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里的银都国际机场亮着刺眼的灯光。一架巨型波音宽体客机雷鸣般呼啸着轰然落地,沿跑道缓缓滑行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飞机在跑道上滑行,速度仍然很快,机身轻微震颤着,却让机上的所有人有了一种落地生根的踏实感觉。
夜幕深沉,机场指挥塔上的灯光如万把银光可怖的利剑直插苍穹。南江市市委书记闻毅,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欧阳新,建委主任易建春,市财政局局长郭长水一行四人迈下舷梯时,在耀眼灯火的直射下,都不禁抖了抖身子,似乎这一抖就能抖去这不同寻常的招商引资8个日日夜夜的疲倦。
走在前面的市委书记闻毅,望着舷梯下几张熟悉的脸和远处闪烁的灯光,心中有说不出的感慨。此次出国招商引资虽说硕果累累,一个个项目都出奇顺利地签订,而他的心里越来越没有底:缅甸、泰国、洪都拉斯、爱尔兰、利比里亚,最后一站是法国,8天6个国家,引资32个亿!每个项目都是他没有想到得顺利,几乎每到一个地方就是吃吃喝喝玩玩,他的任务就是在那些他看都没来得及看的项目上签字,这些项目全是欧阳新安排好的,欧阳新所作出的决定似乎又是李先法操作的,而李先法背后真正的老板又是谁?这个谜团他在巴黎戴高乐国际机场登上飞机的一刹那才豁然开朗:这个人一定是省委书记庞统一!
这只是闻毅在冥冥之中的感觉,他是老省委书记周天提拔起来的,周天刚平调到中央退到二线后,庞统一就从苏山省省长位子上调到银都省当“一把手”,不到两年时间就把全省的干部来了个大换血,听说还差点把省长马亚梅都给换了。最近中央首长还专门找他谈话,说是很快再上一个台阶已成定局。尽管只是传言,但银都的干部都知道庞统一是个铁腕人物,手段和他的背景一样深不可测!所以,闻毅能想像到,像他这样一个部长,前任书记提拔的组织部长,在庞统一的眼里也只不过是换掉的那些血液中的一个分子。当时,庞统一找他谈话时说保留他省委常委的身份,让他到副省级市的南江也只是个过渡,用不了多久要回来当分管干部工作的副书记。可他到南江没多久,庞统一马上提拔了省委常委、宣传部部长章杰林任分管干部的副书记,提拔了曾经被老书记认为“十分危险”的临宁市委书记程敏顶了他的空缺。现在就是傻子也能看出:他闻毅是被庞统一贬到南江了!
来到南江,闻毅觉得自己只不过是个傀儡,而真正的“一把手”似乎是李先法。他来南江工作一年了,不是学习,就是考察,南江的政治权力磁场核心是李先法,而李先法因为有庞统一这个后台成了强有力的磁极,迫使进入磁场的每一粒铁屑都按照李先法的意志运行。因此,闻毅在南江的一年里无时无刻不保持着应有的政治敏感和警觉,但他越来越感到无力控制这强有力的磁极,有时甚至于都成了李先法那个磁场里的一粒铁屑,简直荒唐至极!就像这次到境外招商引资,他在庞统一的安排下,成了李先法的马前卒。这次招商引资的计划也是庞统一今年年初来南江视察时提出的设想,庞统一人还没回到银都,李先法就组织智囊团开始筹划。为了鼓励招商引资,南江市政府按照庞统一的讲话精神专门制定了有关奖励制度,决定按投资总金额的千分之九给予奖励,庞统一还真的批准了南江市政府的建议。在飞机上,闻毅粗略一算,这32亿人民币,光奖励资金就是2800多万啊!这是什么逻辑?南江作为银都省的商业中心城市,在全世界都享有盛名,根本不需要什么奖励,外商来南江投资也是求之若渴啊!可这些,李先法却堂而皇之地把奖励政策变成了红头文件。作为南江的“一把手”,闻毅却还按照李先法的意图在所有的引资项目上签上了自己的大名,他是代表南江600多万父老乡亲啊,可他这次招商引资之行却扮演了一个怎样的角色啊!他这样做究竟是对自己的政治生命负责了,还是对南江改革开放的成果负责了?
闻毅心烦意乱地被前来迎接的人前呼后拥着走出机场,正要上车的时候,南江驻银都办事处主任鲍仁福微笑地走上前,说:“闻书记,我想请领导们到办事处吃顿晚饭,休息一下,明早再回南江。”闻毅心里很乱,摆摆手说:“算啦,现在上高速从银都到南江也不过半个多钟头,我顺便回一趟家,其他同志自己决定,想留的就去你那儿吧。”
欧阳新副市长上前笑呵呵地说:“闻书记,这么晚了,回去还要麻烦嫂夫人,我看我们就听鲍主任的安排吧。一个多星期了,大家一直在天上飞来飞去也怪累的,今晚大家在银都简单吃一点,然后好好睡个觉,你要回家我们不拦你。”
代表李先法专程从南江来银都迎接闻毅一行的市委常委、市委副书记高超也上前劝道:闻书记,我看我们还是恭敬不如从命了,难得来银都一趟,我“正好借此机会了解一下办事处这边的干部情况,你也顺便检查一下办事处的工作嘛!”见大家都想留下来,闻毅只好同意了。
一路上,闻毅满脑子还是招商引资的事情,车队到达新亚洲大酒店的门口他还不知道,经随行的财政局局长郭长水的提醒才下了车。
大家簇拥着闻毅进了餐厅落了座,鲍仁福让服务小姐开了五粮液,正要倒酒时,闻毅态度坚决地用手罩住了杯子,说“我这几天上火,我来点矿泉水就行了,给其他同志倒吧。”
鲍仁福不知道劝还是不劝,尴尬地站起来,看着服务小姐为难地站在那儿不知说什么好。欧阳新上前打圆场,说:“闻书记,意思一下嘛,你一点不喝可要冷了鲍主任他们的一片赤诚之心哦!”回头向小姐招呼道:“来来来,倒上,倒上!”
