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90年代以来宁夏文学呈现出活跃的局面。小说、诗歌、散文、评论诸多文本如雨后春笋,在各种刊物上落种开花,西海固乡土文学的创作尤其色彩缤纷。在前辈作家带领下,石舒清、郭文斌、火会亮、古原、王怀陵、单永珍、了一容等西海固作家群体的崛起,进一步繁荣了宁夏的乡土文学。而更年轻的诗人作家又怎样在反观中获得灵性的滋养,面对故乡西海固,是远离还是回归,评论者在阅读西海固作家作品的过程中难免持有疑虑。走向城市,回望乡村,人为什么依然要写作,是为了满足倾诉的欲望还是为了希冀倾听来自远方的“回声”?
近期读王佐红的诗文集《零度梦想》及最新出版的诗集《背负闲云》,对此有了一些新的体悟。其诗歌、散文和小说主要展现80后对社会、人生、乡情的认识、记忆和怀恋,包括反叛,作者将传统与现代融合,诗意地呈现那些时间“节点”上的印痕,引起了作者包括读者源自心灵的回声。
《零度梦想》是大学毕业期间出版的一本汇集了小说、诗歌、散文、评论的“尝试集”,显示大学生文学才华的同时,也带着特定年龄的幼稚与单薄。作为一个文学爱好者,在表达方式上纵横驰骋,让读者看到一个青年学子在文学的苑囿里,放笔高歌,不管不顾,从零开始的梦想,最后终于有了自得的结晶。作者将追寻、彷徨、迷惘、进取种种情绪巧妙地植入文学的原野,在寻找心灵回家的路途上,抒写成长中“躁动”的欢欣与痛楚。几篇充满青春色彩的小说,无不渲染着成长过程中心灵层面的“我”与社会层面的“我”之间的矛盾冲突,即弗洛伊德“本我”(完全潜意识,代表欲望,受意识遏抑)与“自我”(大部分有意识负责处理现实世界的事情)和“超我”(部分有意识,是良知或内在的道德判断)三者之间的较量——内在世界的躁动。
小说《我们突然的年龄》将成长的懵懂以曲折的故事表现出来。“我”从一个听话的孩子转向探索人性本源与善恶关系时,两件“标志性事件”终于发生,一是因成长的“驱动力”而打了同学,二是因蓄谋的报复而放火,在这样青春期的逆反心理与行为中,作者自称“感觉到了曾经‘办事’时的疼痛和肮脏”,这些源自成长天性的内在“驱动力”,犹如无法逃脱的宿命,其冰山之下却隐藏着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说的影子。在作品中作者还尝试通过“警察”与“记者”两种不同身份的巧妙置换,透露成长过程中从少年走向青年的心灵思想感情转折的痕迹。《少年与大河》和《觉得被谁推了一把》两个短篇虽然结构属粗线条勾勒,但把少年时期敏感的心理触角借助情节推动表现了出来,读来倒别有意趣。
作者在记忆与情感的冲撞里,乐意寻找乡土诗意的宁静归属,即对故乡与亲情的怀恋回望,试图在乡土生活的怀念中让心灵平和,让温情留在笔端。散文《宁静的王塬》写自己故乡的村庄——西海固的一个普通村庄,作者用心拾掇着父辈们和自己曾经在此的一些碎片,并小心珍藏起来。因为移民搬迁,作者出生、少年成长的地方,将可能成为记忆里最值得回味无穷的地方,对那些需要追寻根源的来处,总会“想了又想”,再用语言去描摹,去渲染,让读者去分享品味。故乡如烟的往事里走来自己的童年——留着盖碗头,穿一身粗布的小制服,夏天热了还会戴一顶草帽,像一个赶集的农民,混在山城的学生群里,天然稚拙,朴实无华,却也意趣盎然。作者许多描写西海固乡土生活的作品,在厚重温暖的底色上,还漂浮着丰富独特的“表情”,那些成长中蜕壳的过程,在当时也许深藏着自卑和怯懦,从某种程度上烘托了同龄人的优越感,但时过境迁,回首那一个曾经的自己,存在的现象又别有情趣。谁能说,每一个个体在成长的过程中只有体面和自尊成全了他的一切?