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元魁文字,各自有体;元须浑成闲雅,魁须锋颖逼人,无论乡会,未有能易此者。丁丑元卷罗小逊,初以相示,余曰:局紧而气劲,此魁墨也。后乃为元,人不尽许也。壬午,余已阅定元卷,小逊得次卷,因欲易之。余曰:此卷英才骏发,但首作以从周立说,毕竟是个偏锋,不如元作多矣。小逊曰:然,遂不易也。
文至今日,饾饤满纸,几于无处着眼,惟博雅好古之儒,足以振之。其光气一望而可知也。余每阅卷,不须由首彻尾,不拘何处,偶觑一二行,果系佳卷,自然与人不同,然后从头看起,场中搜察落卷,多用此法,即数百卷,可以顷刻而毕,无能遁者。
宣城一派,人人尸祝者,三十余年,至今日而横加诟厉,几为戎首。今以平心论之,按脉摹神,落势养局之法,在今日为之,但苦其易薄耳。若行以沉入之意,瑰璋之辞,何尝不是名手。假使生宣城于今日,断不为当日之文,不须以后人而苦诮前人也。
汤宣城居乡,大有物议,或云凡亲党妇女宴会,必微服往观,一有属意,千计谋之,必得而后已。许子逊亦类此。文人无行,遂为千古通例。然许之文,吾亦未敢服,首义畏圣人之言,特三畏中一事耳。起中突用非言无由寻,非畏无由入,于书意题脉,有何干涉,而谀者以为双擒直入,余不能昧心附和也。
乙丑以后,多苦伪子,至今又苦伪经,论者曰伪子可言也,伪经不可言也。不知一涉于伪,无一可者,皆学问无本,苟拾唾余之过,非作者之过也。大要坏自戊辰,至今日而凌杂极矣。
刘士征必达,壬戌抡元,年已莫矣。起语云:天佑人国,必佑之以敬胜之主心,天字有何来历,不过门面语耳。主考竟以作程,至庚辰已经二十年矣。杨琼芳复用入孟义曰:必佑之以为国之大臣,益属无谓;而又以作程,两人年齿相近,则又奇而又奇者也。
文章须分真赝,昧者见之,如乌之雌雄,具眼者见之,犹乌鹄也。独怪以倪鸿宝主考,而有丁卯江右之元,以黄石斋主考,而有庚午浙江之元,皆赝物也。满楮饾饤,了无余味,而幸售于法眼,吾所不解。岂场中真有鬼神,二公亦有所不自主耶!
丙子,吴骏公为湖广主考,首题焕平其有文章。先是,戊辰张采有此义。刻行,场中有全录其文者,吴弗取,归语余曰:世乃有此愚人,岂有主考同州人文字,主考有未见者,为何全写。庚午,浙江元表破中天,宪初申日华先甲二语,乃石斋乡墨,而石斋不以为嫌,何也?
乙卯,四川乡试,最号多奇,孟义及其闻一善言四句,有易为柱者,末一段云,言一善也,行一善也,舜一善也,野人一善也,深山一善也,木石一善也,鹿豕一善也,其沛然若决江河莫之能御也。议论得之蒙庄,而不离本色。是以为奇。部中以为破碎文体,语复荒唐,罚至三科,今且与正言孔子所云参前倚衡,亦可谓荒唐否耶!
熊于侯师旦,亦以是科联第,品尤孤贵,无一时语,人传其年十九始学为文,入学即中乡试,甲子典试山西,二策及序几不可句,大率取材于古,而采用太元及逸周书尤多,其中纵言魏珰,而文字古奥,少有者喻。明年春,以试录处分正副主考八人,熊独免焉。旋出为督学,卒于任,年未及四十。
庚午,福建试文无足取者,独七名徐明彬较为简凝,而部中磨勘者,即此人也。摘其毛诗文,彻彼桑土,分桑土为二。一云有木在山,一云有地盈野;指为背注,而不知载在大全,未始不与传相通也。罚科已过而革去举人,冤哉!
艾南英,江右四大家之一,中甲子乡试,刻历试草,称己备历诸生之苦,何人不然,何足为异?至其自比古人缔造艰难,将述以贻子孙,比拟非伦,其器量可知也。甲戌会试,入项水心煜房中,榜后自刻其卷,痛诋主司,项甚患之,而无可如何。嗟乎!得失偶然耳,八股活计中夸甚英杰,即居然一夜郎王,不足道也,况未必乎!
首善书院,邹忠介公所建以讲学者。当时叶台山作记,董元宰书石,一时称为变绝。然书虽名迹,犹可及也,叶记中有伪学一段,若逆知有后来之祸者,今用为历局,徐元扈又以其半与西洋人作天主堂,至今十余年无有议复者,余谓学可以不讲,而书院不可以不复也。
乐陵宋侍郎盘,以古道自居,余初第,谒语之,甚久,大率戒以俭约为事业功名之本,如衣服一节,须用一件方作一件,未用不必预作。此真先辈之言,视后进如子弟。
余深感之,今无复作此等语,向新贵者,使有之,未有不以为迂矣。
张玉笥国维,为总河待郎,虚怀惠政,近年所未有,而非戡乱之才。辛已冬,李贼破东平,窥汶上,警报甚急,时漕舟冻阻者,上自济阳桥,下至石佛寺,衔尾十余里,张出兵,于漕舟上下各结一营。余谓之曰:贼之不为漕患,恃有济城在也。何不结营于城北二三十里,使贼不敢近城,则不必护漕,而漕无患矣。今分兵以防漕,不虞贼之乘虚以窥济乎!即济城万万无虞,而贼从中段掠漕,谁能禁之。窃恐十余里间,声援不及,闻风奔溃,将奈之何!张以为然,而逡巡未及改,其不败亦幸耳。
寄囤一事,票拟者宜加酌量二字,方于事体为便,想当日未曾深虑,漫然决策,无论一下一上,车脚所费,皆米也。漕卒乘机私鬻,濒河百里,无不食漕米者,大祲之后,此于地方甚宜,而拖欠益多,追赔无路,亦大可忧矣。又有阻冻在旷野者,即于岸上作窖储米,不知此等寄囤,将焉用之?