闻毅看鲍仁福站在那儿额头上都冒出了汗珠子,就用缓和的语气说:“那给我来点红酒吧。”欧阳新说:“闻书记,你还没喝腻味红的,这8天喝洋酒快把我喝出胃酸来了。”
闻毅叹息一声,说:“那就少倒点,我就意思一下,实在太累了。”组织部长出身的闻毅一直掌管着全省的干部工作,对下面干部的难处他是略知一二的,对南江的干部更是了解的。据说,南江市委、市政府的干部平均酒量在一斤以上,而且是五十二度以上的白酒。他叹了口气,半开玩笑地说:“这酒啊,不喝伤人,喝了伤身!”
酒一一倒上,开场就免不了按照银都官场上的酒规礼数,依次举杯。闻毅几杯下肚话也多起来,酒桌上原本压抑的气氛一下缓和了不少。闻毅酒量不错,却是个不显山露水之人,但关键的时候他总能让人刮目相看,老书记周天就是在一次酒桌上发现了他,才在平时关注他的工作,闻毅就这样逐渐得到了赏识。但自到南江后,他一直小心翼翼,在各种宴会和酒桌上他很少沾酒,但今晚不知是这几天洋酒喝腻烦了,还是经不住欧阳新的劝说,他却破了例。自己也说不清是酒能浇愁,还是能壮胆,他觉得几杯酒下肚,心情倒是好了许多。
大家从没看到闻书记这么喝酒,气氛活跃起来。鲍仁福见状也轻松了许多,敬酒的劲头更足了。一圈下来,话就多了:“闻书记,我们在省城工作难啊,特别在我们南江市办事处工作的同志,更要是特殊材料做的。前几天我在一本书上看到一段话,给我启发很大,说这身体就得像斯大林同志说的,得要特殊材料制成的,几天几夜不睡要熬得;挨枕头就打呼噜要睡得;几餐不吃要能饿得;酒桌一坐不心虚要喝得;碰上横人蛮人要硬得;有时也得和稀泥要软得!”
大家都被鲍仁福逗笑了,欧阳新忙叫住鲍仁福:“鲍主任酒多了,这话说着说着就下去了。”欧阳新喝酒就上脸,现在连脖子根都红了,说着皱起了眉头,问鲍仁福:“每次你来南江找我,总是叫苦,现在闻书记和高书记都在,有什么难处为什么就不敢汇报啦?”
鲍仁福将端起的酒杯放回去,掏出一个小本子开始汇报,看来是早有准备的。鲍仁福汇报时,欧阳新就悠悠然地抽着烟,时不时地点头;高超眯着眼,像是在想着其他心事。
闻毅则双手抱胸,目不转睛地看着鲍仁福。等鲍仁福汇报完,闻毅说:“鲍主任的思路很清晰嘛,我以前总以为办事处没什么事,没想到工作还这么复杂,困难得要克服,但关键是要抓好落实啊。”
鲍仁福看了看欧阳新,面带难色,说:“我们办事处的这个新亚洲大酒店时间太长了,各种设施逐步老化,还是想请领导能拨些经费,年底想重新装修一下,准备升个五星级,要不南江来省城办事的同志总是埋怨,不管怎么说,这儿也是我们南江的门面嘛!”
欧阳新说:“鲍主任说得有道理,这个新亚洲可没少给南江作贡献,没少给南江人民争面子,南江的许多大型招商活动都是在这儿敲定的,节省了不少经费啊。”
一直在一边很少说话的建委主任易建春插话:“老鲍,你可真会逮机会啊,要多少?你赶快开口!”他边说边努嘴,“正好咱们的财神爷老郭也在,闻书记一点头,后面就是手续问题了。”
然而,闻毅只是听,对鲍仁福反映的任何问题都没表态。他来南江不久就有人向他反映驻省办事处的问题,特别是新亚洲的问题,说新亚洲明里是市政府的酒店,暗里却是李市长家的宾馆。财政局局长郭长水也曾经向他叫过苦,说以前新亚洲每年要向市财政交500万人民币,现在不仅不交了,每年市财政却还要拨款达800多万人民币,实在让人想不明白。他早想在市长办公会上提出疑问,只是找不到合适的机会。
高超看闻毅一言不发,问:“哎,闻书记,大家都说了这么多,你咋一声不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