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四撇下杨露禅,回头一看,有个少女从树上轻盈地跳下来。那少女穿着一件玉色红青驼绒三色缎子拼的小夹袄,束着一条翠绿汗巾,下身穿一件水红洒花裤,散着裤腿;头上齐额编着一圈小辫,结一根粗辫,拖在脑后;左耳上挂着一颗叶形大坠子,一脸秀气,妩媚动人。
柳四叫道:“原来是‘赛燕飞’冯婉贞,你如何到了这里?”
那个被称作冯婉贞的少女说道:“这陈家沟难道就许你来,不许我往?你偷陈老先生家《太极拳谱》的时候,我正在房上瞧着呢!”
杨露禅在一旁听了,心想:原来刚才我撞见这瘦家伙时,那少女正在房上。
柳四嘻嘻笑道:“冯姑娘,那就别怪我花拳柳四爷不讲情面了。”说着,一拳朝冯婉贞击来。
冯婉贞灵活地一闪身,柳四的拳头落了空。柳四双拳抡飞,如流星般,直扑冯婉贞。冯婉贞也不进招,左躲右闪,跳来跳去,如同轻捷飞燕。柳四步步紧逼,双拳指东掼西,舞动如同风车。冯婉贞笑声不断,神出鬼没,柳四的拳头挨不着她。
杨露禅在一旁看得呆了,不禁暗暗喝采。柳四见斗了三十多十回合,冯婉贞虽取守势,自己却占不到什么便宜,有点慌了,脸上渐渐渗出汗来。
冯婉贞一招“燕子凌空”,跃到一棵树上。柳四急忙摸镖,这时只听树林深处有人咳嗽一声,这声音显得有些苍老。
杨露禅朝发声方向看去,黑黝黝的,只有一片树林。
柳四听到这咳嗽声,有些慌了,双腿打颤儿,朝发声的方向深深一揖道:“原来是‘盖五岳’冯三保老先生到了!多有失礼,柳四不敢打搅!”说完,一纵身,消失在黑暗中。
杨露禅正在纳闷,那少女已灵活地跳了下来,稳稳立于地面。
几片树叶簌簌而落,树林中大步走来一位老者,他身材高大,举止沉着,气宇轩昂。在皎皎月下,他的腰板就像树干,古桐色的脸比树皮还粗糙。
“爹爹!”少女轻轻唤了一声。
“这小子溜了?”老者大踏步走到少女面前。
杨露禅连忙朝老者鞠了一躬,说道:“老人家好。”
少女见他必恭必敬的样子,咯咯地笑着。
杨露禅又朝少女鞠了一躬,红着脸道:“谢谢小姐救命之恩。”
老者呵呵大笑道:“称什么小姐?我们都是猎户人家,在村里睡土炕长大的。”他指着少女道:“这是我闺女,叫婉贞,我们是北京海淀谢庄人。”
经过交谈杨露禅才知道老者是大名鼎鼎的‘盖五岳’冯三保,他的女儿是‘赛燕飞’冯婉贞,二人是少林寺高僧云飞大师之徒,此次来陈家沟是想与陈家磋谈武艺。
杨露禅也道了来历和来意,冯三保叹道:“这陈家人真是怪僻得很,不但不教外姓人陈家拳,而且拒绝与外家拳切磋技艺。我们先到陈家沟镇找到陈氏十四世孙陈长兴,这个陈长兴半字不提拳术,只是跟我们打哈哈儿;他倒是知书达理之人,每天对我们好吃好喝好待成,可是尽跟我们转腰子。于是我们又去找陈氏十五世孙陈清平,他住在赵堡镇,近日为岳父保镖到广州去了。刚才我们见到的那个老先生是陈氏十四世孙陈有本,是陈家庄的庄主,他自称已逾九十,不再舞枪弄棒,生平学的太极拳早已抛到脑后,只是粗茶淡饭,活一天,赚一天,不愿再提那带有血腥气的刀枪棍棒拳头之事,这当然也是推托之辞。”
冯婉贞对杨露禅道:“你若去也会碰钉子,不如回去吧。”
杨露禅坚定地说:“有句古话:有志者,事竟成,我就不信他们不收我为徒。还有句话:烈女怕磨郎。我天天磨他,不愁他不收我。”
冯婉贞笑道:“我倒要瞧瞧你这个烈女有多大磨劲儿。”
杨露禅认真地说:“有句话道:名师出高徒,我不找陈有本老先生,也不找陈清平,我就找陈长兴,活人还能让尿憋死。”
冯三保赞道:“好后生,有志气。”
杨露禅呆头呆脑地说:“那你们就跟我一起去找陈长兴。”
冯婉贞一撇嘴:“哼,我可不愿再找那个老倔头,他那太极拳也不比我这少林拳强多少,我何必赶着鸭子上架!”
冯三保道:“好后生,你一个人去吧,我们还要赶路,去少林寺拜访云飞大师。”
杨露禅道:“云飞大师在江湖上享有盛誉,他今年不知高龄多少?怎么你们父女俩都是他的弟子?”
