
竹中重治稍稍停顿,凝视着织田信长。一向独断专横的大殿少有耐心地听着臣下娓娓而谈,脸上浮现出融合了了然和欣赏的笑容,显然对部下的能力甚感满意。
“但是,如果要在甲信山道中歼灭我军,甲军势必要在其腹地和我军进行一次决战。如此一来,甲军最初的一战就变成了最终的一战,一旦战败,甲军将没有回旋余地和动员兵力的时间,除了投降或被彻底消灭外,武田再没有其他选择!这种战法收效极大,但风险也最大。目前看来,敌军是不予采用上策。”
竹中重治的分析正确严密,不但羽柴秀吉听得一脸认真,就连一旁对局势不大明了的兰丸兄弟也不自觉地随之颌首。
“余下来,武田军只有和我军正面对决。如果甲军有充分军力、不必顾虑到兵力和物力上的损耗的话,他们最佳的选择是在长筱一线依坚城、山势进行守备,再以支队出岩村,侵扰岐阜,如此我军首尾难以兼顾,势必被迫撤退。这是中策,也是最平稳的一策,如此,敌我两军都不会受到大的伤害,但战略僵持并未打破,两军出兵目的都未达到。此计,看来甲军也没有采用。”
歇了一口气,竹中重治面上陀红更重,但仍继续坚持说道:
“至于下策,则是眼前的,甲军与我军隔河对峙,一战而决。如此,兵力占优的我军自然胜算大增,但敌人也该知道,其实力正面突击我军阵地也不易攻破。我以为敌人的本队,并非打算主动攻击,而是想在有利地点布阵,以便迎击我军。很可能是以清井田地方为中心,依两翼山势摆出纵深阵,从正面迎击我军。我军若要对抗,就只有采用中央突破的正攻之法,依靠优势兵力消耗敌人。不过,事先必须要有所觉悟,这种战法会产生大量伤亡,而且也会花上一段时间,如果不能在入夜前突破敌军的话,那么作战就毫无价值了。而且,甲军的山县队扼住了我军后方,一旦战况激烈时突击我军本阵的话,说不定我军还会一战而溃!”
甲军骑兵的战力今晨众人已亲眼目睹,四千织田兵被一千甲军骑兵所击溃。即使是因为主将佐久间信盛的无能怕死,但武田名臣山县昌景率领的三千骑兵战力无论怎样估计都不过分。
“那,破敌之术,你以为如何?”竹中重治对战局的分析精辟透彻,有如此了解的人,肯定有相应的对策。信长微笑着望着竹中重治。
“在下的策略仅有两个字:正、奇!”
“正、奇?”羽柴秀吉皱起眉头,“正”他还能理解为正攻法,“奇”呢?不会是柴田权六的支队吧?忽然,羽柴秀吉感觉在信长主公和自己的最得力臂助半兵卫之间,自己似乎成了局外之人。
“哦?正、奇啊……”信长眼中闪过若有所思的精芒,“似乎可以试一试……甲军的行动,或许没有办法做到整齐一致吧……”
“那是因为,无论敌我两军,都有那些沉醉于武士之道的无能之人!”羽柴秀吉惊讶地看着口出恶言的竹中重治,但接下来的话语更令他惊讶,“而且,从甲军的行动看,明显不是武田胜赖惯常的风格,估计武田内部也有麻烦吧……”
“呵呵,也许真的是信玄还魂也说不定……”信长的心情好象很好,大声喊道,“兰丸,去,招呼家康殿下和众将,进帐召开军议。秀吉,等一下你可要卖力啊;半兵卫,你就留在本阵,好好观看秀吉的奋战吧。”
羽柴秀吉和竹中重治一起俯身应命,但秀吉的眼中,闪过一丝阴怖之色。
而彼岸,武田军阵地正不断小心后撤,清井田一带的山岭间,漫山遍野都是武田如血的赤旗飘摇。
妙名山前哨阵地,一千五百内藤步兵正一边坐在木栅、盾牌之后养精蓄锐,一边听铁炮队来的长官讲解应对织田铁炮的战术。五百马场骑兵也暂时下马,任由马儿在后山腰悠闲地吃草。只有两百名武田铁炮众正紧张地擦拭枪支、检察火yao铅丸,为即将爆发的血战做最后的准备。
“信昌,你认定织田一定会行动嘛?”坐在战马上,准备回归清井田本阵的武田胜赖忽然回转马头,向送行的兵谏祸首恶狠狠地质问,一旁做信玄装扮的武田信廉等一众大将遽然色变,主公不会临到此时,才改变主意吧!
只有饭富虎二信昌依然保持微笑的表情,就是他,身着信廉的甲胄旗号,迷惑了织田军。
“放心吧,大殿。织田一定会动的。在下会誓死守卫妙名山,为后军争取时间!”
胜赖似乎点点头,有似乎什么也没做,掉转马头,奔驰出去。信廉、马场等一众大将急忙跟随。信昌目送众将远去,正欲回转阵地,远处遥遥传来胜赖的声音:
“不要将性命丢给无名小卒!此战胜利后,我还要处置你呢!”
信昌的唇角微微画出弧形。
真是不坦白的人。不过,胜赖也不是想象中的不近人情啊!
深吸一口气,信昌大声招呼身畔的各部队长:
“走,大家一起努力吧!听到大殿的吩咐吗?不要白白牺牲性命啊!”
身经百战的勇士们都大声笑了起来,他们中不少都曾在饭富兵部大人麾下作战过,对继承兵部大人血脉的信昌颇有好感。他们毫无惧色地跟随信昌回转阵地,各此进入队列中,大声激励部下,鼓舞斗志。
看着英勇的将士,信昌欣慰之余却又有所憾然,面对十倍以上的织田军,己军即使胜利,又有几人可以最终存活呢?摇摇头,将不吉利的想法驱出脑外,望着远处蓝色的木瓜旗,久久未现的豪情在信昌心中汹涌而起。
“来人!树旗立志!”新月含日图样、蓝地黄纹的月星曜旗沉寂十年之后,再次在武田军中高高飘扬。
信长,你就尽管放马过来吧,我虎二信昌会让你见识一下,昔日武田第一强兵饭富队的厉害!
不知何时,风停了,紧滞的空气间,弥漫着大战之前山雨欲来的绷紧而微微腥气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