作者坦然地面对“同一条河流”的过去与现在,如同面对故乡不断被更改的面目,父母亲随时间变化的形象。这些积淀在心中的情丝,一根根随着岁月成长,一根根被作者诗意地抽离剥茧,如色彩绚烂的蝴蝶,翩翩起舞。由此读到作者笔下诗意纷呈的诗歌、小说、散文、评论,借此将怀念故乡的情思“晒了又晒”。多年后成人,在传统的轨迹里,无论是青春期的反叛,还是对现实的无奈,作者在一首诗里仍坦然地承认“我他妈的是个俗人”,与别人并无太大区别,文学的“我”与世俗的我是同一的。
乡土文学的写作也许是从自我出发一次次回望乡村的情感旅行和心灵探险。读诗集《背负闲云》,还是能感受到作者在追寻心灵回家的路途上,找到了自己渐趋宁静的诗意:
我渴望日后在这个位置
长出一棵大树
我的歪诗
就可以挂在树上
摒弃了前期尝试探索中几条路径的纷扰,只选择了诗之一种。在故乡的景物里,直视幽微的心灵,怀念渐行渐远的村庄,躁动的诗心终于沉静下来,从明天起,作一个幸福的人——“想想我是谁”“我在干啥”,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随天外云卷云舒。怀念村庄有时又是在回味某种心境:
他注视夕阳的眼睛灌满疑虑
仿佛
一个逗号丢在视线之外
——《经历高原》
瘦了的时光
驮着远去的记忆
——《回到王塬的路上看到一洼柠条》
那一些远的叫做历史
一些近的则是我的记忆
——《写在春天里》
读过作者的两本集子,虽然略显单薄,而蕴藏其中的思想,正一点点地突破,从王塬到西海固,从西海固到塞上江南,作者渴望用诗歌表达的一些理想,如六盘山顶之上的星光,若明若隐地闪耀着。
作者说:“写诗,其实就是坚持相信着一种情感的珍贵,一种生活的另外的幸福,一切不备而来的思想的真实。”
诗人写诗,或者就是为了解除某种怀念村庄而共生的疑虑。纵观作者的两本文集,以个体的体验作为创作的出发点,对传统和外来的影响加以创造性的熔铸,在自觉的基础上尝试建立自身的艺术性。作品有小说、诗歌、散文、评论,但诗歌创作在其中占有较大比重,作者在追寻自我表现的途径上,经过不断的尝试,终于确定了诗意抒写西海固大地的目标,用弯曲的智慧实现了笔直的梦想。将那块偏远土地上在童年成长中烙下的“伤口”印渍,经过岁月的磨砺变成了真正的“盔甲”。将《宁静的王塬》凝聚的孤独,通过诗意的途径,幻化成世界上最伟大的力量,这力量来源于作者的心灵,也来源于西海固土地的温和、宽容与厚重。
西海固这片文学热土,其作家作品的价值一半在于作者的创造,另一半还在于读者的挖掘。读过这两本作品集,让人在怀念故土——日渐远离的村庄时,总以充满着诗意的眼神回眸那些记忆里的田野与山川:有时零星滴落三点两点雨,到处已是十枝五枝山花开放了,而六盘山泾河水则更像我们昔日的邻居,那些童年曾站在山崖上向对岸呼喊的情景,从记忆深处传来的回声里仍然带着某种熟悉的乡音乡情,同时也解除了一些思乡的疑虑。
诗意无论是在天空中还是在大地上都是一种无垠的回声,哪怕我们用欲望的丝线编织如梦如幻的人生,清浅的小溪流照样折射出彩虹的颜色。把诗意留给读者,让梦想和种子随风飘散,写作对心灵如此优渥的补偿,将成长过程中幽暗与缥缈的时间幻化成岁月真实的积淀,融入了乡土的河流。80后青年诗人以个体独特的方式向世界展示着他们简单而又复杂的情绪体验,每一点细微的灵犀都浮现出西海固泥土的滋润。一波才动万波随,王佐红无论是躁动还是归于宁静的叙述,总是从心灵出发,能穿透时空,回到遥远的故乡,而发出幽暗、诗意、沉闷却安慰人的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