冯三保道:“云飞大师已逾百岁,我在年轻时曾拜他为师,我的女儿长大后也进少林寺拜他为师学习少林拳。”
少林寺与陈家沟镇在南面,三个人朝南面走来。
刚走了有三里多地,天已蒙蒙亮,上了一土岗,陈家沟镇已遥遥在望,一片青砖瓦房,几缕炊烟凫凫。
过了一个板桥,冯婉贞说到桥下解个溲,冯三保与杨露禅继续朝前走。
正走着,忽听冯婉贞尖叫一声,冯三保叫一声“糟糕”,没命地朝冯婉贞发声的方向跑去,杨露禅此时艺不高,但胆量不小,他尾随冯三保跑去。
冯婉贞面色苍白,从板桥下转了出来。
“怎么了?婉贞。”冯三保问道。
“这里有一具死尸,是‘花拳’柳四……”冯婉贞慌里慌张地说,手指着桥下。
冯三保和杨露禅赶到桥下,在杂草丛中果然有一具死尸,七窍流血,正是“花拳”柳四,他的脸色苍绿,眼睛睁得大大的,手里松下一卷泛黄的书。
杨露禅伸手去拿那书,被冯三保击了一掌,险些跌倒在地。“别动!”冯三保大喝一声。
杨露禅以为那是本宝书,冯三保想抢到手,心里有些不高兴。
冯三保折了一支草棍,拨开那书,书摊落在地,现出《太极拳谱》四个黑体小字。
冯三保上前翻过柳四的尸身,上下左右看了看,又掰开了他的嘴瞧了瞧,说道:“这书有毒,陈有本真是老滑头,机关算尽太聪明。”
“怎么?书上有毒?”冯婉贞也凑了过来。
冯三保道:“这部《太极拳谱》不但是假的,而且每页都涂有毒药。柳四在偷了这部书后,躲到这里偷看,越看越爱看,他必用手指蘸着唾液翻页,书页上的毒便沾上手指,再到嘴内,毒性发作,他必然见了阎罗。”
冯三保说完,目光又在寻觅着。他在草丛里摸到一根未烧尽的火把,紧接着说:“他急于想看这部拳谱,于是找来火把,躲在这桥下观看,没想送了性命……”
杨露禅想到陈家祖制森然,用心良苦,机关算尽,不禁打了一个寒噤。
冯三保缓缓走上桥头,望着陈家沟镇朦胧的晨色,百感交集,轻轻吟道:
自古山云漠漠,小桥溪水悠悠。
茅屋常横刀影,麦场总生乡愁。
拳史飘香韵久,祠堂立训书酬。
几翁执教森严,海客谁解机谋?
……
冯三保吟罢,长叹一声。这时,杨露禅和冯婉贞也走上桥头。
晨光来临,东方现出一片柔和的浅紫色和鱼肚白。接着,黎明的玫瑰色彩,弥漫着,原先黑黝黝青黛黛的村镇,这时也显出了一片油油的紫色。桥下,那溜草丛中,草尘挑着露珠点子,密得像韭菜花,一片水灵灵的。坡岸那边,一簇矮矮的树丛那里,不时传来山鸟的叫声。远处,不知谁家的鸡打鸣了,刹时彼应此和,一处比一处叫得严厉。晨雾,像牛毛、像雨丝,密密地斜织着、盘旋着,房屋、树干、小桥,在雾里默默着。
杨露禅心情沉重,慢慢朝陈家沟镇走着,他想起冯三保方才分手时说的一番话:“兄弟,多保重,山高路远,前程无限!”他回头望着冯家父女远去的方向,天地茫茫,哪里还有他们的身影,自古慷慨悲歌侠士仁人,将身付与天地山水之间,江湖为家,四海为邻,来去无踪……
杨露禅走进陈家沟镇,见路口有个挺大的客店,便走了进去。店主和伙计都起得挺早,正在店里清扫。店主抬头望见杨露禅走进来,便问:“你是来看望亲友,还是路过此地?”
杨露禅答道:“来拜师的。”
“拜师?找我拜师,那你得一路磕头进来。”店主笑道。
杨露禅道:“我不是学店伙计这种活儿,我是来拜陈长兴为师,学习陈家太极拳。”
店主听了,眉头一皱,上下打量着杨露禅问:“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
杨露禅道:“叫杨露禅,直隶广平府人。”
店主一听,用毛巾一甩,叫道:“那你快走吧,这陈老先生不收外姓人为徒。”
“叫我走?我是死尸不离寸地了。”杨露禅不高兴地说着,然后往凳子上一坐。
店主道:“你是瞎子点灯——白费蜡!你是外姓人外乡人,还不大了解我们这位陈老爷子的脾气……”
正在一边干活的伙计不耐烦地说:“掌柜的,您甭管他,他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了,不见黄河不回头,不见棺材不落泪,你就让他撞撞吧。”
店主对杨露禅道:“好,要你撞撞也好。你就住在这儿吧,这么大的陈家沟镇,就我们这一个客店。”
伙计把杨露禅引到后面一间干净客房,杨露禅因一宿未睡,倒在炕上就睡着了。
直到下午,杨露禅才被一阵吵嚷声惊醒,他连忙起来查看动静。