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抖着身子自茅房里出来,天寒地冻之下,手脚俱是冰的不行,只想赶快回了美盼房里暖暖的炕上窝着。想着她母女二人这时该将话说完了,没有多想之下,我抬脚向美盼屋子走去。
还未走到她屋前,只听屋内有美盼泼辣的声音传来,只狠厉的说道:“大哥娶不了,就要将我卖入别人府中为妾,好歹我也是你亲生,传出门去,可是要将别人大牙笑掉不成?”
美盼这话中带了气儿,音量有些高了,自屋中传出飘荡在静谧的夜里,颇有些叫人心惊。
我听了她的话,心中有些苦涩,封建时代男婚女嫁之事,多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若是官宦人家的女儿,那还好些,父母将她嫁入门当户对的府中做个娘子,也不曾亏了身份。
只是美盼这般平民百姓家的女儿,若是有人肯高价来买,父母未必不肯将女儿送入有钱人家去为奴为妾。换上几十两银子,倒也够个几年的家用。
心中想着这些,我抬脚只想走。走了没有几步终是叹了口气,转身回到美盼屋子前的石阶上抱膝坐下,看着漆黑的夜。
天下这么大,我却十分的小,纵是再广阔的天地,在这世上没半分生存能力的我又能走到哪儿去?虽说活了25年,读到了硕士的学位,学了些历史知识。可在这一千年前的世间又有何用?只怕此刻即是出了美盼家的门,也得丢在偌大的洛阳城中。还不如那乡间目不识丁的老妇来的用处大。
想到此处,我心情不禁有些沮丧,正在失落间,又听方大娘的声音自屋子间传了出来:“大姐这话怎说?那城北王衙内虽是生得丑些,他阿耶却是朝中四品中州刺史。将你给了王衙内做个妾,竟还委屈了不成?”
方大娘说罢,笑了两声,温着声音再道:“王衙内家中娘子至今无所生养,这才想纳个妾来。若非这般,咱家这样的小门小户何曾能入他的眼。若是你进他府替他生个一儿半女,何愁不能做大?当个衙内的姨娘来,成日里有婆子使女们伺候着,又会糟到哪儿去?”
美盼却不听劝,待方大娘说完,只厉声骂道:“若是有这样好的事情,只叫那些个做媒的妈妈婆子们另找她人去。我天生是个贱命,这般大的福分,受用不起!”
美盼说这话时,隐隐带着些哽咽,许是哭了罢。她向来是个心气儿高的人,心中有那“何郎”在,又如何肯嫁与他人做小。
“受用不起?哼!”大概是见美盼不愿,方大娘口气也变得厉害起来:“你若是受用不起,我便将你绑了送到王衙内府中。王衙内要娶你做小,可是天大的福分,不知羡煞了多少人。这些天来,谁家娘子见我了,不曾夸上一句‘美盼小娘子生得俊,这般进了王府,何愁不受宠?’你再要不识抬举,休怪我不客气。”
见方大娘发了狠话,美盼终是哭出声响。凄厉的哭声震得人心头难受,院外的树上的寒鸦受了惊,自枝头飞起,映着苍凉的月色于空中“嘎嘎”地叫着,直让人不忍听了去。
乌鸦受惊飞走后,我觉得身子越来越冷,站起身来,在院子当中踱着步子取暖。伴着我的步声,美盼哭着哀求道:“阿娘,我好歹也是你的亲生女,你怎就忍心将我推入火坑。大哥若是实在没钱娶,我向娘子求了情,做个死契卖入赵府,一辈子做个使女也不愿嫁到王府为妾。”
“好个没出息的!”方大娘此刻也是急了,只管骂道:“嫁到王府为妾又能有多少委屈?我当年也是你这般似天的心性,只盼着有个如意郎来将我娶走,到了还不是被吴四这穷汉用五两银子买了去。你好歹比我命好,嫁入官宦人家为妾,终日有人伺候着,不似我一般还要受苦。王衙内已给了我五十两银子,并许了我十五那日来接你时再给五十。三日后我拿着银子与巧倩小娘子一同去到赵府替你赎了身,你好生在家休养,只等着十五那日王衙内派了人来接便可。”
方大娘说完这话,开门走了出来。听见开门声,我停下脚步,与她对望着。见我在门外,方大娘先是一赧,而又恢复了神色,走上前来拉住我,自袖中掏出一锭银子递给我,朝我笑道:“巧倩小娘子若是闲了,好歹帮我劝劝大姐。小娘子明理之人,大姐被那姓何的贼穷汉子蒙了心窍,想不开来也是正常。大姐与小娘子你向来交好,若是小娘子真盼大姐好,说些何话,也该懂得。”
听方大娘提起美盼口中的“何郎”,我很是诧异,想着方大娘必是知道了美盼的事儿。随后仔细想想,方大娘既已知道美盼心有所属,还要将她送入王府为妾,心下不禁有些嫌恶,她手中那锭亮色的银钱也闪的我眼疼。
心中虽是不满,我也无可奈何,只将她手推开,低着声音道:“大娘且放心,我自会劝她,只是快将这钱收了去。若是被美盼看到我收了你这卖女的钱,连同我一起埋怨又如何是好?”
