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阳》以故乡特产——中药材“锁阳”为线索,透过少年的懵懂视角,叙述大哥与大嫂两个人之间的疏离与合和,再现个体成长阶段对乡土逃逸与归属之间的矛盾,渲染大漠和草原朴实的生存意味,是作者内里深层地缘与情缘的结晶。“锁阳”苦中透甜,滋阴补阳,集阴阳二气,象征中国传统文化中庸之道与中和之美的性格,在叙述中透出深层的意蕴。杨梓在《序言》中指出:“锁阳由大补阳气之物过渡为散发着原始宗教气息的象征之物。”作者化实为虚,以物取象,雕琢浑厚、朴实、内敛的生命意象。有评论家说“他的作品不可能复制”,独特的生活环境形成的感受和体验无法复制,作品的本色味道自然无从重复。这种情境体验每一位作家都有,正如作者概述“出生地和儿时的经历,尤其对于作家和诗人很重要,决定着写作的情感因素和精神高度。”与作者和作品无法分离的还有,与生俱来的人与自然的天然因缘关系。“我是阿拉善牧民之子。家乡的大漠和草原早已融入我的血液,无法违离与拂去。当它们上升为理性的时候,一旦进入文学创作,就是我写作的基本动力和元素。”大漠与草原的空旷辽远,绵延了作者写作的胸怀与气度,使其作品始终弥漫着大漠与草原的天然气息,渲染着闲适与旷达的草原情调。
《锁阳》的主题、视角、结构、语言独具特色。
《锁阳》由两种不同的意象构成双关主题。一部写实的作品却处处镂空,似水墨山水的留白艺术,溢满空灵。“空”和“鸟”虚实相衬,构成整部作品的双关主题。“空”是佛教经典的范畴,《多心经》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空归一的原理,启迪着代代相传的智慧,作者在此用“空”表现人生的缺憾,也对照出人生的实相。一个新婚女子的屋子是“空的”,这个“空象”延续着很曲折的情感路线,在一个未知的领域暗示着年轻女人对新生活的希望,寂寞悲苦的心境只有女主人公自己知道。借助闰子这个少年的懵懂视角侧面来表现,与“白”互为表里。“天还没有完全放亮,从窗里透进一片青虚虚的白,而让窗格分割成了几块。”天地与心情是同一种色调;闰子眼里的“白”,“这时,大嫂脖后根那一小截儿的白,竟是轰地一亮,一闪,刹那间蜇了闰子的眼睛。”“脖后根那一小截儿的白”这是一个有寓意的焦点,“白”不是无色无味的“虚相”,而是神形兼备的“色相”;把少年对异性的朦胧感觉外化,让青春的涌动在不经意间流露,着实是一处点睛的妙笔。后来,闰子眼里的大嫂变得“很丑”,“丑”映衬“白”,将“空”与“白”落到了实处,几个深奥的寓意一层一层铺展,由虚而实,摆布得错落有致。整部作品由“空白”铺就的情感基调自悲而喜,人生际遇经合和到分离,再到和睦,作者在精巧布局上有自己缜密的构思。
“空”的意象是由“鸟”的意象引出的。闰子读大哥的书,“书上空白的地方都让大哥画满了,画的都是鸟,各种各样的鸟一律地展开翅膀。每逢打开书,就像捅开了一个庞大的鸟窝,首先有一群鸟扑向闰子的眼睛。闰子惊惧着,耳朵里有鸟的鸣叫声。”鸟是大哥想要逃离土地渴望飞翔的欲望。草原、蓝天、雄鹰,给年轻人准备好了飞翔的广阔天宇,大哥却不能上学,要成家了。结婚“这一夜,大哥穿着一身新衣服,趴在白花花的羊群里。”从一只折断了翅膀的“鸟”,变成了草地上行走的“羊”。鸟是生活里的梦想,羊是生活中的现实,大哥只能屏蔽梦想,立足现实的土地。结尾,闰子走进了小镇的学校,延续了大哥欲飞的梦想;《白狐》中的少年在经历曲折的追寻之后,也走进学堂,闰子和少年都脱离了一辈子系在羊尾巴上的日子,“鸟”和“学校”两种不同的物什构成了作者的心灵向度,大漠与草原又怎能遮蔽少年人希望与梦想的路途!《锁阳》透过一个懵懂少年的视角,通过一双疑惑的眼睛,表达渴望飞翔、渴望圆满生活的主题,反射对人生、世界及成年人复杂心理活动的质疑。
作品从懵懂少年的视角出发,关注着成人世界的变化。大哥大嫂之间微妙的情感纠葛,通过少年的眼睛观察,通过少年的心事传递,在作品中读者始终听到一个少年叙述者的声音,稚嫩、好奇,隐忧。由于大哥的外出,这个懵懂少年在某些成分上,填补了嫂子感情上的空白。闰子跟着大嫂去挖锁阳看到嫂子的脚印,“闰子回头看了看自己的脚印,不仅后面拖沓着,前面还剜出了一个坑,这是为啥呢?我并没有大人那么有重量,就因为我也是个‘男人’么?”闰子对大哥的外出有一种歉疚,从心理上是同情大嫂的。青春的心理因素也使少年对嫂子,这个有别于母亲的女性角色产生了心理上的依恋,作者叙述的朴实优美,没有一丝夸张与描绘,只有纯粹的写实。两个人去挖锁阳,“大嫂的衣服让锁阳的汁液浸透了,有着那样的香气。闰子深嗅着。”少年除了母亲的味道,第一次被异性的味道吸引,萌动的青春气息在作者的笔下表现得含蓄内敛,真切而有度,是一种人格因素的外在表现。最后大哥回来了,“闰子看着大哥和大嫂一前一后离去的背影,心里空着。”少年情绪的大起大落尽在不言中。整部作品叙述一个普通家庭的变化,透过少年的懵懂视角,把常情常理布局得一波三折,饱含了很多韵外之味,十分耐读,这大概就是作品曾获得评奖几个第一的缘由。
