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我呆站着不动,娘子面上带着笑向我走来。离得近了,我方才想起要与她行礼,忙紧了紧面上的神色,低下头,欠身向她问道:“娘子”。
杜四娘子站在我面前,点了点头,打量了我会子,忽而开口道:“巧倩,自你随着大姐进府,约莫已有六年了罢。若要你说,这些年来,我待你如何?”
杜四娘子问这话,却叫我一时有些犯难。现下我虽身是赵府使女巧倩,但却对巧倩以前在赵府中事没有半点印象。
为免娘子起疑,我在心中细细思量了一番,又想着从前美盼说与我听的一些事情,而后小心开口答道:“郎君与娘子俱是心善之人,婢子生得命苦,自小便是个孤苦的孩儿。当年若非是匡婷小娘子发了善心,将婢子带回府来,婢子又怎会有命活到今日。婢子虽在府中为使女,娘子却从未苛待过婢子。娘子对婢子甚好,若说句没了身份的话,竟如婢子亲身娘一样。婢子虽是孤苦孩儿,在府中这五年却也过得快活,此间种种,若无娘子照料,定是不能。”
说完这话,心中甚是忐忑不安,只沉默着低头等她发话。
娘子听了,轻笑了下,明朗的月色下,只见一双素手轻拉起我手,淡色的指甲映着清亮的月华。耳旁传来娘子轻柔的声音,只道:“原先你在府中众人中最是个沉默寡言的性子,除大姐外,与何人都不曾多说半句话。连与你一同入府的美盼也总怨你是个没心肺的,待人总是冷冷淡淡,世上诸事,都似与你无关。”
娘子柔声说着这巧倩往日的为人心性,这些虽都与我无甚相关,我却只能耐着性子听了,只恐行动间露了破绽。
夜色更是深了些,天上的月愈发的亮了。徐徐清辉将我与娘子的影子烙在松软的泥土地上。不知何处飘来一朵柳絮,轻轻柔柔间只落在我的肩上,却不敢伸手拂了去。
“自你病好了,却似变了个人般”配着轻呜的春风,娘子开口继续道:“不说你变得活泼了些,便是连那被蒙了心窍也一齐开了。不似从前痴痴傻傻,呆呆木木,十足一个蠢笨模样。”
杜四娘子此话说罢,我心中一惊,霎时间思绪万千。心中想着莫不是杜四娘子听了我方才对寄春所言,看出了些端倪,正欲开口辩解,只听她又继续道:“二郎现下正在狱中,方才我与官人仔细商量过。王官人那厮既要送二郎去燕云边上从军,我便要二郎在此之前离开洛阳。官人在朝中既不得志,二郎又一心想要离家闯荡。只因前些日子我舍他不得,强将他留在家中。现下已是再无他法,若二郎此刻不离洛阳而去,恐有性命之虞。天下之大,我二郎何处不能为家。事已至此,唯有此法,才是万全之策。”
我听了杜四娘子的话,对她所说之话暗暗赞同。若是所料无差,这便是赵二郎离家外出闯荡的缘由。杜四娘子确也是一有胆识之女子,只不知她将此话说与我听是何用意。
抬头看向面前娘子,轻声试探开口问道:“娘子所言甚是,二郎君文勇双全,韬略具备。现下正是乱世之时,若是二郎君寻得机遇,定能闯下一番事业。只是婢子心性拙了些,不知娘子心中既有此般想法,说与婢子听来又是何意?”
“呵呵”娘子轻笑道,笑得柔了,弯了一双眼角,说不清的风情无限。伸手抚上耳上的珠坠,微晃的白珠泛出冰凉的月色,映在我的眼里,却叫心里莫名升起寒意。
“巧倩你又不似从前一般是个愚笨的性子,有些话若是说得透了,自是失了意味。若是你只一味的与我装傻,那今日只当不曾见过我罢了。往后好生的在府中过日,若是二郎日后出息了,定也少不了你的好。”
娘子说完,提着裙摆踏着碎步就要离去。园中静了,她腰间戴着的环佩“叮咚”碰撞作响,十分好听。见她走的有些远了,我定了定神思,开口轻声唤她道:“莫不是娘子要婢子与二郎君一齐离开洛阳?”