听了我讽刺的话,方大娘面皮一红,手中那锭银子掉在地上,声儿响的清脆,人也变得羞了。方大娘忙将钱捡起,陪笑着对我道:“小娘子既是应了下来,我便放心了。大姐屋中炕烧得正暖,小娘子快些进去睡下,莫要冻坏了。初四一早我随小娘子一起去赵府见杜娘子,小娘子莫要嫌弃才好。”
我只点了点头,方大娘便转身走了。她走至院中阴影处,我只见黑暗中还有另三人站着。方大娘骂了几句,其余三人便随着她一齐走了。我抬头看了看美盼映在窗子上的影子,再转头看看一齐离去的四人,心中苦涩的想着:只怕日后再也不是一家人了吧。
将门推开进去,美盼正忙着擦泪。面上的泪虽是擦得净了,眼皮却红肿起来。见我进来,美盼匆忙起了身,咧着嘴朝我笑道:“去个茅房竟要这般久,我方才还说要请人去捞你。”
见她强笑着打趣我,我心中更是苦涩,只扯脸笑着:“好娘们,又要笑我。若是你去茅房,我便将门闩插上,只叫你进不得屋来,将你好生冻上一夜,还敢这般贫嘴。”
我正骂她间,美盼右手执起桌上茶壶,满上一杯热茶,递给我道:“快些喝了暖暖身子,你本就体弱,还要在外面待上许久。”我坐在桌旁凳上,她只将茶杯塞到我手中,又转身上了炕去铺床。
我手中握着茶杯,见她瘦弱背影在炕上忙碌着,心只似打翻的五味瓶般不是滋味。思绪万千间,只听她轻快的声音向我传来道:“我年岁终是大了,年前阿娘替我寻了户好人家,十五就要嫁了过去。初四那****不同你回府去了,只叫我阿娘拿了银子将我赎了,只等着过门便好。你若是念着我的好,十四那日只管来送送我。好歹处了三年,竟有些不舍。你若是羡慕我了,只叫娘子替你寻户好人家,当做女儿般嫁了出去……”
美盼俯身跪在炕上絮絮叨叨的说着,我神思却离她愈来愈远。不知何时,她竟下炕走到我身前,一把将我手中杯子夺过,只嗔我道:“呆娘们,茶都凉了竟也不知!”
嗔完又使力将我自座中拉起,口中催促道:“快些睡下,明日起的早些,我同你去我家周边转转,也不枉你陪我回来这一趟。”我被美盼拉起身来,她推着我向炕边走去,头脑昏昏沉沉间又觉鼻子发酸,只低着应了声:“恩”。
剩下两日,美盼陪着我在她家周围转了转,方大娘又做了些特色的吃食与我来吃。许是知道美盼心中有气,她家里人都小心伺候着。若是美盼不先开口,轻易不同她说话,只恐将她惹了去。
美盼这两日来心中有气,终是高兴不起来,成日里对着家人冷着张脸,只是陪着我时,好歹才笑一笑。
初三晚上,我与她一齐坐在房中炕上说话。美盼这几日兴起做起针线活计来,无事时就端着针线簸箩坐着绣花。
美盼人生得俊,针线的功夫做得也好。我坐在炕上,看她一针一线的绣着。一会儿功夫,一株活灵活现的兰花就出现在她针下的绣布上。
杏黄的绣布做底,葱绿的丝线为枝,紫红的花儿,青白的苞儿,一只粉蝶扑上枝头,似是颤着翅膀采蜜。见了这十分精巧的图案,我由衷赞道:“真真是个玲珑心肝儿的俏佳人。”
得了夸,美盼只停下手,将绣着的针拿到发上蹭蹭,复而又继续绣了起来。眼盯着绣布,口中喃喃道:“纵是长了颗比干的心,又有何用,到头来还不是任人摆布的命。”
我听了这话,想到将要嫁人的她,心里颇不是滋味。只闷声说了句:“明日还要回府去,我先睡了”便躺下钻进了被窝里。
她还一针一针的绣着,炕桌上昏暗的油灯光将她的瘦长的影子映在泥黄墙上。我躺在炕上,眼盯着墙上她的影子一动一动。看的累了,将眼一闭,睡了过去。睡梦中,响起不知谁的叹息,那样悲苦,又那样真切。
初四早上,我还在睡梦中,只听敲门声响起。门外传来方大娘的声音唤道:“巧倩小娘子可曾起来了?我已将吃食备好,小娘子若是起了,趁热吃了同我一起回府去吧。”
我见方大娘来叫,不敢再睡,忙从炕上爬起,边穿着衣裳边向门口喊道:“巧倩已起了,大娘且去堂屋里等着,巧倩洗漱了便去寻你。”
见我已经起了,方大娘“哎”了一声,拖着步子走了。我将衣裳穿好,看看炕上美盼,她还未醒。不知她昨夜究竟何时睡下的,该是累了,正打着细细的鼾。
我轻笑了下,端起她房中木盆就要取些热汤回来洗漱。将门开开,正要走了出去,她细弱声音自身后传来道:“若是闲了,十四那晚定要回来送送我。”
我脚下一顿,端着木盆定在房门口。片刻之后才僵着脖子应了声:“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