作品让读者感觉新鲜的还有其突变的结构特色。第一部分“现在是春月里”点明环境,渲染草木萌发春意盎然的气氛。“新婚之夜,大哥是被人提着两只耳朵,从羊群里请回家的。”大嫂还是新媳妇,屋里“黑着”“空着”。几个简洁的句子对故事框架作了粗线条勾勒,段落之间没有细致的交代,而是大跨度地突转,遗留了大片空白,中间的曲折与可供想象的恩怨,任由读者的思绪充满疑惑地游弋。“大哥还是走了,去了百里外的盐湖小镇。”盐湖小镇是一扇打开通往外部世界的窗口,“背盐”在时空上浓缩了距离,延伸着年轻人的梦想,读者能从中看到淡淡的过渡痕迹。大嫂对新生活的向往如“大漠深处的春天,灰呛呛的,也静得很。”人物与情景高度一致,借景物转换叙事情节,同时用季节色彩外化了人物心情。借景抒情是平常的身手,借景抒情进而转换情节,真有点于细微处见身手的奇妙之美了。“大哥突然回来了。”结构上又一突转。大哥对锁阳的牵挂,大嫂对锁阳的移情,最后共同挖锁阳,锁阳成为合和的象征,弥补了两个人各自感情上的空白,使他们婚姻的形式充满了情感的内容,锁阳的深长意味随结构的突转,也一层一层地显露出来,让读者感受到锁阳暗示着某种神秘意味。整部作品结构收束太紧,有一种密不透风的感觉,让读者在阅读中跟随故事情节游走,无处停歇。但结构突转而不突兀,却是值得回味的,作品值得回味的还有某些沾着青草味儿的词语。
《锁阳》用个别词语概括某种意象富有寓意。“空”:“大嫂走了,父母以为回娘家了”,“还空着手”这是一句口语,没给娘家带礼物。农村人情事理方面的讲究通过一个“空”字尽显无疑,把农村人重礼好客的善良本性表露出来了,父母的怨言透出浓厚的人情味儿。大嫂回了娘家,“闰子的脑子里有些空”,一个懵懂少年对生活的新鲜感觉一下子失去了。大嫂回来了,“闰子的脑子里哗地一亮。”“空”的失落与“亮”的充实,对照出一个少年的心理变化,这些都是精雕细刻的微妙处,把少年复杂的心理活动进行了大跨度的描摹。还有一些富有色彩的寓意值得玩味:夜:“夜,静着。大漠深处的夜,大静着。”大漠自有温暖踏实的本色;颜色:“还让一条红围巾遮住脸面”,描述新媳妇的典型情状;锁阳的形象:“闰子将目光移向摊晒着的锁阳,就又觉得那都是一条条蛇,趴在那里微妙地颤动着,然后钻进地里去。”“院子里摊晒开的锁阳,很像是趴在地上的蛇,无奈地瑟缩着,身子变得柔软,它们内里的水分正在消逝。”一种神秘的生命迹象正在渐渐褪色之后留下的痕迹;民俗特色:“有些灰尘是带着福气落进屋里的,抹多了可不好。”具体与抽象的转换:“母亲簸着小半袋子沙米的耐心,却大得像看不见的空气。”耐心与空气同为母性的品质;大哥的心结:“不让上学,你大哥抠着门框哭了整整一天哩!”一个“抠”字把少年梦断之后的悲苦展露无疑,一句普通的叙述遮盖了其中深藏的苦痛。汪曾祺谈创作曾经说:“文学语言不是像砌墙一样,一块砖一块砖叠在一起,而是像树一样,长在一起的,枝干之间,汁液流转,一枝动,百枝摇。”《锁阳》的语言看似平淡,来自生活又超越生活,附着某种神示意味,从容朴素并蕴含着诗意。让读者领略:“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道细小的裂缝儿,一株锁阳正从那里破土而出。”锁阳奇迹般冒出地面的嫩芽,渐渐长成一棵树笼罩了全篇,字里行间读者能够体味其中树一样的清新气息。还有用月光表现相思,深谙古典意蕴。作者善于运用色彩构图,每一个凝练的词语,都负载着相应的重量,承袭了中国传统美学风格。沈从文曾说“要贴着人物来写”,无论人物还是情景,这些用语都能让读者对这句话略有感悟。
深入阅读作品,能够理解大漠、草原、土地、山川、河流,任人来来往往,尔自岿然,任人因它留恋驻足,或者逃匿消亡;能够理解大漠草原、土地风物、人情与个体生命无法割断的纠结。《锁阳》只写了一个极寻常人家的故事,写出了一种淡泊,也写出了一种淡定,如同草原与大漠恒久不变的气度,这些都是作者生活中独得的秘密。以物为象,展示锁阳本质的中和之美,还赋予“锁阳”如蛇的诡秘色彩,有些现代派手法追求深层次寓意的味道。《父亲的树》中最后盘羊像一尊雕塑,一座凝固的化石屹立在山崖上,也是类似的手法,这些都是大漠与草原独有的秘密,也是作者独具匠心的创作秘籍。
《锁阳》并不是一部繁杂与热闹的作品,而是充满淡泊意趣的作品。淡泊是文品也是人品,在阅读中能享受淡泊宁静的心绪,体会中和之美的深邃,对读者与作者都是同一种嘉许。
(《罗山文苑》2012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