这话定是说到了杜四娘心上,她停下步子,不曾回头看我,只仰头望月朝我道:“你若应了这差事,明日酉时来房中寻我。官人明天白日里托人买通狱里的差役,你且随我去狱中探望二郎,有些事我要说与二郎知晓。”
说完,再不看我,杜四娘子径直离了园子远去。我站在园子中间,略有些冷的风吹过,缩着脖子打了个寒战。心中想着方才娘子的话,慢慢地走回屋去了。
回到房中坐好,好歹暖了些,才知身上冰的厉害。倒了一杯暖茶,喝入肚中热了身子,才回过神儿来,细细回味着杜四娘子方才的话。
寄春推门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方托盘,上面放着些吃食。见我在房中坐着,寄春关了门,走过来将手中吃食放到桌上方才向我笑道:“姐姐可回来了,已过了晚饭的时辰,快用了这吃食吧。好歹也陪娘子忙了一天,若再不吃,可要饿坏了。”
她这样一说,我才觉着真有些饿了。朝她谢了后,拿起盘中的竹筷慢慢用起吃食来。我用吃食间,寄春一人坐着无聊,映着桌上油灯的光,竟在房中墙上玩儿起手影来。
寄春手倒也灵巧,不消多时,便做出了许多花样来回变换着。任谁见了,也是觉得十分有趣。
咽下一口白米,我朝寄春道:“寄春,我且问你,这几日来你在府中可过得快活?”
见我问话,寄春忙停下动着的手,神色变的有些慌张。低下头,正沉默着,或是想起来我在园中与她说的话,又抬起头来,用力点了下,开口道:“这是自然。府中虽不比王府来的有权势,人情味却是冰冷冷的王府比不得的。王府中厮儿使女多了,若是想在王衙内面前讨好得赏,只得踩着别人的头往上爬。我在王府待了不到两月,因年岁小,成日被资历老些的人欺压着,不曾有过一天舒心的日子。正月里,管家应了静兰姐姐的请,只将我打发到吴家去照看姨娘。姨娘不愿嫁与王衙内为妾,只管将气撒到我身上,我也不敢抱怨,反倒羡慕姨娘的命好。”
说到这处,寄春乌亮的瞳直直看向桌上灯火,映出闪闪的光,嘴角略弯了些,只露出凄迷的笑,开口继续道:“说句难听些的话,姐姐也莫要说我心狠。我那些日里只想着若是我有姨娘这样的命,嫁与王衙内成了妾室,好歹成了府里的主。手上有了权,只一个个将那些曾轻看我,欺辱我的厮儿使女们整治了去,要他们再也不敢小瞧了我。只可惜我终是没有姨娘那般美艳的姿色,到头来也是落个服侍人的命。”
这话带着七分的狠厉,三分的哀叹,却叫我心中波澜万丈。
我既已知赵匡胤日后定是要做皇帝的,此番杜四娘子要我陪着他一齐离开洛阳,亦是我的一次机遇。若是随着赵匡胤一同闯荡天下,日后赵匡胤登上了人间帝位,好歹念着往日的情分,终待我不会亏了去。
况且正如方才寄春所言,在这一千年前的世间,若是不教人轻看欺辱了去,只得有些权势才行。若是想左右他人的命,不止要有权势,更要有天下间最大的权势。我既是无法掌握世间最大的权势,只得依附着世间最大的权势,才能过的好些。
美盼吊死时狰狞的神色;寄春受辱时无声的泪滴;王衙内得意时骄横的姿态,娘子求人时落寞的眼神,。俱是历历在目,要我想忘,也是不能。紧了紧手中的竹筷,终是打定了主意。
见我停下筷子,寄春想着我是吃饱了,粗粗收拾了桌上的碗筷就要走。
我伸手拉住她,寄春回头看我一眼,带着不解的神色。我见了,方才笑着与她解释道:“且放下罢,自你进了府来,我还未曾与你说过许多话。你既唤我一声姐姐,自是与我有些情分。若是日后我离了府,怕是再也不能听你唤我姐姐了。且坐下陪着我说会子话,这吃饭用的物事,明日早起收拾了不迟。”
起身强将寄春按到桌边凳上坐下,与她说起话来。自她被卖入王府前的往事直说到她在王府当中如何艰辛度日。
说到乐处,寄春笑得弯了腰,口中直嚷着:“好姐姐,可乐死我了。”忽而却又说到苦处,寄春却又落下泪来,哀怨着神色抽噎着,又埋怨我道:“好坏的姐姐,无故又要说起这事惹我伤心。”
看着寄春面上丰富的表情,我虽是笑着的,心中却泛起淡淡的苦涩。她这般鲜活而又灵动的面庞,往后的数年里,我又能再见到几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