建文帝以僧归北,相传葬之西山,不封不树,非也。今葬处去景皇帝陵寝不远,有石碑题曰:天下大师之墓。天下二字,用得绝奇,其碑不知何时所立,顷驸马巩永固疏请追谥,称皇帝,上谓辅臣曰:建文无墓,何凭追复,尊号遂止,未有举此以对者,何也?
墓之有碑,古者或以下棺,或以系牲,后世加以文字,今诸陵惟明楼一碑,题曰某帝之陵;其祾恩门内,皆有碑亭,亭中有碑而无字,以木栅闲之,又似非系牲者。岂所重难著述之意耶!至于大珰墓碑,有文皆辅臣所撰,其为假借与否,未可知矣。
中国之山,莫高于峨眉;西域之山,莫高于雪山。峨眉绝顶,半夜能见雪山。至日出则不见矣。其中佛宇,以板为之,谓之古木皮殿,不复用瓦,以其高而多风,用瓦则飘去也。山半有老僧树,其树先枯死而中空,有僧坐化于内。其树复活,积久渐长,数年之前,有隙罅尺许,露僵僧之面,今露处且欲合矣。
卫紫庵允文读书龙门山中,每雨后山水大至,则往观焉。其水未至,一二里磵壑之石,无大小皆奔腾而前,或十余步,或五六步,俄而水至,盖水未至而气先至,有以使之也。
太白,武功诸山,往往有积雪在深磵,冬夏不消,其中生雪蛆,大者长二尺,通体皆厚肉,味极肥美,以疗痘毒及热病甚效。
秦地松树弥望,山中尤多,其小者谓之松羔,以木而称羔,与羊羔之羔义同。余闻之土人云,然不知者,以为中篙之选,将书作篙字,则误矣。
古人以鹿心上脂膜吹作鹿鸣,以其类相召也。物自有好音者,猎人取熊吹笛管以诱之。每寻声而至,专听如痴,则以计取之。
保德黄河之鲤,肥美甲天下,所出之处,仅仅三十里,志以为鱼食石花而肥,故又名曰石花鱼也。滦州之鲫,与此相类,又食奚物而肥。余以为地气然尔。鲫鱼大者绝少,此乃有四五斤者,大或过于鲤鱼。杭州重湖鲫,视此不及远矣。
菌之美者,以滇之鸡为第一,然道远而值贵也。孔林楷树生菌,鲜者亦佳,总不如青州之松伞,生老松下,类伞而色紫,其味乃诸菌所无,惜不著名,以其少耳。
京师花卉瓜果之属,皆穴地塭火而种植其上,不时浇灌,无弗茂盛结实,故隆冬之际,一切蔬果皆有之。每正旦进牡丹、芍药,自历朝以来,沿为旧例。今上恶其不时,概从禁绝,惟冬月所藏苹婆葡桃,尚如故也。
万历初,有进赤、黑二种鹦鹉者,曾出示辅臣,命赋诗。余近入西苑百鸟房,惟有一白鹦鹉,首有团毛,每鸣则毛开如白莲也。又有三四绿者,别无余鸟。虎城有三虎、四豹,后虎皆死,无复更进。上之不重翫好如此。
吴越钱镠,求以金印玉册,封吴越国王。当时言者,以为玉册,天子所用,中国境内无有封国王者。朝廷以时方多事,曲从其请。盖有所不得已也。今楚藩新封,有兴国王,不知何人所拟,竟尔用之,岂未见前史吴越之事耶!彼谓兴国州名,无妨于事,楚中县名可用者何限,乃必须用此,亦不知大体矣。
有韩经历者,陕西人,为济宁卫候缺经历,父子寄居寺中,已五六年,戊寅冬,梦至一府署,有多人缮写造册,问其所以,则城陷死籍也。偶拈一册,仅见有一济字,其人亟揜之,惊而寤,父子相与谋曰:济宁不可居矣。遂求差往会城。明年正月二日,城陷,父子俱死,而济宁固无恙。徒欲避济宁之济字,而不疑济南之济字为何,则知定数所使,不可逃也。
建文帝既讳允炆,太子名文奎,年号又为建文,颁诏至燕,成祖曰:何重复如此。慈圣太后向谥为孝定皇后,神庙之陵曰定陵。今上皇子复封定王,得无亦近重复耶?向使留心,岂无一字可易者,执政之愦愦至此。
今上外家刘氏,原籍河间人,故孝纯皇后之父,赠为瀛国公,以河间为古瀛州地也。要之原籍自原籍,封邑自封邑,亦何用切切如此。曩孝定皇后之父赠为安国公不闻漷县为安州地也。按宋德佑皇帝降元封为瀛国公,虽与戚畹无涉,然袭称亦属未妙;天下国名尽多,何苦而不避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